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九章 得見真容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這麼些年,記憶中的冬天,總是壓得人透不出氣的陰霾,今年的冬天似乎和過往沒什麼不同,昏暗的天空,蕭蕭的冷風,冰天雪地的讓人整個身子都跟着不舒服着,可擡眼望着高几上的梅花,又好像全然不同了——這般冷的時節,有蒼雙鶴始終不離左右的守護着,縱是深寒的子夜,竟也能體會溫暖。

屠幼菱說,今日外面的天很藍,有些像秋時的感覺,晏亭並不全信她,只當她是來哄着自己開心的,卿玦蠱惑王后刺殺睿王的消息已經傳揚開來,便是她晏府中的燒火丫頭也知道卿玦意圖謀逆,這樣的罪名,要卿玦如何全身而退?

趙娥黛已經死了,如今的晏亭更是自身難保,又如何能救助了卿玦,而蒼雙鶴那一日給出靜觀其變的說法,好像當真不是玩笑,他在放縱睿王胡作非爲,夜深苦寒,因見蒼雙鶴對卿玦的事情毫無作爲,晏亭咬牙將他趕出了自己的房間,他的人不見,卻還是每日採摘一束梅花擱在她的房間中,自然,晏亭並不准許蒼雙鶴進門,這些花都是經由屠幼菱之手帶過來的,屠幼菱轉告晏亭蒼雙鶴的原話,說眼見梅花已謝,也就剩下這幾枝,日後想見此梅花,恐非易事。

許多時候,蒼雙鶴總是話中有話,晏亭卻懶得動腦,蒼雙鶴不幫卿玦,她便將腦子活動到了晏痕身上,得知她抱恙,晏痕也過來了幾次,初看晏痕還是十分睿智的,可沒提上幾句,晏痕便現了傳聞中的糊塗,一會兒拉着她說盈姬的舞衣他從央安王那裡給她帶回來了,一會兒又讓晏亭快些去找大王提一提晏妙萏的婚事,東拉西扯的,沒一句落在晏亭身上。

見晏痕如此模樣,晏亭心中隱隱作痛,細看晏痕的眼神,朦朧模糊,他是當真糊塗了,晏亭也試探的問過,緣何晏痕一定要將晏妙萏許給卿玦,晏痕給出的說法是晏妙萏這三年吃了許多苦,這些都是因爲他的過錯,晏妙萏在順風順水的環境中長大,接連遭逢劇變,如何能承受得住這連番的打擊,若然不給她個安穩的未來,怕她受不住,許要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來。

晏亭咬脣聽着晏痕的解釋,他的眼神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懵懂,晏亭卻是明白,不管晏痕這個時候是懂不懂事的,他話中的意思絕對是他內心深處最真摯的想法,時過境遷,晏亭還是希望從晏痕的口中得知一些她可望而不可及的真相,強烈而固執的希冀着,也由着心思問了,晏痕心中這般惦記着晏妙萏,那麼她這個自小流落在外的大女兒呢,晏妙萏也只是吃了三年的苦,而她卻吃了二十多年。

晏痕搖着腦袋,目光漸漸清晰,當晏亭像個討糖吃的小孩子一般伸手撫着她的頭頂,慈祥着聲音告訴她:“乖,你是姐姐,她是妹妹,她自幼便關在閨閣之中,何曾見過什麼世面.是爲父的錯,將她養得太過嬌柔.再也經不住半點風霜,可你不同於她,你見多識廣,今後爲父不在了,她也只能靠你護着了,你該多爲她想想的。”

他說過虧欠了她好多,那個時候因爲晏妙萏出賣了她,所以晏痕毫不留情的將晏妙萏隻身遣到了別處,她以爲他最喜歡的是她,可一次又一次的事實擺在眼前,他也不過是給了她來到這個世上的機會,在他心中最惦記着的那個還是晏妙萏,畢竟他看着晏妙萏一點點長大,而她回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成年,缺失的這麼多年時間,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裂痕,那些曾經有過的美好希冀,終究也只是青春年少的時候,看不分明世道人情的幻想罷了。

晏痕讓晏亭看護着晏妙萏,說她沒見過世面,所以需要照顧,可晏亭一直想問問晏痕,就因爲自己經歷了這麼多的風風雨雨,所以就不需要照看了麼?擡眼,看着晏痕復又朦朧的眼神,晏亭將心中的疑問全然吞下,不再多問,其實她從來也沒得到過,也便無所謂失去,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晏妙萏得了十幾年的太平日子,可如今還不是這樣了,而她,苦了十幾年,今後的日子裡卻是有蒼雙鶴在,究竟誰纔是那個更不幸的人,就連晏府中老眼昏花的僕人也看得清楚。

那之後,晏痕還是會過來,慢慢的,竟將她看着盈姬了,進門之後先是興高采烈的說着他道聽途說的稀罕事,再然後,便是長吁短嘆的說他對不住她,到最後,便是抽抽噎噎的哭着懺悔,說當年都是他的錯,害了她一輩子……

有些話說得多了,便由先前的同情轉爲別樣的滋味,晏亭終究還是下了命令,給晏痕請了郎中,讓他在睿王給擴建出的新院落靜養,對於一把年歲的晏痕,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倒也好,至少那個夢境很美,晏痕不在到她面前碎碎的唸叨着他的一廂情願,晏亭也可以靜下心來想着旁的事情,這樣的安排,對她和他都好。

晏妙萏是晏痕不欲見的,雖然她不明白着說出來,可府中的明白人都是知道的,章化和屠幼菱商量過後,怕她影響了晏亭的休息,便將晏妙萏關在她自己的院子裡。

晏妙萏最開始的幾次又吵又鬧的非要見晏亭,之後聽見下人們傳說卿玦因爲蠱惑王后刺殺睿王,事情敗露,被睿王下令緝拿了,晏妙萏靜坐了一夜之後,竟不再吵鬧着要見晏亭,嫺靜淑良的好像當初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一般。

屠幼菱見晏妙萏這樣的反應,心中多少是有些擔心的,那一日令章化將晏妙萏的院門打開,她親自登門去見了晏妙萏。

屠幼菱是個委婉的女子,從不善於直言不諱的談話方式,因此見到笑吟吟的晏妙萏,想到當初未出閣的時候他們便是這樣的相處,一時有感而發,絮絮叨叨的回味着過往,見晏妙萏每每對答如流,屠幼菱才放下心來—— 晏妙萏沒像晏痕一般的瘋了。

這一時的氣氛還算不錯.屠幼菱遂打蛇尾上的問出了心中的疑問:“妙萏,可曾聽說了姬將軍的事情?”

屠幼菱說完這句之後,便小心翼翼的觀察起了晏妙萏的反應,屠幼菱也嘗過與戀人分別的滋味,心碎欲裂恨不得死去,且那個時候她也是那麼做的,若然沒有遇上晏亭,此時的她早已是荒冢中的一架枯骨了,如今得知卿玦獲罪,很有可能便是陰陽兩隔,晏妙萏如何能承受?

不過這些都是屠幼菱自以爲是的想法,聽她說完,晏妙萏也不過是微微眨了眨眼,隨後便輕笑出聲道:“先前聽府中的下人們說了.原來是真的,哎!本是前途無量,卻偏偏想不開,報什麼仇呢,好好的當他的將軍不行麼,也是個沒腦子的男人。”

聽見晏妙萏這樣的回答,直叫屠幼菱目瞪口呆,斷斷續續道:“怎得?先前我曾聽說過你很喜歡姬將軍的,難道聽見這樣的消息,不會覺得難過麼?”

晏妙萏面不改色的笑,“是有些難過,不過倒也慶幸,好在發現的早,他並不是一個適合託付終身的良人。”

這一派的淡漠表情,反倒讓屠幼菱無措了起來,先前一直以爲她二

人最爲親近,直到這時才發現,原來她根本就不瞭解晏妙萏,因爲陌生,所以沒有了共同的話題。

那一日屠幼菱從晏妙萏的院子裡走出去之後,便一直沒再去過,事後想起晏妙萏的表情,全都是說着卿玦不適合託付終身之時的冷淡,那樣的晏妙萏令屠幼菱不由自主的想到韓夫人,那般工於心計,或許晏妙萏本就承襲了她母親的性格,只是當初那樣順風順水的日子不需要她玩弄心思,便一直存着一副天真爛漫的樣貌,直到她也身處飄搖之時,便將那本性展露無疑了,晏妙萏當真忘掉了初南麼,屠幼菱開始懷疑,還有其後對卿玦那般的癡情,是當真喜歡上了卿玦這個人,還是喜歡上了他的地位?屠幼菱不能肯定,就像她不敢肯定自己究竟有沒有認識過晏妙萏。

雖然一些舊去的友情不復存在,可這些日子的屠幼菱卻感覺溫馨,先前許久都不曾踏入晏亭院子一步,自從知道了晏亭是個女子之後,她倒是走得十分頻繁了,在外人看來,晏亭大概病得當真嚴重,所以屠幼菱纔會在沒事的時候便往晏亭的房間裡跑。

一如此刻,屠幼菱坐在晏亭榻前,說着今日的天出奇的晴好,晏亭許多日子不願走出房門一步,屠幼菱便到她的房間裡,把從外頭聽來的消息,還有最近的天色如何,一併說給晏亭聽。

晏亭對屠幼菱的話題並不是十分在意,神色有些憂惚的,屠幼菱說一句,晏亭便微微的點一下頭——管屠幼菱說什麼,她都點着頭,包括屠幼菱取巧的問她可是念着蒼雙鶴了,晏亭也是毫不遲疑的點頭。

見此情景,屠幼菱只感覺哭笑不得,都說晏亭慧黠,可她的心思隱藏的卻不像晏妙萏那麼深沉,至少在屠幼菱看來,只消一眼便能將晏亭此刻的想法端量個明白,她會這樣茶飯不思,只是惦念着此刻正受苦的卿玦罷了。

雖然晏亭對外稱病,可畢竟不是真病,不過這樣日日躺着,就算沒病也憋出病來了,晏妙萏嘆息一聲,隨意尋了個由頭,當真就將一直沉默的晏亭拐到院子裡去了。

以前晏亭不在府中的時候,她的院子會專門有下人過來打掃,現在不同,畢竟做的是欺世的把戲,若有一個閃失,足以致命,因此昨夜下的雪,現在還堆在院子裡沒有人打掃,白的雪,藍的天,即便冷着,心情也是不同的。

晏亭披着厚重的黑色滾貂皮的斗篷,站在雪中看着晴藍的天,難得露出了笑容,原來冬天也不全如她想象中的陰沉,至少這一刻是清亮的。

屠幼菱靜靜的站在晏亭身後,看着她單薄的身影,連連搖頭,若然不說,又有誰能想到,偌大的晏

府,這兩年便是由這副孱弱的肩膀擔着的,先前總要嘆息老天待自己不公.如今看見晏亭,自己還有什麼好值得抱怨的呢?

難得的清淨,不多時竟又來了人,若然是尋常的人,自是不必過來請教,章化自己便能處理了,可這會兒來的人是柴安,他言真意切的要見晏亭,章化尋思了一陣,自己是不好做決定的,問過住在晏亭臨近院子的蒼雙鶴之後,得了他的意見,才又過來問晏亭。

門是屠幼菱替章化開的,聽見來人是柴安,屠幼菱的心一瞬間便激跳了起來,她不好插嘴,只能偷偷的打量着晏亭臉上的變化,這一日的晏亭心情當真的好,聽見是柴安到了,想也沒想就應了章化,臨了還要補上一句:“快請。”

見晏亭這樣的態度,章化行走的腳步也輕快上了許多,出門之後才頓足嘆息,“鶴先生當真瞭然少主。”

嘆息過後,分內的事還是需要做的,快走了幾步,將等候在外院的柴安請了進來。

柴安先前一直忙着接待各地的權貴,倒也沒機會來晏府見晏亭,他不來,屠幼菱更是不可能去找他——怕耽擱了柴安的正事,因此直到現在,柴安也不知道晏亭是個女子,只將信將疑的想着晏亭病倒的時間也太過巧合了,從堰國回來之後,鶴先生便一直沒在人前出現過,他不出現,睿王也不尋他,而卿玦倒是在人前出現過幾次,可出現之後便麻煩頻出,終究被睿王關進天牢.那三個人中最後一個便是晏亭,而她也好巧不巧的在這個時候生病,外人不瞭解晏亭,是能信她這個藉口的,可柴安畢竟跟在晏亭身邊有兩年的時間,多少也是存了些懷疑的。

滿腹心事,跟在章化的身後來到了晏亭的院子前,章化並沒有走進院子,讓開身子將柴安請進了院子便退下了。

柴安自己循着記憶中的路徑轉到了晏亭的院子裡,見立在院子裡的一雙人,前面一個身着黑色的斗篷,消瘦着身形透着孤傲,而屠幼菱披着淺紅色的斗篷,安靜的跟在晏亭身邊。

雖然瞭解晏妙萏,看見這樣和諧的一幕,柴安心頭還是涌出了一絲淺淺的嫉妒,她們站在一起的畫面,竟出奇的和諧。

屠幼菱聽見柴安腳踏雪地的咯吱聲,微笑着轉過頭,卻並沒有出聲跟他打招呼。

柴安迎上了屠幼菱的笑臉,那淺淺的嫉妒瞬間消散,心頭盈出動容,原來這麼多年了,他還是這般的戀着她,只消一個笑臉,便可將一切的煩惱拋諸腦後,柴安回了屠幼菱一個溫柔的笑,隨後對着晏亭恭謹出聲道:“柴安拜見晏相。”

屠幼菱細緻的留心,自然聽見了柴安的腳步聲,而晏亭思緒遊離,竟連那踏雪的腳步聲完全忽略了去,直到聽見柴安的問候,才知道人已經進來了,轉過身子對上柴安,笑道:“來了。”

晏亭的臉大半被遮住了,可還是能清楚的分辨出姣好的輪廓,且她說話也是沒經過藥力控制的清脆嗓音,每一樣都是柴安陌生的,在官場上走過一遭,那等小心謹慎的性格是不會短了的,因此柴安靜默了片刻,搜腸刮肚的想了一陣,確定當真沒見過眼前的女子之後,才抱拳不解道:“敢問在下可識得姑娘?”

聽見柴安的問題,晏亭莞爾淺笑,伸手掀掉了頭上的兜帽,露出了略有些蒼白的面容,髮絲經由屠幼菱打點,中規中矩的梳成了夫人髻,立於雪中,愈發襯着出塵的清逸,輕緩出聲道:“也纔多少時間,竟認不得本相了?”

柴安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擡頭看了一眼站在晏亭身邊的屠幼菱,見她笑的柔和,似乎明白了什麼,可再看看晏亭那張令他驚豔的臉,實在感覺匪夷所思,半晌才尋回了自己的聲音,遮着脣咳了咳,掩飾了尷尬,開口小聲道:“在下實在眼拙,莫非姑娘與晏相有何關係?”

晏亭輕笑了起來:“你既然已經猜到本相的身份,又何必這樣絮絮叨叨的追問了呢,到好像較之本相更爲婆媽了,三年前,你曾懷疑了本相可會對幼菱生出什麼企圖,三年之期就在眼前,本相將幼菱完完整整的交還於你,既然今日見了本相真容,想來你可以明白,本相就算對幼菱有什麼企圖,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

這幾句勾出了柴安一臉的尷尬,可看着晏亭此時的面容,還是不敢相信,靜默了許久,又要多此一舉的問上一嘴,“姑娘當真是晏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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