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急報,也不過是初南在進入谷池之前又滋生了何等惱人的禍端,因這消息是前方快馬傳回的,宮中的人不敢耽擱,便以西申急報對待了。
睿王初看內容之時,自然是滿腹的怒意,可這幾樣相較於當初盛康的所作所爲實在小巫見大巫,睿王隨即淡然,樹倒猢猻散,初南再怎麼動作,終究沒幾個真正聽他差遣的舊部—— 在睿王眼中,初南不過是成不了氣候的跳樑小醜在興風作浪罷了。
不過睿王卻在擱下脾毛之時立刻生出了旁的主意,將紅夫人支開之後快速的將昨夜穿的武士服脫下,換上了一套淺黃的常服。
睿王方將自己打理整齊,那頭張效便攜着幾名御醫匆匆的跑了來,睿王鮮少生病,得了他得病的消息怎能不緊張,幾人慌亂的跪在睿王眼前,張效小心翼翼的問道:“老奴聽聞大王龍體生恙,大王感覺哪裡不舒服?”
不必問也知道張效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睿王這次沒有發怒,只是無力的擺了擺手,低聲道:“偶感微寒,並無大礙,着御醫熬上幾味驅寒的藥便可。”
張效微微緩和了表情,可還是開口道:“大王,還是讓御醫給切個脈,也讓他們心裡有個數。”
睿王攢起眉峰,冷聲道:“寡人說如何便如何去做,只不過傷風而已,又不是孱弱女人,哪裡來得那麼多講究,好了,都退了吧,備車,寡人要出宮。”
張效身子打了個站,結巴道:“可是大王,只朝……”
睿王語調生出了明顯的不耐,冷聲道:“耽擱一兩個早晨沒問題的,若然耽擱了西申的戰事,這責任誰能給寡人擔着?”
這不過是一個藉口,先前睿王遇上解決不了的事情,會在下了早朝之後私下裡去蒼雙府請教蒼雙鶴,只因蒼雙鶴從不現於人前這個“怪癖“,也算是睿王遷就了他,可這次卻是不同的,睿王是要去晏府.若西申戰事當真有晏亭不得不參與的決策,睿王大可將晏亭傳召來,又何必親自到晏府!
等到張效聽從睿王的命令備好馬車,得知睿王並非是要去蒼雙府而是晏府之時,心中便生出了疑問,終究也只是個奴,沒有開口質疑主人的規矩,睿王要怎麼樣,他聽着便是了,將自己的本分完成就好,睿王並不是真的昏君,明白輕重緩急的。
沒有通報,沒人敢攔阻,睿王直接進了晏亭的院子,那個時候晏亭還沒起身,晏痕得知消息趕到的時候,睿王已經進到晏亭房間裡了,晏痕站在門口,身子不由自主的發抖,他知道昨晚蒼雙鶴留宿在晏亭的房間裡,若然被睿王發現,這將會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晏痕不敢去猜想了後果。
得知睿王到了,萱草雅和曾勝乙也跑了過來,見晏痕站在院門外發呆沒.萱草雅搶先問出聲來:“你怎麼沒攔着他呢?”
這個問題不等晏痕回答,曾勝乙先出了聲,“他是大王,誰敢攔着?”
萱草雅不屑的白了曾勝乙一眼:“本女俠就敢,只要攔他須臾時間,師兄便能安然脫身。”
晏痕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消沉道:“早發現了倒也好,至少大王現在侍賴着蒼雙,不能將他怎樣,總比天下定了之後再發現要來得穩妥一些。”
萱草雅斜着眼睛看着晏痕顫抖的手,倒也不拐彎抹角,直接開口道:“你是在自欺欺人麼,這個時候發現只能是麻煩,師兄既然與流雲在一起了,便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而這個時候絕對不是師兄認爲的好時機。”
晏痕靜默不語了,萱草雅掃了他一眼,恨聲道:“真是的,當初還一個老謀深算的謀臣呢,如今怎麼遇上自己的事情就亂成這個樣子了,還不如本女俠冷靜。”
說罷不理會晏痕,徑直向院子裡毒去。
見萱草雅這樣的動作,曾勝乙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焦急道:“你幹什麼?”
萱草雅頭也不回的答道:“救那一對鴛鴦於水深火熱中。”
曾勝乙無奈搖頭道:“還當真得形影不離的看着你。”
“誰要你看着。”
晏痕本就心思不定,若然先前沒被發現,他還覺得這全是爲了晏亭好,是他這麼多年虧欠了她的,如果將她的後半生幸福也葬送進去,實在是他的不該了,可如今他又覺得有愧當年的誓言,兩種情緒交纏着,哪裡還有當初冷靜睿智辯駁是非的能力,又有萱草雅在他耳邊不停的嘰嘰喳喳,終究是忍無可忍,厲聲咆哮道:“你們閉嘴。”
這一聲將萱草雅和曾勝乙震懾住了,也讓晏亭緊閉的門扉敞開了,幾雙眼同時向門口看去,還是萱草雅最先反應了過來,陪着笑臉上前道:“流雲,我聽說你這一兩天又要出征了,今天起早過來問問呢。”
萱草雅一邊說着話,一邊將晏亭上上下下仔細的打量了一番,她看上去與往日沒什麼不同,素雅的長袍,整潔的髮髻,臉上的表情也很平靜, 其實萱草雅更想問問晏亭可有被睿王“抓姦在牀”,不過還是有些理智的,這樣的問題若然脫口,怕沒有麻煩也要滋生出來麻煩了,再看晏亭的狀態,似乎一切都好,遂放了心,在許多人眼中,蒼雙鶴是閒適的鶴,可在萱草雅看來,蒼雙鶴是老謀深算的狐狸,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就被人家抓去了呢!
就在萱草雅問完了出征的事情之後,睿王信步毒了出來,抱臂環胸,倚着晏亭身側的門板看着萱草雅,冷聲問道:“怎的,你也想去?”
雖然睿王的表情看上去那麼欠扁,可萱草雅與她身後的幾人卻是放了心,睿王沒有震怒的表情,且看上去還十分的平和,那就是並沒有撞上蒼雙鶴與晏亭怎樣,這個非常時期,只要晏亭不惹出麻煩來,睿王冷言冷語幾句又如何?
萱草雅笑,花枝亂顫的笑,掩住脣如小母雞打咯一般。
晏亭瞧着萱草雅這樣的表現,有些哭笑不得,聽萱草雅的笑便知道她心中想了些什麼,不過睿王卻是不知的,只是冷眼瞪着萱草雅,自言自語似的出聲道:“這真的是女人麼?”
若是換做從前,替草雅聽到這樣的話.管他是不是大央的王,定會出聲反駁回去的,如今卻是不同,先前有了那樣的擔心,現在擔心解除,心情大好,實在不介意睿王究竟是怎麼看待她的,在萱草雅心底,只要曾勝乙看她舒服就好,她是何等模樣,實在與旁人沒多大的干係。
看萱草雅笑也笑夠了,晏亭輕輕的咳了咳,沉聲吩咐道:“大王尚未用早膳,吩咐下去,備上宴。”
睿王站在晏亭身後,聽她這樣說,心情好像又舒服了些,並不理會晏府能做出何等上宴,只是一直靜默的看着晏亭的側影。
瞧着沒事了,萱草雅和曾勝乙還有隨後趕到的章化等人放心的下去了,晏痕卻是不走,躬身立在一邊,不確定的出聲道:“大王不及用早膳.匆匆趕來,定是有要事.可是西申又有別樣的情況?”
睿王尋了藉口前來,也只是想與晏亭單獨的接觸,如今晏痕立在這裡,睿王心頭十分不滿,可礙着晏痕身份特殊,又不能像對待普通臣子一樣的惡語相向,遂聳答了眼皮,不鹹不淡的應道:“寡人想與流雲單獨在這園子裡走走。”
靜了心,晏痕又豈會不懂睿王的心思,可他偏偏要耗在這裡,只是因爲了解晏亭年歲尚輕,怕她沉不住氣,再惹惱了睿王,晏亭乃至整個晏府的前途怕就飄搖了,因此即便睿王話說得如此淺白了,晏痕依舊躬身垂頭立在這裡。
睿王臉色開始不好了起來,晏亭不必轉頭都能感覺到睿王漸生的怒氣,她也清楚晏痕的擔心,略一沉吟之後,對着晏痕輕笑了起來:“爹,大王近日爲國事勞神費心,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今早風景正好,便讓雲兒陪着大王在咱們這園子裡走走,對了,勞請爹通知一聲章總管,先前雲兒身子不中用,下山的時候師父給雲兒備了一棵珍草,大王臨時到府,也沒什麼準備,便將那草給大王熬碗粥吃,也好補補。”
這是晏亭第一次喚晏痕爲爹,這一聲出口之後,在三個耳中便是全然不同的意義了。
晏痕不再盤算旁的,連連點頭退下了,轉身之後,便是縱橫的老淚,他以爲還要等很久很久才能聽見晏亭這聲稱呼,不想這一聲真真切切的迴響在他耳畔了,他明白晏亭是迫不得已纔會喚他,就是明白才更加的心疼她的處境。
而對於睿王來說,晏亭在他面前認晏痕爲父,便是告訴他晏痕在她心中是什麼樣的地位,先前他不會爲難晏痕,今後更不會—— 只要她不忤逆他!
晏亭面上無有波瀾,心中已經翻江倒海,蒼雙鶴離開了,不過是在睿王進了晏痕大門之後才走的,他料到了睿王會來,饒是如此,分別卻難,所以掐在了這樣的時辰離開,只是最初的時候並沒有告訴她睿王會到,若是他告訴了她,想必她一定會讓他早早的離開,他給她的消息太過突然,以致他已經離開,睿王闖進她的房間之後,她纔想起了緊張。
終於靜了,睿王與晏亭並肩走在一起,其實若按規矩,晏亭是該走在睿王身後的,可是她要是走在睿王身後,睿王就看不見她了,所以睿王很強勢的說他便是規矩,他要她走在他身側,她就必須走在他身側!
晏亭心中有鬼,睿王怎麼說,她便怎麼應,只要睿王不發火就好,看着睿王紅過白兔子的眼,暗色的眼圈,晏亭頗爲識趣——若不識趣,腦袋開花是小事,怕腦袋搬了家就得不償失了!
睿王心中惦記着的是密道的出口,晏亭也瞭然睿王定要去密道出口瞧上一瞧的,只是他們都明白此行最終的目的地,可是誰也不先往那頭拐。
七繞八拐的,想着早膳快準備好了,睿王才悄悄的將路線引上密道出口那邊。
在睿王看似無意識
的舉動做出之後,晏亭感覺自己的心跳開始加速,面上依舊不動聲色,直到睿王在那堆石頭前站定,晏亭才偷偷的吸了幾口氣,對回過頭來看着自己的睿王綻開了一抹笑。
“晏愛卿,這是?”
呸!這廝真能裝——晏亭心中如是想着,可臉上的表情卻愈發的柔和,“稟大王,臣父尚在,臣自是不能佔了他老人家的主宅,如今住的房子陰冷,臣本體寒,遂想着改建一處院落,冬天裡住着也好舒服一些。“
晏亭的話聽上去無懈可擊,睿王視線徘徊在那密道的出口,想也不想便應了句:“昭陽殿冬暖夏涼,隨時侯着你。”
晏亭眼角抽了抽,靜默不語。
睿王偏過頭來看着晏亭爲難的表情,輕笑了起來,“寡人的工匠乃天下之最,既然你想在這裡翻個宅子,寡人便遣他們過來,準保你住着舒服。”
晏亭笑得牽強,推拒道:“大王對臣的偏寵已經令朝臣側目.若然將大王的匠師再派到臣這裡,恐將引人非議,臣只是改個夠住的宅子便好,實不必如此勞心勞力!”
若然讓睿王派來的工匠改了宅子,今東的冬天,她就甭想舒坦的住着了!
睿王自然想到的與晏亭的十分相似,只要他的心腹來改建她家的宅子,那麼王室的秘密便不會有人知道,而且還可以按照他的意思佈置了密室的出口,實在是個一舉兩得的好辦法,因此他笑得朗然:“流雲不必介意,若有哪個不開眼的說三道四,寡人便害了他的舌頭!”
晏亭臉上的笑容在這一刻顯得刻板凝滯,不再堅持自己的看法,一
切隨他去吧,現在纔是春天,離冬天還早,與其爭這一時的暢快而惹怒睿王,不如留着幾個月的時間看看結果如何——她並沒有長留在此的打算!
前幾日的徹夜難眠,昨晚如跌入萬丈深淵的絕望,在這一刻全部消散,睿王甚至有些竊喜,覺得不虛此行,他一直以爲自己是個極難滿足的人,卻原來他的要求也不是那麼的高!
吃過山珍,品過海味,都不過爾爾,第一次覺得尋常的脆食也會這麼美味,章化上膳的時候將那碗飄着藥香的粥奉到他面前。
睿王卻命章化另外尋來一隻碗,將這藥粥分成了兩份,其實若不是他着了風寒,是斷不會將這藥粥平分出來的,兩個人挨在一起同吃一碗粥,想想便是件令人興奮的事情。
這廂睿王覺得這餐飯恁般的可口,對面晏亭卻覺得如坐鍼氈、味同嚼蠟,苦苦的挨着,只要將這尊神人送走了,她便解脫了,偏偏,一個早飯而已,竟讓他吃了半個多時辰,吃過之後還是不見起身,像模像樣的秋了口,洗了手,看着下人將殘羹冷炙收拾下去,方又中規中矩的正正衣冠,方慢條斯理的說了起來:“初南已經到了谷池。”
晏亭點了點頭,睿王掃過晏亭看似平靜的臉,復又接着說了起來:“只要你開口,寡人便不會讓你置身那等危險的境地。”
這句話將晏亭的平靜逼走了,倉皇的正視了睿王,緊張道:“大王,軍務非兒戲,怎能出爾反爾。”
卻不想睿王只是看着晏亭緊張的臉淺淺的笑,他說出口的話竟令晏亭呆住了:“你終於肯正視寡人了。”
晏亭不知道這話她該怎麼接口才好,最初見到的睿王是個即便在初次見面的臣子面前也要狎玩女子身子的荒淫昏君;相處的久了才明白,他本不昏庸,卻比昏君更令人忌憚,陰晴不定的暴戾,不知道什麼時候喜,什麼時候怒,或因一句話而開懷重賞,或因不經意的小事而置人於死地,也才兩年,她已經見過他那麼多的樣貌,卻獨獨沒見過他堪比春日暖陽的笑容,恁般的平和,細思量之後纔想到,其實他也只比她大四歲而已。
“大王,臣……”
睿王輕嘆了一句:“去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她看見了他眼中明顯的酸楚,那是他自己的抉擇,她也聽說過姬氏的詛咒,其實她是從來不信那個傳說的,所謂詛咒只是姬氏給自己尋的藉口罷了,晏亭相信的是事在人爲,他們的愛情悲劇源自他們內心的搖擺,正如眼前的睿王,他若然狠下決心,蒼雙鶴也不會那麼順利,他的每一個抉擇都在蒼雙鶴的算計內,並非說蒼雙鶴當真如先知一般可預知未來,而只因爲蒼雙鶴瞭解睿王的軟肋!
睿王氣勢洶洶的闖了過來,意猶未盡的離開了,有了睿王通知的關於初南的消息令晏亭更有理由將征途提前,管它是風還是浪,她的身邊有他在,轉過身,蒼雙鶴在她身後笑得燦爛,比他身後的春花還豔美,他柔柔的說着:“夫人,爲夫也沒吃早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