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一絲未曾歉讓,便跟隨虞四月穿過前院,戰戰巍巍地進入中院正堂。
班家禮數重,此時已擺出迎候貴客來訪架勢,老夫人樊儇、師母夜玉帶着媳婦雁旋、鄧堯和女兒班昭全部盛裝出來相見。孫子輩中,班固長子班珩等外出玩耍不在府中,只有班珪與班超的小兒女、班昭小兒、權魚四個小兒女聽話,都盛裝跟隨雁旋、鄧堯出來見客。見過樊儇、夜玉,老翁坦然受着班府兒孫輩重禮,無一絲受寵若驚之感,卻躬身抱拳對樊儇、夜玉還禮道,“見過老夫人、夜夫人,小老兒自東夷國雲遊至此,是慕班府之名,特來借宿數日,討擾貴府了!”
班超的長女班訥、次女班愚畏畏縮縮地拽着祖母的手,而權魚兩女權淑、權妤則緊緊拉着夜玉的手,將兩個老人拽得趔趔趄趄,老夫人臉上卻洋溢着慈祥溫厚的笑容。班愚膽小,看着皓首老翁竟然嚇得小嘴一咧,馬上就要哭的樣兒。樊儇將小孫女抱在懷中,先吻了一下腮,才躬身萬福道,“大人既來班府,便是護佑班家,便是班家之榮耀。請大人不必客套,便住前院正房,早晚後輩們侍候孝敬亦方便些!”
既然是來借宿,卻連名都不報,老者似乎過了些,並不符合大漢禮儀。但樊儇見過大世面,班家正有大難,雒陽世子們已經蜂涌自發來護衛,這個老者此時來投宿,自然不會是凡人。如果是不三不四的人,院外的世子、劍客們定然不會允許他接受班府。
老人看着老夫人舔犢情深,昏花的老眼不禁溼潤起來。“請問老夫人,此可是班氏後人、權氏後人?”樊儇點點頭,“稟告大人,正是。此孫兒珪兒、雄兒,孫女訥兒、愚兒,外孫成兒。此權氏後人弋兒、句兒,小女淑兒、妤兒。”
鄧堯看出來什麼,便推推班雄、曹成和班訥、班愚。幾個小兒女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去,“祖父好!”他們雖然害怕,卻彬彬有禮。這一聲問候,或許觸動了老者心中的心酸處,他扔掉竹杖,顫顫巍巍地蹲下身來,將班雄、班訥、權淑、權妤等幾個小兒女緊緊地摟在懷中,一一親吻了一下他們的頭髮,淚水竟然奪眶而出,嘴中顫抖着道,“文武世族,大賈身後,皆後繼有人,徐令、權尉在天有靈,仁義人家,終是一門錦繡啊!”
這一幕非同小可,老者必與班家有什麼過往,或許是與先人班彪、權叻有舊,但也不好細問。樊儇便請老人客座上坐,自己帶着衆婦親自相陪,芙蓉、小宛、慕容越、金杏、綠荷等婢女已經按禮儀魚貫奉清水淨手、淨面、致禮、上茶、上點心,按周禮和漢明帝欽定的漢儀一路禮節走完,老人已經露出疲憊之色,頓作昏昏欲睡之態。樊儇便躬身道,“大人旅途勞頓,煩請移尊駕至前院安歇!”
老人暫辭老夫人與夜玉,跟隨虞四月來到前院正房。秦小宛一臉不情願地已經將上頭房收拾出來,虞四月侍候老人在班超的大榻上和衣安然躺下,未等辭別走出上頭房門,老人已經傳出一串平穩鼾聲。
芙蓉、慕容越、秦小宛三個侍婢忍住笑,恭恭敬敬地在中間廳堂內候着!
正房只有三間大屋,中間是廳堂,兩頭是兩間大臥室。下頭房也是芙蓉、秦小宛、慕容越的窩,有時馮菟或班平來了,偶爾也擠在下頭房睡。此時的下頭房內早已經鼾聲如雷,先前來借宿的胖大醉漢每餐必飲酒之大醉,每天必大睡不醒,害得芙蓉、慕容越與小宛只得也住進老夫人院中。
當天晚上,班府舉行高規格家宴,班固請御史中丞薛大人、侍中鄧訓二位大人作陪,爲老者接風洗塵。宴席安靜、喜慶、彬彬有禮,但幾位大人按照接待隱士規矩,沒人胡亂打聽老者與醉漢過往。好在自班超、班騶、班秉三人爲將後,現在的班府已經不爲每日三餐發愁,自此每日必好酒好菜侍候着。班府講究待客之道,每餐必老夫人樊儇、師母夜玉、師傅虞四月、家主班固親自相陪,從不會懈怠一絲一毫。
與胖大醉漢的懶怠噬睡不同,老人每日五更即起,先在前院緩步走幾圈,便回房靜坐。班超子班雄、班昭子曹成與權魚的四個小兒女每日早晚必跟虞四月一起習武,日日不輟,煞是熱鬧。第一天晚上,老人只看了一會,便搖頭嘆息。虞四月已從世子們口中得知老人持有淳于薊的玉佩,便帶着幾個小兒跪在老者身前道,“四月所習爲伎人之技,上不得檯面,煩請大人點撥兩小兒!”班雄、曹成、權弋等小兒則跪在地上叩了四個響頭,“懇求祖父收吾爲徒!”
老者扶起虞四月,卻繼續搖頭嘆息。虞四月不好再求,恰好鄧堯與班昭二女來前院看到了,班昭蹲下,在權淑、權妤耳邊嘀咕了幾句,曼陀葉女兒權妤只有七歲,卻對老人款款萬福,脆生生地道,“吾乃亡國之女,夢中都盼復國,懇請祖父傳授殺敵之技!”
一句話,令老者淚如泉涌。他又將幾個小兒抱在懷中好一頓疼愛,長嘆一聲道,“吾一生只收一徒,還成十惡不赦之大魔頭,鬧得人見人厭……罷了罷了,不說過去。老朽時日無多,已不能收徒。便代吾徒兒,收班氏、權氏後人爲收山之徒孫罷!”
老人的話說得有點繞,甚至有點心酸,虞四月被搞糊塗了,一邊的鄧堯、班昭何等聰明,她們早已猜出老人身份,便趕緊令幾個小兒拜祖。慕容越、芙蓉、小宛一頓忙碌,搬來案、點上香,幾個小兒一齊跪下叩了四個響頭,拜了師祖,算入了師門!
自此,每天早晚,老者必點撥幾個小兒小女習武。
就這麼又戰戰兢兢地過了十餘日,這天哺食後約一更時分,虞四月和班固按慣例至前院正房給兩位客人告晚安。可老人與醉漢卻不約而同地着一身黑色夜行衣,令他們大感詫異。尤其是虞四月,雖然身體已染病,但自從魚府大案開始,他已經時時刻刻腰懸寶劍。這幾日並未見異常,難道今晚要出事?
班固驚慌地道,“大人,難道今晚……”
老人神情淡然地道,“虞大人、班大人勿要在意,此乃帝都也。天下僅一班家,大漢戰神班郎乃霍驃騎再世,皇上與天下漢民豈能容胡人猖獗?今日或明日,夜間或不太平,請班府衆人夜晚勿要出門可也。老朽特煩請轉告老夫人,切勿驚懼受怕!”
老人說完,便與醉漢一改日常龍鍾懶散之態,颼地一聲便上了房頂,瞬間便已不見了人影。家主班固趕緊傳令全府緊閉房門,夜間任何人不得外出!
當日夜,班府衆人齊聚老夫人後院正房,但沒人驚惶。夜裡五更,天起風了,前院先隱隱露出火光,風聲中隱隱傳來叮叮噹噹的刀劍撞擊之聲。很快,火光便已熄滅,前院打鬥之聲正急,天上地下,似有數十人正在鏖戰。約半個時辰後,又至後院房頂,最後如一羣大鳥一般嘣嘣嘣地俱落入院中。無人喧譁,只有刀劍破空之聲,兵器交接時的叮噹聲,以及人中招時的驚叫或慘叫聲,不絕於耳!
虞四月、慕容越和班超小兒班雄、班昭小兒曹成、班固次子班珪、權魚四個小兒女都一身甲服,手提着劍,緊守着後院正房大門。而班固長子班珩尋常橫行街市,惡名遠揚,可也就是欺負欺負平頭百姓,此刻早嚇得躲在阿母雁旋身後,令班固與雁旋搖頭嘆息。聽室外和屋頂動靜,此時屋外院中至少有二三十人在大戰,不時傳出人中劍的驚叫聲。時間異常漫長,這是班家人最難熬的一個夜晚。黎明時分,幾聲淒厲的慘叫之後,天地間忽然安靜下來!
虞四月帶着慕容越、班雄、曹成、權弋提着劍,戰戰兢兢地推開門出來,只見院中已經打起燈籠,約有三四十人,正帶着傷者和被斬殺的十數具屍首,一齊退出院外。其餘人則擦乾地面的血跡後,也一齊退去,院中只剩下手柱竹杖的老者與懷抱寶劍的醉漢二人。而屋頂之上,北軍屯騎校尉肖愚則抱劍靜靜站着,他要看到班家人平安纔會離去,當然要是能再看一眼鄧府女公子那是更好了!
老人與醉漢無一絲尋常的慵懶醉態,虞四月與慕容越剛要致謝,老人卻抱拳對虞四月道,“十三名北地高人,二十餘名北地斥侯,欲襲班府,或亦欲殺權氏後人,現已爲天下壯士獵殺。吾二人討擾十餘日,多謝了。煩請轉告老夫人,現歹人已滅,無需再擔驚受怕,吾等告辭!”
小兒班雄、曹成、權弋急了,撲嗵跪下叩頭,權淑、權妤兩個嬌小女聞言也從室內跌跌撞撞地衝出,嬌聲叫道,“師祖……且慢,師祖走了……孫兒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