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瑤童的話,晏亭如何還能沉得住氣,伸車掀了緞被就要下地,卻被蒼雙鶴伸手拉住,晏亭皺眉回頭,冷聲道:“作甚?”
先前晏亭總覺得蒼雙鶴那一派淡然超塵脫俗,如今這個時候再看他臉上的雲淡風輕,只覺他定是投胎的時候忘記帶上心肝肺,半點人性也沒有,說話之時也沒經腦子,口氣中透着隱隱的不耐煩。
蒼雙鶴卻不介意晏亭這樣的態度,手自是不肯鬆開,依然故我的淺笑道:“你病着,理應多做休息。”
她如何有病,那不過是欺世的藉口罷了,如今蒼雙鶴卻拿這點來同她說,晏亭體會着他手中的溫柔,略略沉穩了心思,透徹的想過之後,倒也明白了蒼雙鶴的心意,他知她惦着卿玦,卻還將瑤童帶到她面前說話,小不忍則亂大謀,卿玦此刻心中痛苦,卻還算安好,如今朝中百官皆知她稱病在家,若她此時去往信常侯府,只會將卿玦與她自己逼進絕地,且還亂了蒼雙鶴的盤算。
雖也有方剛血氣,可畢竟不是有勇無謀的庸人,不過須臾,晏亭便收了自己的莽撞,靜默了聲音,聳答着腦袋坐在榻上,全無方纔的激昂了。
瑤童先前並不喜歡晏亭,在他心中,卿玦比他更似需要照顧的人,卿玦的世界中從來也只有那麼兩三個人,沒有那麼許多的雜人亂事,可自那日晏亭走進卿玦的海棠花園,這一切便不復存在,恁般美豔的卿玦居然那麼深刻的愛上了一個人,且還是個“面貌粗鄙”的男人,細算下來,瑤童非但是不喜歡晏亭的,而且他還有些恨着晏亭,他覺得是晏亭把卿玦帶壞了,一定是晏亭用了什麼鬼魅的招數迷惑了卿玦,不然那般好看的卿玦怎會走火入魔似的想着晏亭。
如今得見晏亭真容,瑤童倒也不再懷疑卿玦如何會愛上晏亭,也不過一夕之間,瑤童甚至也如卿玦一般有些依賴起了晏亭,覺得晏亭是卿玦此時的救命稻草,事實上,晏亭方纔的表現也是令瑤童滿意的,可只是一個動作,待到蒼雙鶴阻止,她便當真放棄了,見此情景,瑤童如何能鎮定,慌亂上前一步,急聲道:“先生,左相大人,我家五公子看上去十分不好。”
晏亭倏地擡頭,視線從蒼雙鶴臉上游移到瑤童那一張盛滿惴惴的稚嫩面孔,隨即又轉回蒼雙鶴,見他臉上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晏亭當真沉不住氣了,伸手探到榻頭的磁枕邊,摸出藏在枕下的短刀,瑤童錯愕的瞪大了眼睛,驚恐道:“左相大人?”
瑤童聲落,晏亭已經用短刀割斷了垂在胸前的一縷墨發,伸手遞到瑤童面前,沉聲道:“回去告訴你家五公子,讓他等着我。”
來此的目的是想搬救兵的,可到頭來卻只得了一縷頭髮,瑤童大失所望,並沒有立刻伸手接住,不甘不願的問道:“小人來此一趟,只帶這個回去覆命麼?”
晏亭並不敢去看蒼雙鶴此時的表情,見瑤童並不伸手接過她的發,硬着頭皮頷首道:“帶這個回去,你家公子會明白的。”
瑤童看了看晏亭手中的發,又轉過頭去看蒼雙鶴,他依舊淡然的笑,也伸出手來,輕緩道:“若然只那一縷發你覺得不放心,便將這個一併帶回去。”
瑤童順着蒼雙鶴的聲音望向他的手心,隨即瞪圓了眼睛,不解道:“公子尋了這簪子好久,遍處找過,也沒尋見,先生從何得來?”
從蒼雙鶴出聲,晏亭便轉過頭盯着他的手心,瞧清楚之時,心口頓時收緊,捂着脣顫聲道:“這個—— 是卿玦的?”
不等蒼雙鶴點頭,瑤童已經搶先說了話:“我家五公子先前從不見喜歡這些小物事兒,自從當了將軍之後,手頭有了餘錢,見了好看的髮簪,總要我去給他買回來,卻從不見戴,倒是閒了一段時間,我以爲公子終究把這費錢的嗜好給忌了,卻是不想,那一日偶然間瞥見了這根簪子,便像着了魔一般的惦着,左相大人想來也清楚,我家五公子也就那麼些餘錢,好在這簪子並不太貴,買也便買了,可不想一日五公子竟將它丟了,那之後又魔怔了一陣子,尋了好久,終究沒找到,可是把五公子心疼壞了。”
瑤童只是將自己知道的一些秘密的事情獻寶似的同不知情的晏亭炫耀着,可晏亭卻愈發低垂了頭,心隨着瑤童的話一陣陣的抽搐,直到瑤童帶着她的發和蒼雙鶴給他的簪子走了之後,晏亭才懨懨的出聲:“那絕情草當真有那般的作用麼?”
蒼雙鶴答得肯定:“自然。”
晏亭依舊不擡頭,聲音中透着一絲憂傷:“若當真如此,你要如何解釋如今的卿玦?”
蒼雙鶴面不改色,平和笑道:“有一些事情,問我不如問那當事者。”
久久的沉默之後,晏亭略略偏過頭來盯着蒼雙鶴,輕緩道:“今生虧欠了你這般多,你可會恨我?”
蒼雙鶴伸手輕捻了晏亭削斷的發,輕笑道:“終究還是留了一半,足矣。”
頃刻淚流,放縱自己窩在他懷中流淚,許多年前,她以爲遇上蒼雙鶴,便是她的劫難,如今方知,此生幸得蒼雙鶴作陪,他是她的救贖,度她過劫。
一夜未眠,窩在蒼雙鶴懷中哭累了,便沉沉睡去——她只有在他懷中,才如此肆無忌憚的由着性子做事。
這一日晴好,午後的暖陽折過窗櫺,投在晏亭沉靜的睡容,她的手還緊緊的拉着他的衣襟,令他不得動彈,便那麼侍着榻頭的牆壁,讓她的頭枕着他的腰腹間,修長的手指穿過她濃密的青絲,眼中呈着愛憐,這一刻她只是個單純的女人—— 他的女人。
那廂,瑤童一進信常侯府,便被信常侯等人團團圍住,七嘴八舌的追問着晏亭和蒼雙鶴要他們如何幫着卿玦,瑤童抓耳撓腮了一陣,終究也只是顛三倒四的將晏亭現在的情況彙報了一番。
越是心疼卿玦的,便越是覺得失望,嘆息之後,便放瑤童回了卿玦的院子。
縱是鐵打的,也經不起那樣耗在雪中,何況卿玦也不過是血肉之軀罷了,且先前由堰國回返之時,他還生過一場大病,信常侯府中的人怎能不擔心他,最後信常侯和大公子等人商量過後,集齊幾人之力,將卿玦硬生生的敲昏,擡回了他的房間。
瑤童進門的時候,卿玦已經醒了,瞪着眼盯着頭頂的橫樑,聽見瑤童的腳步聲,才微微的偏過頭,卻是沒說什麼。
見卿玦這樣的表情,瑤童臉上浮現了尷尬,小聲囁喏道:“五公子,我回來了。”
卿玦老半天才反應過來一般,他的身子已經凍僵,直到現在還移動不得,試了一陣,終憲放棄,許久才虛弱的說了一句:“她如何說?”
旁的瑤童回不出,可這個問題,他卻是應對自如,忙自懷中摸出晏亭的發和那根烏木簪子,雙手奉到卿玦面前,陪着笑臉哄道:“五公子,左相大人讓我將你這交給你,她還說讓你等她。”
卿玦的眼圈一瞬間酸澀,可他並不敢相信,得了希望再陷入絕望,反反覆覆之後,人也愈發變得膽小了,只是盯着瑤童的手,顫聲道:“這發是誰的?”
瑤童快速回道:“我去之後,左相大人現從自己的發上割的。”
一句話,換一顆晶瑩,瑤童一直不懂卿玦的心思,現在還是不懂,他原本以爲晏亭只是拿一縷頭髮糊弄他,可卿玦收了這發卻如獲至寶,倒也不再做出些令他們擔心的事情,乖乖的遵照郎中的囑咐吃藥養身子,而且,當真好像等着什麼了,每日巴巴的凝望着窗口,其實那裡是什麼也看不見的。
得知晏亭病重,睿王便想來一探究竟,可總被大事小情給牽絆住,這樣的時候,他身邊沒有蒼雙鶴與晏亭幫忙處理,愈發的忙得焦頭爛額,祭祖大典,剷除固吏,中央集權……林林總總,事必躬親,哪裡有半絲閒暇?
即便是小憩之時,也總臨時有事將他喚醒,忙碌的令睿王懷疑是否是有人故意動了手腳,可是,每一樁堆到他眼前的事情又當真重要,倒也實在尋不到被人算計的殊絲馬跡——若那人誠心算計了他,又如何能被他發現了去?
那一日夜深,張效戰戰兢兢的跪了睿王面前,直到睿王恩准,他纔將紅夫人近日身子的變化同睿王說了。
睿王已經好些日子沒見紅夫人了,他忙的連晏亭都沒機會去瞧上一
眼,又如何能記得紅夫人,可這一日張效卻將那個女人搬出來說,睿王是有些不高興的,張效也知道紅夫人在睿王心中是何種地位,可這樣的事情不同睿王說,沒人敢擅作主張,遂將紅夫人懷了身孕的事情告之睿王。
得知此事,睿王皺緊了眉頭,沒有立刻做出表示,張效隨後又說了,紅夫人被睿王傷過許多次,身子尤其虛弱,御醫說了,若然讓她一直懷着這樣孩子,稍有不慎,恐將一屍兩命,可若然就這麼流掉這個孩子,怕今後便很難再有身孕了。
不曾想睿王聽見這個消息,反倒如釋重負般的吐出一口氣,沉聲命令張效將紅夫人腹中的胎兒拿掉。
睿王的命令並不出張效料想,可聽睿王毫無感情的讓他將孩子拿掉,張效還是不由自主的顫抖了身子,紅夫人初知自己懷裡身孕的時候,滿懷開心,後來昏倒了幾次,御醫說這個孩子不易保住的時候,她曾跪着哭求張效不要將這件事情告訴睿王,張效曾經安慰過她,說畢竟是大王的孩子,他做了什麼都是爲了他們母子好,那個時候紅夫人的態度十分堅決,她說了,睿王不會希望要她生出來他第一個孩子,因爲在睿王心中,他的第一個孩子必須是嫡子,且也只有晏亭有那個權力。
那是張效第一次從紅夫人口中聽見晏亭的名字,也便是這樣的一
句,令張效知道睿王對晏亭勢在必得的決心有多大,再看睿王如今的態度,張效只是不由自主打着冷戰,說來倒是好笑了,他入宮這麼多年,也只是最初不懂規矩的時候,險些被管事
杖死那次怕過.不想以爲已經看遍人情世故.卻還是在這天**輕的帝王生出了恐懼——那畢竟是他的骨肉,處理起來竟是毫不眨眼的。
張效遲遲不肯退下,睿王垂頭看了一陣面前攤着的帛書,累了伸手揉捏額頭之時,才發現張效並沒有退下,沉了臉問他還有何事,張效猶豫了片刻,還是小聲的將紅夫人的懇求同睿王說了。
睿王已經下了命令,又如何能容忍旁人置喙,擡手掃掉案上的帛書、筆墨,怒聲斥責了張效年歲越大,便越是糊塗,咒罵夠了,才放張效離開,雖不曾對他動刑,可張效走出了書房大門之前便已經瞭然,該是準備後路的時候了。
終究不忍心看紅夫人淚眼婆娑,那A夜張效並沒有將睿王的決定告訴紅夫人,紅夫人也是個不幸的女子,張效覺得自己早晚是要離開尚晨宮的,就當日行一善,讓紅夫人再與自己的孩子待一天。
第二日,宮中便生了變故,睿王一連在書房內睡了許多日子,這一早,趙娥黛竟不停的命人去尋睿王。
睿王哪裡肯理會趙娥黛,可是被她追的緊.又聽說趙娥黛有他最想要的東西,正逢早膳,睿王盤算了一下時間,想着還算夠用,總也好奇趙娥黛能拿出什麼來,便傳了命令,當真駕臨朝華殿。
趙娥黛雖然還頂着王后的名頭,可宮中所有的人都知道,睿王早已經不拿她當王后看待了,特別是在睿王眼中,趙娥黛只不過是個囚犯罷了,此時還無暇顧及她,總不好什麼也不說的便將她入獄,因此趙娥黛還住在朝華殿,能去的地方也就限在朝華殿內,無法自由行動,趙娥黛若有事尋睿王,只能一遍遍的遣人來找,畢竟此時身份受限,縱然是尋睿王,也只給那些傳話的宮娥、內侍上了好些珍品,不然是沒人敢替她冒那個險的。
睿王進了朝華殿,老遠就聞見了飯菜的香氣,心中有分不解,這不是他平日裡的膳食,待到看見趙娥黛的時候,頓生疑慮——今日的趙娥黛竟是穿了大婚那日的喜服,那張本就絕美的臉更是精心妝點過,愈發的襯出她的風姿絕媚。
趙娥黛見睿王進門,臉上現出初見之時的嬌羞,這裡沒有旁人,只她從堰國陪嫁過來的丫頭幫襯着她,趙娥黛殷勤的將睿王讓進了主位,隨後將身邊的丫頭也遣下了,眼巴巴的瞪着跟在睿王身後的侍衛。
睿王不發話,縱然趙娥黛將他們身上瞪出窟窿來,他們也不可能讓一讓的,睿王對趙娥黛的反應選擇視而不見——趙娥黛今日的表現太多反常,睿王是不可能不防着她的。
趙娥黛瞪了一陣,見睿王和那些侍衛全然不在意她,倒也放棄了,笑吟吟的立在一邊,看着睿王親暱道:“嚐嚐這味道可還滿意?”
睿王低頭看了一眼,勾脣笑道:“寡人倒是不記得,宮中的御膳竟有這些菜品。”
趙娥黛依舊笑得嬌柔,“此乃堰國民間菜品,妾偶得秘方,十分喜歡,先前便幻想過,待到有一日嫁了夫家,也能像平頭百姓一般,洗手調羹,爲夫君烹上滿滿一席,只與夫君兩人,面對面同食。”
聽見趙娥黛話中的暗示,睿王依舊現出一副滿不在意的表情.挑眉笑道:“竟不想寡人王后竟有如此好本事,寡人當真有福。”
他話是這樣說的,卻招手讓內侍上前,一一試過飯菜中可是有毒,確定沒毒之後,那內侍躬身下去,睿王才敞開了笑道:“王后可是有什麼要求寡人的?“
趙娥黛臉色不似方纔的好看,不過依舊維持着面上的表情,淺笑道:“好些日子不見大王,妾心中想念,厚着臉皮想見見大王,纔會如此,大王切莫笑妾,對了,這飯菜就要涼了,大王嚐嚐可還對口?”
睿王執箸,淺嘗之後,果真味道別致,一口下去,脣齒留香,這一
瞬間竟想着,趙娥黛有這樣的好本事,縱然她是卿玦的妹妹,堰國的公主,他也是可以留下她的,倒也暗歎,大概趙娥黛今日這般大費周章,便是瞭然他的心思,因此總要想此辦法挽留他的心意,這樣想了,再動口便十分隨性了。
趙娥黛淺笑着看着睿王臉上逾越的表情,在她心中,總覺得睿王是這世上極難得的好看男子,特別是他不怒的時候,那笑刻在她心尖尖上,如何能捨棄?
“大王,妾身最善箜篌,莫不如此時用它給大王助助興。”
睿王今早的心情尚好,聽趙娥黛這樣的說法,倒也點頭應了。
見睿王應了,趙娥黛命人撤去一旁的屏幕,那後面便是她自堰國帶來的箜篌——也是當初堰惠王和陸姒嬋送她及笄的禮物。
先前趙娥黛一直皆是靜默的奏曲,這一次竟輕哼了起來:“滿腹相思誰人解,唯寄春花與秋月,但求他日君白頭,不復念天下,尚能憶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