郭恂打了一個寒顫,脊樑骨兩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高高舉起的鞭子便懸在空中,再未敢落下。
淳于薊巍然不動,面帶不屑甚至噦唾之色。班超已經上馬,驟然出現的變故令他面色鐵青,雙腿一夾,戰馬隔開郭恂與淳于薊。他沒說一句話,郭恂視其臉色,明顯是偏向淳于薊的。於是,雖心裡羞怒交加,但他斷然不敢對班超不恭,只好罵罵咧咧地收起鞭子。
鬧騰了這麼一頓,駝隊只到申時近半才終於出發了,駝鈴聲叮噹叮噹,向南次第進發。前方沙丘起伏,沙塵瀰漫。約半個時辰後,田慮派王艾策馬奔回報信,“稟報大使、司馬,前方駝隊果真已爲沙匪所滅。軍候請命,欲搜尋右方石山!”
“啊……班司馬,這……”果然有軍情,郭恂不禁大驚。淳于薊卻令道,“不得搜索,收縮隊形,保持戒備,準備擊殺沙匪!”
王艾飛馬返回前軍,田慮小隊扮成鏢隊樣兒,在駝隊前面悠悠而行。後面中軍和後軍都護着駱駝,不緊不慢地依次隨行,衆人均以麻布裹頭,一切都與商隊無異。金慄小臉煞白,左腿戰戰兢兢地踢了騎在馬上的甘英一腳,小聲道,“沙匪,很……厲害麼?”
“厲害,殺人放火,專搶汝這樣的女人……”甘英還未及說話,劉奕仁接話道。說着,又用鞭子指了一下蒙榆、胡焰道,“那便是兩個十惡不赦的老沙匪,沙匪頭兒,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厲害着哪,不過卻爲司馬收降!”
“偏汝話多!”伊蘭不信,瞪他一眼,“汝是說沙匪只搶金慄不屑搶吾?”
劉奕仁見狀剛想哄伊蘭,金慄卻震驚地瞪眼看着甘英,“真的假的,蒙將軍英雄蓋世,胡將軍智勇雙全,沙匪果如此厲害,吾駝隊還能走麼?罷了罷了,離伊吾還不遠,乾脆回去算了,調都尉大軍來打!”
“嘖!”甘英不屑地哼了一聲,“別亂想,快看中軍又鬧起來了……”
此時在他們行軍隊列前方不遠處的中軍位置,聞偌大的駝隊、鏢隊旦夕被滅,郭恂似乎剛與淳于薊、胡焰、蒙榆爭執了幾句,此時正戰戰兢兢地對班超小聲說着話兒,“……班……司馬,匪情不明,是否暫紮營盤,派斥候偵測清楚再作計較?兵法雲知已知彼,百戰不殆。不能由着衆將性子……”
郭恂是竇固帳下重要謀士之一,但來到戰場之上,置身刀劍矢石之下,他就大失水準了。班超只好用好話安慰他,以防他緊要關頭再生事端,“大使勿憂,別部銳騎俱在使團,何懼匪乎?吾已有成算,必大破之!”
正在偷聽的金慄一顆心放了下來,“有司馬在,吾還是老實安睡罷!”一邊的伊蘭卻長嘆了一聲道,“莫名其妙,都尉竟讓一迂儒送吾歸國,多生事端……”
天已近傍晚時分,南邊天宇一輪慘白的月亮了無生氣地掛在天上。而西邊的天宇上一抹火燒雲,紅色、棕色絞在一起,顯得變幻莫測。駝隊來到兩座高高的沙山下,這裡高高低低的大沙堆如大山一般重重疊疊,駝道從沙山間蜿蜒穿過。此時的使節駝隊,如瀚海中的一粒沙子一般,顯得那麼渺小。落日、流雲、黃沙、戈壁,構成一幅黃色調的畫兒,景緻優美。
走出沙堆中間的駝道,只見駝隊右前前方是一片一片的亂石山,石堆中兀立着幾座低矮的尖頭石堡一樣的白色怪石。而此時的沙漠地面上,映入衆人眼簾的是一片狼籍、慘不忍睹、令人毛骨悚然。數十具人、馬屍體、一灘灘紅色的血漬,已經被流沙幾近掩埋。沙漠上仍到處散落着駝隊的兵器、衣物等物品和人的殘肢、屍塊,分明曾經是戰場!
這一地血腥,與天地的寧靜極不協調。再向右前方看去,這片亂石叢面積很大,三座不知建於何年代的破敗石堡位於其中。
原來這裡正是胡焰、蒙榆精心選擇的戰場,按照他們的謀劃在大沙堆之間的這片沙漠上交戰,漢使團只需正面迎敵,而不必擔心駝隊受襲擊。同時,擊破沙匪後,餘匪便定然逃向亂石山上的古堡中,這樣便利於漢使團於夜間襲取古堡!
刑卒們經歷過血腥大戰,自然沒什麼。眼前的一幕讓從事郭恂魂飛魄散,他勒住馬繮,再一次心虛地發令道,“班司馬,吾命駝隊不能再走了。此地沙丘如山嶺,地形於我不利,如匪衆扼前後出口,吾駝隊將插翅難逃,勢成甕中鱉。天已將晚,當速擇地設固營,明日天明再作計較……”
班超未顧得上理會他,郭恂“不能再走”的命令駝隊無人理會,見班超臉色鐵青地觀察着前方,他又扭頭看着淳于薊。可淳于薊正在示意駝隊靠攏,也無暇理會他。刑卒們則開始將長長的駝隊聚攏在一起,一個個神色淡漠,似乎對這一地血腥全未看在眼裡。
郭恂現在已經真正看清楚了,這三十餘騎都是別部這支虎狼之師的精華,都是班超的鐵桿家底啊,唯他班超馬首是瞻。他感了孤單,身爲正使,他的話竟然不如死罪刑卒淳于薊的話管用,這讓他心裡的火慢慢又竄上來了。
班超回頭一看,見駝隊已大部收攏起來,還有一小半,正慢悠悠地聚攏過來,這才解釋道,“大使,使團面對的不是匪,乃是西域都尉府貴人焉澠夫人手下巡哨精騎,故意混在潰兵之中,專爲截殺吾使團而來。此時戰與不戰,已不是吾駝隊說了算……”
“截殺使團?”郭恂怒道,“吾駝隊僅有三十餘人,或可繞行過去,難道汝想硬碰硬,豈不是拿雞卵撞石頭……”
話未畢,突然一片鼓譟聲起,從兩座沙山之後,衝出無數沙匪。他們狂吹着口哨,吶喊着,叫喚着,手裡搖着兵械,嗷嗷地擋去了去路。羣匪簇擁着的當中兩人,一人持矛,一人握着一柄大刀,獰笑着看着獵物,好不威風!
這羣匪徒足足有一百四五十騎,多數着胡服,也有着漢襦的,都騎着馬,頭上裹着血漬已變成黑色的氈巾,有的吊着胳膊,分明是大戰之後的漏網之魚,卻以爲又遇上了一支小商隊,故而一付不可一世的猖獗樣兒。而這些人的中間,卻有二三十騎着齊整的焉耆衣衫皮甲,分明便是一支完整的巡哨小隊。
沙匪出現時,前軍田慮的小隊似乎很害怕的樣兒,都奔回駝隊中。使節駝隊隊形密集,後軍仍在聚攏重載的駝、馬,其餘人俱悄悄成戰鬥隊形。但駝隊中四個女孩將腦袋埋在氈毯中,戰戰兢兢的樣兒,將膽怯的嬌女兒態暴露無遺。匪徒一見到駱駝上有女人,便如打了雞血一般興奮,指指點點,污言穢語,摩拳擦掌。
“弟兄們,有女人!”
“哈哈哈,今晚首領先上,然後吾要第一個過癮……”
此時,兩方相距也就幾十丈遠。小姑與寡婦脖子上毛髮瞬間豎起,嗓子眼裡低吼出聲。郭恂也看明白了,他足頓馬蹬,仰頭驚慌長嘆,“果是匈奴人,不聽吾言,禍大矣……爲今之計,只有魚死網破,拚死一搏爾!”生死關頭,文官郭恂倉浪一聲抽出腰中佩劍。
班超怕他關鍵時刻再亂髮令添亂,便用右手輕輕壓下郭恂的手腕,並悄悄說道,“區區百餘潰胡,何勞大使出手。戰場陷陣,是吾副使之事,大使不得前驅接敵!”他話音雖小,卻不容違拗,郭恂聞言怔了一下,還是插上了劍。
此時,漢使團的駝隊仍未聚攏完畢,因此,在對方的鼓譟和郭恂的報怨聲中,胡焰和蒙榆已拍馬而出,以鞭指着沙匪,用塞語甕聲甕氣地道,“吾乃大漢商旅,汝等敢擋商道,不怕宜禾都尉府殺汝頭乎?”
其中一人聞言哈哈哈地狂笑起來,其餘衆匪也都狂笑不休,痛快至極。手指金慄與伊蘭四女,淫言浪語,不堪入耳。
“呸!”蒙榆嗓音如鍾,手指匪酋怒叱道,“讓汝等死個明白,吾便是西域最大沙匪,大原(注:即今太原)人蒙榆是也。自古官有官道,民有民道,匪有匪道。看看汝等,如一羣人人討厭的叫化子、剝了皮的賴皮狗,汝也佩稱沙匪?還有臉叫罵、鼓譟,真是丟盡吾沙匪的臉面,莫如自掘沙坑,埋掉算了,省得吾費事戮汝等狗命!”
原來這個大嗓門便是大名鼎鼎的沙匪蒙榆,衆匪愣怔了一下。稍頃,一匪首鞭指胡焰道,“吾不管汝是商隊、漢民還是沙匪,吾殺的便是爾等漢狗,漢軍侵吾白山,殺吾牧民,便讓汝等漢狗抵罪罷。交出女人、水囊、駝馬,吾或可饒爾等一條狗命!”說着,鞭子一揮,四名匪徒持長矛拍馬衝了上來。
“日汝先人!”胡焰和蒙榆怒極,胡焰佇馬未動,蒙榆提着一對巨大的鏈銅球便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