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真心的惦念着彼此,卻因爲這份手足之情而各自藏着心事。
兄弟兩人已經很久沒有單獨的相處過了,並肩走在林蔭小徑上,東拉西扯的說些有的沒有的散碎小事,其實姬殤不知道卿玦偷偷的隨着晏亭潛入西申之前,他是想過這次見面了,應該和卿玦談談他的終身大事,如今卻要刻意的避開這些,怕不經意的失言,結果令彼此無法擔當。
卻是沒想到,姬殤心中輾轉,終究忍下了這等關懷,卿玦卻是不在意,看着腳前斑駁的樹影,臉上的神態如夏日的午後,平淡柔和,真心實意的說道:“三哥,若是我沒記錯,你已是而立年歲了,該考慮一下,尋個本分的女子,成婚吧。”
這樣一句把姬殤嚇了一跳,瞪了眼睛轉頭看着卿玦,見他臉上認真的表情,結巴開口道:“怎麼突然想到這樣的問題呢?”
卿玦站定了腳步,轉過身子正對着姬殤,笑的真誠,“年歲大了,總該給自己尋個保障,先前從來沒想到過這個問題,只是經了一些事情之後,才感覺,若然身邊有個女子陪伴,總是歡喜的,三哥不同於我的閉塞,定會得到幸福的,你我是兄弟,這麼多年,你一直默默的照應着我,若然那年白玉門的事情沒有你,想來我也不會再見到今天的太陽,我是真心實意的希望你幸福,三哥,別在漂泊了,你本不喜歡那等居無定所的生活,我一直是知道的,找個女人安定下來吧。”
姬殤從來不知道卿玦心心念唸的都是這些事情,心頭頓時被無法言表的感情充斥了,滿滿歪盈的感動着,張着嘴,想說些什麼,卻是沒能說出什麼來,卻不想卿玦居然在說完方纔那番話之後,接着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你我兄弟是府中最爲親近的,總不好兩個人都沒個結果,我是沒辦法了,至少希要三哥還有希望……“動容的情感頓時消散,姬殤錯愕的擡頭瞪着卿玦,一縷陽光灑在了他銀白的髮絲上,愈發的顯眼,他已經沒有多少黑色的髮絲了,明明還是年少的面容,卻已經是滿頭華髮,男兒身,卻可用風華絕代來形容的卿玦,兩年而已,竟如此模樣了,姬殤伸手捏住他頸側垂下的一縷銀髮,輕聲道:“卿玦……”
卿玦的微微偏了頭,對着姬殤笑得愈發的平和,悠然道:“許多人說我命不好,只是因爲男子生我這般模樣,是遭天譴了,如今這樣正好,並非我刻意爲之,它自己成了這般模樣,想來不會再遭天妒了。”
卿玦說得輕鬆,可姬殤卻說了真心的話:“縱然你滿頭華髮,卻也美得驚心,趙娥黛我是見過的,她遠不及你!”
卿玦垂下了眼角,輕輕緩緩的說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趙娥黛是不配天下第一美人的名號。”
姬殤附和道:“就是,她都沒你生得好看。”
卿玦勾脣似假還真的笑:“我也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姬殤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隨即瞭然的笑道:“莫非你說先生,他是很美,與你不同的美。”
卿玦轉過了身子,並沒有給姬殤一個回答,繼續悠然的前行了,雷行烏騅馬見它的主人走,它也不再尋食,馬蹄若它主人一般優雅的輕踏着小徑。
姬殤看着卿玦這突然的反應,撇了撇嘴,不平道:“你這傢伙,怨不得都說你特性,這話都沒完呢,擡腿就走,也才幾年沒在你身邊,竟如此的不可理喻了。”
姬殤的聲音不是很大,不過他確定卿玦是聽得見的,不等卿玦做出迴應,跟在它身後的雷行突然住了蹄子,姬殤自是不會在意它.只當這畜生又瞧見了肥美可口的草,挪不動步子了,口中冷嗤道:“吃貨。“姬殤說這話的時候,已經超過了住了蹄的雷行,搖頭晃腦的哼哼唧唧,不想也才超過雷行不足一步遠的距離,雷行居然張了嘴,毫不客氣的咬上了他的後衣領。
行走江湖了幾年,早已將先前當公子時候的整齊灑然拋諸身後,光裸着身子,外面套着藏青色的胡服,腰間扎着一條寬粗的黑麻帶子,因爲天暖,半敞開着衣襟,露出一片黑亮的胸膛,倒是涼快,卻不想那雷行會咬他,咬也就咬了,還要向後用力一扽,這下子倒好了,先前也只不過露出了一小片的胸膛罷了,這下整個上半身全都露出來了。
倉皇的伸手拉扯了自己的衣服,邊護着身子,邊對着卿玦喊道:
“你養得這畜生是公是母,怎得會這麼好色?”
卿玦頓了腳步,並沒有回頭看姬殤的狼狽樣,略高聲道:“雷行,三哥同我說笑的,沒有污辱的意思,別鬧了。”
卿玦話音方落,雷行當真鬆了口,姬殤看着破碎的胡服,憤憤道:“這要怎麼穿出去見人,難道要我跟人說本俠士被一匹馬給非禮了不成?”
姬殤自顧自的低頭察看衣服,聽見雷行打響鼻,想也沒想就擡頭,沒想到雷行的舌頭隨即舔上了他的臉,舌頭過去,姬殤的臉已經沒法看了,卿玦終於轉過了身子,看見了姬殤不知道是喜是怒,是哭是笑的難看錶情,微微挑了挑眉梢。
姬殤緊緊抓着自己胸前的衣服,邁着沉重的步子向卿玦走來,那表情好像當真被非禮了一樣,嗚咽道:“這次真的被你的馬給非禮了,你說要三哥娶媳婦,三哥聽你的話就是了,怎麼可以讓你的馬非禮三哥,三哥順着你,好歹,你也給三哥找個人來不是?”
卿玦笑了起來,磁柔的聲音,比這林間的百鳥羣唱更加的好聽,已經多少年沒聽見他這樣的笑了,姬殤扯着袖口擦掉臉上的涎液,跟着笑了起來,管他什麼世俗、禮節的,只要高興就好—— 真的,能看見卿玦再這樣的笑,已經足夠。
雷行不再撒潑.姬殤卻特別的離它遠遠的,心底嘀咕着,海水不可斗量,畜生不可貌相,瞧着是高高大大的身體,裡頭卻裝了副小心眼,得罪不起,咱躲得起!
笑鬧過後,縱然有過幾年的不相交,可在這一瞬好像從未生出過隔閡一樣,兄弟二人一致的閒散步子,卿玦提了那一句讓姬殤成家立業,姬殤卻不敢回過頭來提到卿玦的婚事。
姬殤的綽號絕非浪得虛名,旁的消息都是蒼雙鶴需要的,他自然要多加留心,可卿玦的消息卻是他自己想了解的,又怎會錯過了,所以姬殤知道卿玦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推辭就接受了睿王的指婚,可晏妙萏和初南的關聯姬殤也是知道的,一個晏亭已經讓卿玦差點死了,不能再出一個類似的情況,所以姬殤給信常侯去了消息,信常侯終究是真心愛着卿玦的,因此他斷不可能讓自己最愛卻也虧欠最深的兒子自己的後塵。
睿王發自內心的不喜歡着卿玦,先前那等膚淺的憎惡已經隨着閱歷的加深而慢慢淡去,睿王再任性,畢竟也是個男人,是男人本不該一直因爲樣貌輸給了別的男人也斤斤計較,如今卿玦的戰功足以抵消了當年罪臣之後的恥辱,或許看這兩點,睿王應該不會再那麼的記恨卿玦了,可是,卿玦萬萬不該同晏亭有過那麼一段,睿王對他的憎惡已經很多年了,睿王想要晏亭卻不能得,而卿玦卻與晏亭那般的親暱過,對於睿王來說,這是奇恥大辱,即便過去了也不行!
現在睿王身邊能說上話的也只有蒼雙鶴與晏亭,晏亭是滿心期待着卿玦能娶妻,她自然不可能去跟睿王說卿玦和晏妙萏不適合,而另外一個蒼雙鶴,姬殤總也猜不透他心中都在想些什麼,因爲猜不透,所以不敢去跟蒼雙鶴開口,混沌之後,腦子突然來了靈光,突然想到了自己常年奔波在外頭的父親信常侯,以前年少,或許不知道信常侯爲何總要在四方遊走,後來他成了“通天下”,想要知道信常侯爲何如此其實並不難,而且,他有信常侯想要的消息,只要告訴信常侯想知道的消息,他就不會再那麼漫無目的的尋找了。
信常侯總歸是睿王的親叔父,睿王總要給信常侯幾分面子,不再逼迫卿玦迎娶晏妙萏,若然睿王執意堅持要給卿玦賜婚,那麼就讓信常侯懇請睿王給卿玦尋一個真心愛他的女人好了。
姬殤設想的很周全,偷偷側目看着卿玦完美的側臉,暗暗覺得欣慰。
最開始姬殤的視線還是偷偷摸摸的,可慢慢的見卿玦並不迴應,倒也正大光明瞭起來,終究引起了卿玦的笑臉,玩笑的口吻道:“若非你是我親三哥,我可是要在心裡頭暗暗的揣測一下你一直盯着我是什麼意思了。”
姬殤呆了一呆,然後大笑了起來,伸手拍着卿玦的肩膀,朗然道:“懂得說笑了,這兩年的歷練還是有些好處的,對了,等着我們回去之後,父親應該也回府了,他這次回來之後,或許就不會再那麼的行蹤不定了。”
卿玦慢慢的收了嘴角的笑,定定的注視着姬殤,良久才幽幽的開口:“爲什麼呢?”
姬殤並不隱瞞着卿玦,輕嘆了口氣:“這些年他一直在找一個人,你該知道這些的。”
卿玦心頭怦怦的跳,面上卻維持着平淡的語調,“那又怎樣?”
姬殤仔細的看着卿玦臉上每一個表情,遲疑了片刻之後,接着說了起來:“你娘尚在人間,並沒有死,父親一直在找她!”
這個消息太過震撼,卿玦無法做出正常人的反應,他的眼神看上去更加的空洞,不屑道:“那麼多年了,何必呢!”
姬殤頓了一下,輕緩道:“因爲父親愛她!”
卿玦冷哼了一聲:“愛她,他的愛很特別呢!”
姬殤慢慢的收回了方纔拍打着卿玦肩膀的手,正視道:“難道你不好奇你娘在什麼地方麼?”
卿玦的眼神發直,好像是看着前方鬱鬱蔥蔥的林子,又好像穿透了那些林子看向了虛無縹緲的遠方,沒有開口問姬殤他娘身在何處,自然,也沒有反駁了姬殤的疑問。
姬殤知道卿玦多少也是有些怨恨了他娘當初拋開他的,姬殤記得深刻,那年卿玦再一次受了府中下人的孩子欺辱,身上密佈了大大小小的疾傷,幾天吃不進去東西,夜裡擁着破日的麻布被子哭得淒涼,半睡半醒間嘶吼,“娘,爲什麼不帶我走,哪怕就是一同死了,也比丟開好,爲什麼不要我,溺死我也比這樣的好……”
期望了十幾年,當期望變成了絕望,如今聽見她一直都在,沒有死,卻從不回頭來看他,他當是何等滋味,若然自己再告訴他,當初他痛苦絕望中唸叨着的娘過得很好,他又該怎樣面對,特別是她已經另嫁他人,貴爲王后,且有了妹妹,她極其寵愛着那個女兒……
想到這些,又看了卿玦此刻的眼神,姬殤突然不忍心將真相呈現給卿玦,轉換了個輕鬆的語調,復又伸手拍打了卿玦的肩膀道:“等着回頭再說吧,反正他們都在那裡,一時半會兒也跑不掉的,不過,你這兩天不在營中,先前可有對先生說過!”
如果沒起了那樣的開頭.姬殤纔不會勾出卿玦的緊張,如今自己揭開了卿玦心底的舊傷口,與那等血淋淋的痛楚相比,陣前私離的擔心反倒微不足道了,卻可以分散了卿玦的注意力。
姬殤想得好,卻不想卿玦沉默了良久之後竟執拗的出了聲:“她在哪?”
姬殤心頭微微的顫了一下,自顧自的忽視着卿玦的問題,嘻哈道:“好在我先前替你問過了,這兩天先生都在營帳裡,並沒有尋你,有什麼事情,衛都處理的也不錯。”
卿玦並沒有理會了姬殤的嘻哈,轉過臉正對着姬殤,也讓姬殤清楚的看見了卿玦眼角滾動的晶瑩,如他的性子一般的執拗,總也不肯離開美好的眼圈,他的聲音不是很大,卻透着堅定,“她在哪?”
姬殤知道自己拖不過這次,索性開了口:“堰國王宮!”
總以爲卿玦會哭會鬧會崩潰,可他也只是對姬殤緩緩的綻開一個絕美的笑,然後慢慢的說了句:“謝謝三哥。”
姬殤張口結舌,不知道該怎麼迴應卿玦這話,而卿玦卻並不等着姬殤開口,轉身就走,姬殤想也不想就伸手抓上了卿玦的胳膊,緊張道:“你去哪裡?”
卿玦微微側頭,輕笑道:“我總歸是大央主將,總該對這幾天的事情有個交代的,可不好讓人詬病了不是?”
聽見卿玦這話,姬殤適才放了心,緩緩的鬆開了卿玦的手,可就在卿玦轉回身子的瞬間,姬殤分明看見了那顆執拗的晶瑩終究還是脫離了卿玦線條優美的眼圈,在透過樹枝落下的陽光中折出了惹眼的光華,然後,消失不復見!
“雷行,回去了。”
馬在身後”可卿玦卻是面向前方,其實,不過是不希望被人看見他的脆弱罷了,身爲將軍又如何,在這一刻,卿玦和十幾年前姬殤最初見到的那個孱弱的孩子沒有任何的差別,他的要求並不高,可是,即便只是最基本的要求也無法實現。
那個小心眼的雷行超過姬殤的時候還用馬尾掃了他一下,看似綿軟的尾巴梢掃過的臉火辣辣的痛着,姬殤伸手撫着自己略黑的臉龐,憤憤道:“你這小心眼的物兒,等着有一天把你尾巴割斷,看你還囂張!”
他說這話的時候,卿玦已經翻上馬背,自然,姬殤也是在確定了雷行不會回頭尋他的麻煩纔敢叫囂的,不過,看着卿玦刻意挺直的背,姬殤喃喃的唸叨着:“我可是又做錯了?”
卿玦方纔被姬殤攔住了,因此他回到軍中的時候,晏亭帶的那一小隊人已經回返了,她得了寶鼎,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蒼雙鶴,眉眼中全是歡喜,才下了馬車,腳下沒有半分遲疑,直奔着蒼雙鶴與她的營帳中就衝去了,見到蒼雙鶴神態悠然的靠在軟榻上捏着竹簡看着,晏亭沾沾自喜的老遠就說了起來:“第三口寶鼎是本相的了。”
卿玦的脣角弧度愈發的明顯了起來,將手中握着的竹簡擱在了軟榻旁的几上,擡頭看着已經站在眼前的晏亭,語調平和道:“還差一口了呢,看來爲夫要有些憂患意識了,夫人竟是這般的老奸巨猾。”
晏亭撇撇嘴,悶聲悶氣道:“你這廝,輸了便要在口舌上討些興頭,本相纔不屑與你一般見識呢!”
蒼雙鶴笑道:“既然夫人也這樣說了,爲夫怎能不遵命呢!”
晏亭微微退後一步,狐疑的看着坐在軟榻上的蒼雙鶴,問道:“你想幹什麼?”
蒼雙鶴猛地站起了身子,將晏亭帶往自己的懷中,在飽滿的脣覆蓋住晏亭的之前應道:“在口舌上討些興頭。 ”
晏亭的咒罵被蒼雙鶴吞進了脣中。
帳外,卿玦背門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