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野這一世可謂機關算盡,總以爲自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可到頭來才知道,連自己的全屍也要他一直以爲一無是處的女人施捨。
閱人無數,英姿勃發,千帆過盡,原來,他什麼也不是。
央國的大殿上,觥籌交錯,歌舞昇平,那個他以爲施捨過她愛情的女子,到頭來才明白,原來是她給過了他這一生最真實美好的記憶,如今,她已經不再愛他,可還是顧及舊情給了他一條生路,這便是女人,永遠都是將感情放在前頭。
如果不是他急功近利,現在會不會是另外一番情景,那個他無緣得見的孩子,如今想來,心口方纔隱隱作痛,且越來越痛,當年她詛咒過他,失去了那個孩子,他便斷子絕孫,果真,他斷子絕孫了……
阿諛逢迎聲不絕於耳,睿王並不理會,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晏亭。
晏亭坐立不安,張效知道她那個特別的毛病,偷偷的將給她端上的清酒全換成了清泉,晏亭伸手捧着張效才端給她的金樽,慢慢的穩了心神,這溫度她是熟悉的——每次去蒼雙府,蒼雙鶴總用這沁人心脾的無憂泉水款待她。
萱草雅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此刻臉上掛着柔和的笑,與傾身上前的曾勝乙說着些什麼,其樂融融,總之這裡是一副太平盛世的場景,置身其中,最是能懂所謂紙醉金迷的奢華。
“大王。”
大殿外突兀的一聲,再一次打斷了鼓樂歌舞,殿內的人猶如大師作畫,定格在那歡快的一瞬,臺上的舞姬四肢舒展,不及縮回,靜下來的一刻,也不敢縮回了;方纔與身邊的人熱絡的套着關係的權臣,此刻舉着金樽,眼神遊走,遲遲不敢放下高舉着的金樽;對旁人,不知情便不敢引人注意,小心翼翼的將自己隱藏在衆人之中。
可對於晏亭來說,這突來的情況反倒能解解尷尬,她瞪着眼看着跪在大殿上面目清秀的內侍,這人晏亭多少還是有些印象的,方纔便是他帶着人將公子野帶下去了,睿王恩准留公子野一命,讓他作爲西申降王留在大梁,從今往後,他只能在睿王指給他的地方活動,比牲畜好一些的是他擁有一直夢想中的西申王位,可也只是有名無實,不過,好歹是保住了性命,他不是很怕死麼?
晏亭捧着金樽,看着跪在那裡瑟瑟發抖的內侍,心中一動,似乎料到發生了什麼。
睿王捏着才滿上的金樽,要笑不笑的問着:“何事?”
“公子野—— 公子野自盡了。”
噹啷一聲,晏亭循聲看去,是萱草雅撞掉了身前的玉碗,睿王微微偏過頭看了萱草雅一眼,隨後不甚在意的問着內侍:“讓你們押下去,怎麼押的?”
儘管從睿王語調中沒聽出格外的氣憤來,可那內侍身子抖得愈發的厲害,睿王話音方落,他便戰戰兢兢的解釋開來,“奴婢們瞧着他十分的正常,可不曾想,他纔出了宮門,竟——竟奪了一旁侍衛的長戟,然後——然後自戕了。”
睿王真的沒生氣,他眼中甚至沒有一絲怒意,可他就那麼隨手把金搏扔了出去,樽中的清酒在空中描繪出了一道晶瑩亮麗的痕跡,然後落在了內侍的額頭上,也沒見出血,可內侍卻癱軟在冰冷的地面上,連連叩首道:“大王饒命,大王饒命……”
睿王冷聲道:“公子野乃我大央友人,爾等竟不好生伺候,出了這樣的事情,豈不是讓天下人置喙寡人?”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
管他睿王要如何表演,晏亭只是將視線對上了萱草雅,她清楚的看見了萱草雅的戰慄,自然,曾勝乙更是看得清楚。
女人與男人是不同的,總歸是相好過的,縱然不愛了,也捨不得他死,不似男人,不愛了,只要不來糾纏,死了倒是省心的。
曾勝乙生滿繭子的手,在晏亭眼中,曾是最有力量的,如今,它輕輕的搭在萱草雅肩頭,詮釋着一個男人最細緻的溫柔。
萱草雅慢慢的擡起頭,對上了曾勝乙的笑臉,他是如何說的?在這空冷的大殿上,他的聲音清晰深刻,他不畏懼了睿王的陰晴不定,不用擔心得罪了睿王會死無全屍。
“總是故人,見見吧。”
萱草雅伸手覆蓋住了曾勝乙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笑得彆扭,卻也真心。
“大王,本宮與公子野曾是舊識,如果大王不介意,本宮希望能替他收屍。”
雖然有曾勝乙的守護,可萱草雅的聲音還是泄出了一絲顫抖,晏亭突然覺得這一幕令人酸楚,舉起金樽,想着就口飲下,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晏愛卿,你以爲此事寡人要如何處置?”
上頭再一次傳來了睿王的聲音,驚得晏亭手一偏,那金樽中的泉水便灑出來了大半,晏亭用寬大的袖擺擦拭着自己的嘴角,這等問題如何還要問她,公子野已經死了,萱草雅要一具屍身,給她便是,晏亭纔想開口,不想睿王已經先她出聲了,“真不小心,平白損了佳釀。”
聽見睿王這一句,晏亭總覺得心頭惶恐了起來,七手八腳的收拾了自己的失態。
“晏愛卿,寡人的讓於你吃。”
這廝不是人,不等她有推脫的藉口,他已經站到了她面前,隔着並不寬闊的案几,將手中的金樽遞到她眼前,他是大王,縱然她位置在高,也高不過他去,要她如何能在這麼多人面前不識好歹的拒絕他?
晏亭顫抖着伸出了手,那頭萱草雅還等着結果,大殿上的內侍還機械的磕着頭,也不知道公子野究竟死了沒有,或許,她給個痛快,他們還能見上最後一面。
擡頭,見睿王的視線有意無意的瞟過她先前用過的金樽,倘若那裡的秘密被睿王發現了,怕又要橫生枝節,晏亭不再遲疑,接過睿王遞來的金樽,點頭哈腰的恭維了些場面話,閉着眼,一乾而盡。
晏亭隨後高舉了金搏,笑言道:“大王最是近人意的,公主的要求,也合情合理。”
這酒的力道很大,晏亭一邊同睿王虛應着,一邊這樣想着,心中開始盤算了要如何脫身,她的時間並不多,耽擱久了,這短處很難不被人發現。
睿王開了金口,萱草雅與曾勝乙並肩而行,隨着那內侍去看公子野,晏亭也是要跟着的,外頭的空氣比這裡的要好多了。
下頭有許多人即便心裡頭總是存着幾分好奇,也不敢開口,晏亭只覺心浮氣躁,管旁人怎樣看她,一句話便阻了衆人探究的視線,“先前總也是個天下聞名的公子,如今總是要留份顏面的,大家便不要去了,即便去了,也只是瞧瞧與咱們不同行之人的結局罷了,徒增傷感 。”
晏亭這樣說了,旁人如何還敢有別樣的膽子,不與她同行的是誰,還不是那些藏了別樣算計的!難不成先前一個盛康還不夠自己膽戰心驚的.留下吃酒看歌舞還是比較順暢的。
阻了衆人的觀望,晏亭也起身隨着萱草雅出去了,並未注意有沒有人跟在自己的身後。
公子野走得並不遠,躺在那裡還沒嚥氣,渾身抽搐,胸前插着折斷的長戟,見萱草雅出來了,他臉上努力的堆起了一抹笑,可稍縱即逝,隨即被痛苦取代,失血扭曲的臉,不復曾經的俊美。
萱草雅在距離公子野三步遠的時候站定了腳步,看着公子野胸口處的斷戟,聽不出情緒的說道:“如今本宮信了,你當真是位公子。”
公子野大口喘息着,聽見萱草雅這話,吃力的轉過頭來,喘息一陣過後,才努力的張嘴,幾度開口,不能言,手一直向萱草雅小靴子的方向探着。
萱草雅上前兩步,公子野終究摸到了她盡顯華貴的靴子,嘴角勾了一抹笑,出口的第一句話卻是,“將我與那個孩子葬在一起吧!”
萱草雅愣了一下,隨後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她那麼喜歡着那個孩子,雖然只是那麼小小的,模糊的一團,可她還是給他造了棺木,立了冢,公子野並非不懂她的心思,如今愈發的明白,他是那麼瞭解她會有的做法,終究淚潸然,是爲那個不被承認的孩子還是爲了面前躺在地上氣息奄奄的公子野,萱草雅分不清楚了。
看見萱草雅的淚,公子野吃力的擡高了手,食指微微的彎曲着,較之旁的握着的手指高出了一截,這一個動作萱草雅是記得的,以前她窩在他懷中哭泣的時候,他便會伸出食指替她擦淚的。
萱草雅遲疑了片刻,居然矮下了身子,晏亭感覺腦袋有些昏眩,可她清楚的記得先前公子野曾想傷害萱草雅的,晏亭大步上前,伸手去攔萱草雅,不想竟被曾勝乙攔住了。
晏亭回頭瞪着曾勝乙,不想他只是沉着的搖着頭,從曾勝乙滿是憐愛的眼中,晏亭似乎明白了些什麼,當真不再去硬攔着萱草雅,即便公子野當真做出了什麼,憑他一個重傷之人,動作再快也比不上曾勝乙的,曾勝乙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妻和子置身危險中,他不攔着萱草雅,便是有足夠的把握,絕不會讓公子野傷了她。
公子野終於如願碰到了萱草雅日益嬌美的容顏,他說,“如果有來生,我不會再放手,絕不!”
萱草雅不曾開口,他笑,含淚的笑,當一切虛名空利都不真實之後,才發現,心底還有愛,他是真心實意的愛過萱草雅,只是被權勢迷住了心智,讓他自己也看不清楚自己罷了,如今他還可以親手摸摸她的臉,已經很幸福了,像他這樣的一個男人,她的淚水讓他明白,她還是在意的,足夠了。
“對不起……”
他已經不知道萱草雅能不能聽見他這最後一句,臉上滾動着萱草雅溫暖的淚,她的面容在他腦中永恆,這樣也好,如他這樣驕傲的男人,怎麼忍受一輩子的屈辱,與其被她一直看不起,不如留給她一個最好的回憶,至少經年以後,提到他公子野,會是個敢作敢當的男人——經年以後,好遙遠的說法,經年以後,她的身邊子孫繞膝,那個她愛着的男人還可以陪着看日升日落,可惜,他只能是她記憶中過往的一瞬,或許**起來,或許偶爾想起,也不過是個模糊的影子了……
當他的手從她臉上滑落的一瞬,她便知道他的一切已經永恆,沒有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是默默流淚,這是她最後一次爲那段過去落淚,肩頭上那雙大手恁般的溫暖,可以爲她擋風遮雨,那纔是她最大的財富。
晏亭冷眼旁觀,每個人的際遇都是不同的,如萱草雅般爽朗,終究也是有淚的,公子野其實並不甘心,可也只能如此了,路是自己走的,怨得了誰呢!
看着看着,晏亭愈發的覺察出吃得酒水的怪異,這裡定然還有些旁的物兒,她的腦子昏沉沉的,若然只是平常的酒水,她這個時候應該還是清醒的,而且就算酒勁上得快,那也只是身體先熱,怎麼身體沒熱,腦子卻總是出現些混亂的感覺呢?
睿王的酒,不該有旁的問題吧?可是,睿王給她的酒呢?晏亭猛覺心驚肉跳,萱草雅肩頭有一雙手,她的,居然也有一雙手,是誰.這麼熟悉的味道,不是蒼雙鶴,不是卿玦!
晏亭轉過頭去,看着睿王近在咫尺的笑,如兇猛的野獸看見了獵物一般,盛着明顯的掠奪,驚呼出聲:“大王。”
睿王笑得別有深意,語調竟出奇的柔和:“愛卿許是醉了,竟站不穩了。”
他這話才說完,掐在她肩頭的手微一用力,她便被他帶進了懷中,掙脫不開。
萱草雅此時垂首擦淚,曾勝乙全副精神全在萱草雅身上,哪裡有人分了一份精神到她身上,晏亭只覺背後冷汗直冒,越是緊張,手腳越是虛軟,心中唸叨着:完了,天要絕我!
這裡有誰能幫她,或許該說,在這裡,有誰敢當面頂撞了睿王,沒有人—— 他們見了睿王,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又如何敢頂撞了他呢?
何等榮寵,衆目睽睽之下,被大王抱在懷中穿過九曲迴廊;何其不幸,想必明日市井間也要流傳了睿王與左相之間是如何的曖昧,睿王不可不顧臉面,可她卻是極其在乎的——就算她當真是男人,性好龍陽,也不與睿王這等禽獸!
“大王,臣可自己走,臣的家奴就侯在外頭,讓他們過來將臣接回去就好。”
在被睿王一路暢通無阻的抱進昭陽殿之前,晏亭在垂死掙扎着,幻想着睿王有可能良心發現,饒她一回。
睿王嘴角勾了一抹勢在必得的笑,並不應她,猶自前行。
晏亭深深淺淺的喘息着,總有不甘心,可看着周邊景色轉換,漸漸生出了無力感,心一點點的沉。
“大王。”
再一次聽見熟悉的聲音,晏亭感覺自己都要哭出來了,不知蒼雙鶴此時身在何處,可是卿玦在,或許該說,他一直都在她身側的,只是她先前沒感覺到罷了。
相對於晏亭的開懷,睿王可是大大的不滿意,卿玦身後便是昭陽殿的大門,日思夜想的美妙就在咫尺,可卻被他一直瞧不上眼的卿玦給阻止了,就算他站出來了,在睿王眼中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威脅,可還是有被打斷的不悅,板着臉沉聲道:“姬愛卿,可有什麼十分緊要的事情來同寡人稟明?”
卿玦的目光清澈,似乎並不在意睿王懷中抱着的晏亭,聽見睿王這樣問了,他回答的也痛快,“大王,是關於堰國使節的事情。”
今昔兩番境地,這個藉口已經無法牽制了睿王,在睿王眼中,堰國不過是不足爲患的小國罷了,西申已經敗了,他豈會讓一個小國的事情來破壞了他費盡心機得來的機會?
“寡人知道了,姬愛卿下去吧,明日一早再說。”
卿玦的出現好像當真爲了告訴睿王這條消息一般,見睿王滿不在乎的,卿玦也不絮煩拖拉,輕聲應了之後便開始倒退着離開。
晏亭見卿玦的動作,瞪着眼看他,可是他不看她,見卿玦當真毫不遲疑的走遠了,晏亭再也隱忍不住,大聲喊了起來:“卿玦。”
卿玦腳步微一頓,睿王凜冽的視線隨即射了過去,卿玦擡頭對上了睿王的眼,得了睿王咬牙切齒的一句:“記住自己是什麼身份。“聽了睿王這樣的一句,卿玦垂首,輕應道:“臣明白。”
其實晏亭當真的想讓卿玦救她,可是她只喊出了他的名字,卿玦無法與睿王抗衡,他能出現已經讓她意外了,在這麼久的一段時光中,他是連看都不看她了,她以爲在他心中,她已經完完全全是個陌路人了,可是所有人都在視而不見的時候,他出現了,如神祗一般!
“謝謝你!”
晏亭不理會睿王與卿玦都在說些什麼,只是把自己心裡的話說了出來,真心實意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