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和虞四月又在班家的田舍(注:代地主田地中間均有田舍,豪族大戶則爲莊園,倉儲和放置農具、養殖耕牛用。大戶的莊園,也是生活享受的場所)邊,開闢了幾畝菜園子。由心細的芙蓉餵豬之餘,帶着幾個僕戶負責料理。
龍三和芙蓉很勤快,菜圃內種上了葵菜、韭菜、香菜、子姜、辛菜、紫蘇、甘瓠(注:葫蘆)等四季蔬菜,田舍院中除養豬外,還養上了雞、鴨、鵝、羊、狗。樊儇和夜玉大喜,養蠶紡織之餘,常常會到田舍中菜圃內勞作。
兩個大戶人家出身的女人,至此已經完全變成了農婦。
一切都走上了正規,僅有些許田地的班家,農家日子從回到安陵邑的第三年,便慢慢有了生機。薄田變成了膏田,土地翻了一倍,且歲有餘谷。雖還談不上富足,全家卻也衣食無憂。
在安陵邑,雖然班家過去名聲很響亮。可現在卻門可羅雀,除偶爾有班固的太學同窗相顧,鄰間鮮有人訪。班超忙着稼穡,填飽了全家的肚皮,讓班固得以靜心著史。而班昭卻遍讀家藏典籍,不知不覺間,慢慢出落成五陵原貌美如花的才女。
家有小女初長成,清貧、恬靜、淡雅的班府,常常盪漾着班昭銀鈴般的笑聲。
班昭是老夫人樊儇和師母夜玉的掌上明珠,也受到兄班固、班超和嫂嫂雁旋的悉心呵護、寵愛。班超給小妹起了諢號,叫“鎮宅之寶”。他和虞四月勞作活重,常常住在田舍中,每逢返回班宅,聽到小妹的笑聲、讀書聲,疲憊的心田別提多安慰了。
馮家也一樣,雖然人丁不旺,卻人才俊秀,遠近聞名。
馮墾身長丈二(注:漢時丈約爲今一半),其形象卻與虎背雄腰的班超形成鮮明對比。班超力能扛鼎,家中兩頭強壯的黑水牛力大無窮,可他兩手握角,能讓水牛動彈不得。而馮墾卻俊朗如書生,生性風流,一舉一動,俱有一股儒雅之氣,深受僕婦們愛慕。
在安陵邑,嗇夫馮墾最有女人緣。馮家數百徒附、僕戶,婦人凡是貌美的,一般都與他暗地裡有瓜葛。他從不強姦侍婢,但對不遂他願的女奴,他又十分兇殘。如芙蓉,只因不讓他得手,便差點被活埋,最終被拋河險些溺亡。
馮菟比班昭大三歲,卻最與班昭投機。兄長馮墾最恨讀書,一心忙活田地生財,生性又極是風流。而馮菟卻酷愛讀書,一肚子經書學問,與班昭一樣,也讓馮宅充滿生機,五陵原人無不向往。馮菟受夜玉、雁旋織機吸引,常至班府閱讀典藏,閒暇時則最喜在班府學織績。
班昭與馮菟這兩個女兒,成爲當時五陵原最引人矚目的一對姐妹花。
從班家遷徙回安陵邑時起,馮菟便對班二公子有好感,“二兄”“二兄”的叫得十分親熱。馮家感恩班家,當年馮菟阿翁馮斌晚年,曾想親至雒陽班府求親,將小女馮菟嫁入班府。可憐突然染病而亡,這一心願未能實現。
臨終前回光返照時,老人還拉着馮墾和馮菟的手叮囑,“遇有難事,可至雒陽相求班大人。”
班家返回安陵邑後,馮菟與班昭成了閨中密友,兩人形影不離,卻性格迥異。班昭婉約雅靜,馮菟風風火火,敢做敢爲,最喜歡與木訥寡言的班二公子廝混在一起。而班超也只有和馮菟兩人獨處時,纔會妙語連珠,滔滔不絕,有說不盡的話兒。
班超常住田舍,馮菟和班昭經常至田舍中玩。從班、馮兩家的水排建成之日起,馮菟看班超的目光,已經隱隱有了另一層涵義。她有時常獨自一人,帶着一個貼身侍婢,到田舍一呆就是一天。家中有了好吃的,第一個想到的是班昭,第二個肯定是班二公子。
整天與徒附們廝混在一起,班超慢慢也習慣了他們的生活方式。習完武或幹完活回到田舍後,兩隻大手互相這麼一拍一搓,便拿起侍婢芙蓉準備好的東西便吃。芙蓉等人不敢管,馮菟在田舍時只要看到,總會連嗔帶呵斥。
“土坷垃,滾去洗乾淨再吃!”
剛開始馮菟年齡還小時,對班超一口一個“二兄”,聽得人心裡甜膩膩的。可等她長成了大姑娘,沒人時便叫班超爲“土坷垃”。
土坷垃,是馮菟給班超起的外號。當然,僅限於他們兩人時。
班超建起水排後,班二公子在五陵原上形象開始高大起來,馮菟表面上仍與班超打打鬧鬧,心裡卻時常想起阿翁當年的心願,便如小鹿跳個不停。她已經十五歲,已經到了出家的年齡了。
七夕之夜,月色皎潔,班超與馮墾坐於安陵陵寢內商山四皓廟殘垣前閒聊。更始之亂時,陵寢被焚燬,四皓廟僅存高大的石碑。不遠處,帝陵與張皇后陵,在月色下巍峨矗立着。
而此時的班府內,馮菟帶着小侄兒馮平,與班昭一對嬌嬌女兒,坐於班宅院內槐樹下,看着天上繁星滿天,望着牛郎、織女二星感嘆不已。馮墾的兒子馮平當時還不到三歲,此時已經在旁邊的席上香甜地酣睡開了。
“汝爲何名菟?”班昭忽然問。
“不怕惠班取笑,吾家不是讀書人。家祖以貨殖爲生,阿翁阿母皆識字不多,能算帳即可。生吾後,阿翁見屋後長着一叢菟絲,便名馮菟矣……”
班昭大笑,兩女兒笑鬧一頓。雁旋和芙蓉來陪她們說了一會兒話,給她們續上水,便至後院織布去了。馮菟與班昭望着天上的星星說了一會悄悄話兒,忽聞後宅織杼聲急,班昭心念阿母、姨和嫂辛苦,心裡戚然,有感而發,便脫口吟誦道: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馮菟聞言,詩興大發。她略一沉吟,便接口吟誦道:
“相望不能訴,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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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菟言畢,眼望天上的明月,心裡便嘣嘣亂跳,不敢再言。其實吟後她便後悔了,她是個有心機的女子,心裡正琢磨着想收了班老二呢。當然,這心事只好埋在心底,班昭蘭質蕙心,聰明剔透,讓她知道自己心思可就丟死人了。果然,班昭已經窺破馮菟心事,便又吟誦道:
“鄰家有笨牛,懞懂未開萌。
盈盈一牆隔,脈脈不得語……”
“惠班,汝討厭……”班昭吟完,馮菟捂臉羞澀不已。原來,馮菟閨房案上,馮菟親手寫的五言詩,那天恰好被班昭看到。當時她就隱隱知馮菟心思,此時馮菟又對月吟誦出來,班昭自然瞭然其心意。
五言詩萌於前漢,興於東漢,但遠未成熟。民間小調、兒歌均爲五言爲主,建武中興後,國力漸復,五言詩也逐步從民間進入文人書齋,開始昌盛於世。但當時五言詩,主要是在民歌基礎上的再創作。
馮菟心事被人窺破,俏臉含羞,便不依不饒,與班昭胳肢、打鬧在一處。
七夕之夜,班宅女兒的嬌笑聲,後宅的機杼聲,院外看家土狗“骨都候”的吠鬧聲,小西河畔的蛙聲,聲聲相聞,一派生機勃勃的農家景象。
班家田地中間的田舍爲一個大的四合院,掩映在綠樹和翠竹之中。田舍正門面南,經過多次修繕後,加上龍三與芙蓉細心照料,已呈興旺景象。舍中正屋四間,廂屋和倉房八間,牛馬廄一處,爐竈、土窖、糧窖、水井、茅廁、土溝、木欄畜圈等一應俱全,煙火味兒甚濃。
田舍平常住着徒附龍三、芙蓉夫婦,身兼裡監門的老管家班伍偶來巡視管理。班超和虞四月農忙時則常駐田舍中,與徒附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一派田園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