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西,孤山荒冢,清明雨後,染了遠山墨黛,隱了枯骨往事,誰扶舊年枯槁悲慼不絕,斷不開生死相隔者!
抱劍垂目幽行於淡紫身影之後那人,乃昔日武聖,崢嶸一時,多少武家少年郎竟相比對的幻想,叱吒幾栽,終究沒於血雨腥風中。
曾勝乙那話真真的出於心底之聲,彼年血水成河,紅了眼只欲取那人項上人頭,千帆過盡,行於西城西,看荒冢比鄰,徒留一聲嘆息,誠如別夕所言,他的出頭實在沒什麼道理,那一個似水妖嬈的女子自始至終從未屬於過他,即便死了,墳前碑文上也刻上了旁人的名字,對於白玉一族,他只是一個過客罷了,白玉家主待人沒有真正的情誼,只看對方可有用處。
那一年,蒼雙鶴也如現在這般一身淡紫長衫立於他眼前,在他異常疲倦的眼中,那樣一個俊逸非凡的男子,令他恍惚覺得仙人降世,許久之後縈繞在腦海中的還是蒼雙對他的第一抹笑,仿若連雨天過後,第一縷陽光,溫暖到令人垂淚,那一雙不佔塵垢的手毫不遲疑的伸向了一身血污的自己……
三年了,物換星移,所有的人都在變化,不曾想過也有那麼一天,同過去的死敵平心靜氣的說話,可是看着眼前那抹淡紫色的身影,似乎沒有一點點的變化,或許,那時的感覺是對的,先生當真不是凡塵之人。
“先生,爲何不應屬下。”
“大梁城外山間有一汪清泉,四季同溫,別夕爲其命名爲忘憂,忘不忘.皆由心境,此去路遠,來往可靜滌心底紛亂,你二人自是不同,卻有相似的秉性,鶴千言萬語,你心思不定,也只是平白浪費口舌罷了。”
曾勝乙頓了一頓腳步,看着蒼雙鶴並沒有放緩步調的身影,快跑幾步追了上去,當年是看不透,以爲白玉家主待自己是真心實意的好,卻原來只是因爲他爲武聖人而已,那之後遇見了蒼雙鶴,並不加以欺瞞,見了便直言對他伸手,皆因他乃可用之人。
看似一般無二的對待,知道白玉氏的心思,曾勝乙覺得錐心的痛,可歸到蒼雙門下,卻心甘情願。
天際已經微微透了白,晏亭出門之前他得回去,因此倒也不再糾結別夕之事,沉穩的出聲道:“先生,上大夫已經收了歿先生。”
“好。”
這條小徑是通往蒼雙鶴的書房,曾勝乙來過,走起來也算熟稔,蒼雙鶴的清淡並不值得驚詫,曾勝乙咬脣片刻,復又小心翼翼的說了起來:“上大夫親自擒住了南褚七公子。”
前頭的蒼雙鶴微微頓了一下步調,隨即又恢復了先前行走着的速度,輕緩笑道:“終究有點師弟的架勢了。”
曾勝乙微嘆一聲,輕緩道:“七公子認出了屬下,且也識得先生的符籙劍。”
伸手推開了面前的門板,邁步走進了書房,即便室內烏漆漆的一
片,卻並不阻擋蒼雙鶴的行動,對他來說.即便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不掌燈也是一樣的,不過他卻習慣在夜裡讓房間亮着——那樣便不會顯得特別的不同於常。
點亮了房間之後,蒼雙鶴纔回頭看着跟着他腳步進門的曾勝乙,輕笑道:“南褚七公子能認出你來並不稀奇,他終究不同幹公子野只看淺白之處,至於符籙劍曾存於鶴手之事.也並非只他一個清楚,你去晏亭身邊,終究算不得正大光明,平心而論,此舉有失公允,給他留些提示倒也好,七公子說什麼鶴並不在意,鶴在意的是晏亭如何反應。”
聽見蒼雙鶴的直言直語,曾勝乙尷尬的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心房微微的顫着,懷抱着的符籙劍似乎也炙熱的受不住,卻還是不捨得丟開,半晌輕笑道:“上大夫說他信任屬下,等屬下親口告訴他,屬下實在想不明白,先生既讓屬下去上大夫身邊,卻又要給他留下提示,此舉究竟何意?”
蒼雙鶴已經坐在案前,吊着眼梢把玩着手中的玉環,並不擡眼看曾勝乙此刻的表情,勾着脣輕笑:“武聖敗了,並非技不如人,皆因受義氣左右,本性,根植於骨血中,非外力所能輕易改變,鶴與晏亭師承孿生兄弟,即便其二人天差地別的個性,但總有相通之處,你跟在晏亭身邊久了,定受不住自己內心歉然,留了提示給晏亭,日後你面對他的時候,倒也可以坦然一些。”
若投石至靜湖,激水花飛濺,推波痕涌動,久久不平,即便蒼雙鶴從來只說自己別有用心才肯容他,可細微見真情,他還是會在最初想到未來每個人的退路。
“
……”
堂堂七尺男兒,竟哽咽了聲音,夜晚之時,蒼雙鶴鮮少拿正眼看人,即便看了,
也 是轉瞬一眼.就是燭光下這一眼,便讓曾勝不頓住了一***,張口結舌了許久,卻沒有再說出半個字來。
蒼雙鶴又吊了眉眼,輕緩笑道:“鶴曾言說,治事者,精於百般實才;而治世者,卻要善於掌控治事者心之所依,對鶴別存了虛空的幻想,鶴乃俗人罷了,遣你至晏亭身側,皆因其身後有盛康與韓夫人二人虎視眈眈,晏亭初入仕途,總要有人護其安全,有人輔其囊收時局變化,鶴要的便是他的周全。”
緩了心神,曾勝乙定定的看着蒼雙鶴被濃密的眼睫覆蓋着的那雙已經不見驚心的眼,火影搖曳,投在蒼雙鶴臉上的光華也是涌動着的。
最初的時候,曾勝乙以爲蒼雙鶴要得是仕途得意,那個時候他以爲自己看蒼雙鶴看得很明白,可是後來,他發現蒼雙鶴對仕途並不上心,曾勝乙反倒有些懷疑自己到底識不識蒼雙鶴之人,直到如今,曾勝乙已經肯定了自己從來沒有懂過蒼雙鶴,在蒼雙鶴眼前,他淺白的如新織白棉布,一舉一動皆被蒼雙鶴淺笑輕言牽動着,掙扎之後,若縛身溺水,終究沉淪。
“被先生如此周全的護衛着,是幸或不幸,屬下看不分明瞭。”
曾勝乙垂頭低聲呢喃,蒼雙鶴並不回他的話,依舊把玩着玉環,輕緩的笑着,天真的要亮了,半晌蒼雙鶴收了手中把玩的玉環,清淡道:“回吧,晏亭該出門了。“
曾勝乙擡頭透過窗櫺看着遠方的天際,那一顆星子亮得那麼不同,總也在這個時辰見到,久了,反倒覺得有些親切,回頭對着蒼雙鶴點頭,輕聲應道:“屬下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先生?”
“白天。”
曾勝乙微愣,蒼雙鶴已經站起了身子,雷心子一臉燦爛的笑,推門而入,揚聲道:“先生,半山那花今天早上果真開了,同您說的一樣好看,先生要不要去瞧瞧?”
聽了雷心子的話,曾勝乙直覺反應便是去看蒼雙鶴的臉,那一刻的蒼雙鶴笑得很不同,帶着淺淺的人味,不再虛無。
“好。”
還是淡淡的一個“好”字,此時卻沾染了輕鬆,看着看着,曾勝乙又呢喃出聲:“先生並非無心之人。”
蒼雙鶴弔着眼梢瞥了曾勝乙一眼,不置可否,領着雷心子邁出門去,片刻之後,門外傳來了蒼雙鶴平淡的聲音,“放了七公子,告訴他大央不日迎戰虞國,讓他回南褚準備他的事,還有你若再流連於此,蒼雙府怕今早不會安閒了。”
幾步上前出了門,蒼雙鶴已經走出去了很遠,雷心子跟在他身邊前前後後的繞着,如歡快的雀兒,那一幕讓曾勝乙覺得溫馨。
枝頭掛朝露,折光芒璀璨,一騎飛影,如迅雷般奔跑於青石路上,那是晏亭贈他的烏驪馬,也就是因爲這烏驪,曾勝乙纔敢在蒼雙府逗留到此時,心中尚且有惴惴的惶恐,身後揹着符籙劍,或許有一日,晏亭當真會發現,也或許蒼雙鶴便是要讓晏亭去慢慢發現,不管如何,一劍一馬,亂了他的心緒。
那廂裡雷心子拉着蒼雙鶴到了蒼雙府桃林盡頭,與曾經炫目的粉紅桃花海相比,眼前的小花實在太不起眼,雷心子卻異常的喜歡。
“先生,您說這花可是有用處的?”
瞪着那雙不染雜質的眼,雷心子偏頭好奇的問着蒼雙鶴,蒼雙鶴伸手觸向花葉,柔和着聲音笑道:“世間萬物,存世必有其可用之處,此花雖不起眼,卻是有些人活命的指頭。“
雷心子吃驚的瞪圓了眼,視線在蒼雙鶴的笑臉和那小花之間遊移,半晌纔不解的呢喃道:“先生莫不是哄着我的,雷心子喜歡的小花,旁的哥哥曾笑話過呢,怎會有如此之大的妙用?”
蒼雙鶴還是平和的點頭,手指已經自那花葉上收回,被他觸碰過的頁面微微卷起,成了一個怪異的形狀,蒼雙鶴淡然着聲音道:“這花瓣你若長到弱冠,便是萬萬觸不得的,我自遠山帶了它來,竟不想還能適應,如今三年終見開花,倒也算有着別樣的意義了。”
雷心子眨着大眼看着蒼雙鶴的側臉,依舊不解的問道:“有何別樣的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