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很平靜,就好像又回到了桃花澗裡一般,卻也不盡相同,心態全然的兩番天地了。
蒼雙鶴沒走沒多久便入了秋,再然後不曾留意的時候又轉了冬,晏亭並不出自己的院子,也極少見客,間或聽說王后動了胎氣,養了些日子終究沒保住那個孩子。
那些對於避世的晏亭來說,已經是十分遙遠的事情了,宮廷中的是是非非,本就這般雲裡霧裡的,晏亭當自己是外頭的人,只當萱草雅閒磕牙,她亦無趣,聽聽罷了,卻是不會將自己繞進去的。
還聽說王后身邊養了個宮娥,生得嫵媚纖巧,尤擅於立錐之地歌舞,也便是王后沒了孩子的那幾日,睿王竟在昭陽殿內臨幸了那個宮娥,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該算得上是件傷口上撒鹽巴的悲苦事,不過王后的表現可圈可點,宮中傳出來的說法是這樣的,第二日那個宮娥跪在王后面前哭得甚悲傷,王后也只是勸她,被大王幸了是她的福氣,總歸是掌管着後宮的主兒,隨後便命張效給記下了日子,又給那宮娥從睿王那裡央了個名分,再然後,睿王便常常留宿朝華殿了。
睿王還是會常常來看晏亭,卻不再像那個時候一樣總逼着她了,期間也問過幾次她身子的情況,晏亭也不說好壞,每次睿王問的時候,她便掩着脣要死要活的咳,時間久了,睿王再見她,倒也不再問她什麼時候能回去,至多隔個三五日的就會抽空過來一趟,有得時候會東拉西扯的說些沒用的,也有些時候只是靜靜的坐在她的榻邊。
晏亭原本以爲對付睿王會是件極其麻煩的事情,可瞧着他這樣的態度,倒是由先前的緊張到聽之任之了,只是最近的一次睿王來的時候臨毒之前的那一句話令晏亭覺得莫名,他說:“或許你該見見她,她跳的舞很美。”
隨後問過晏痕才知道,宮中傳說,王后帶在身邊的那個宮娥,肖似當初鼓山之巔紅衣起舞的女子,聽了這個之後,晏亭只覺莞爾,倒也放開了心思,她告訴自己,睿王本不是個長情的男人,先前的好奇過了,她就真的安全了,想到這點,愈發的覺得這日子過得是順風順水了。
晏亭最初到了大梁,即便回到了晏府也要步步爲營,如今卻是不必,蒼亭鶴走了之後的第二日,晏妙萏便被晏痕送到旁的地方去了,待到晏亭知道了這事,已經是幾天之後了,雖然不是恁般的親近,卻也由心底認晏妙萏這個妹妹,問過之後,萱草雅回話說是夜裡偷偷給送走的。
只聽見是偷偷送出去了,晏亭便不多話了,有一些事情,問多了倒是囉嗦,會送走晏妙萏,自然與先前晏府泄密之事脫不開關係的,晏亭至今還記得當初她自南褚回返之後見到晏妙萏的情景,不管晏妙萏對初南情誼幾何,畢竟豆蔻華年的女兒心思全寄在他一個身上,晏妙萏終究不是她,養在深閨十幾年,未必真心的想要出賣她,只是敵不過那人有心的利用罷了。
此時,晏亭身上穿着滾毛邊的緞面襖子,捧着紫金鏤梅花的手爐,跪坐在案前,亭*前攤着羊皮卷的《洛書》,目光卻是直直的,那羊皮捲上橫着烏木簪子,這簪子是蒼雙鶴走之後的第二天午上,晏痕親手交給她的。
雖然簪子已經回到了晏亭手上,可她卻一直彆着先前蒼雙鶴親手給她插雖的簪子,只是會常常將這烏木簪子拿出來呆呆的看,一看便是一整個上午或者整個下午。
蒼雙鶴最初走的時候,她看見這根簪子的首先想到的便是那時楓山上笑得傾城的卿玦,時個男子極易滿足,只要她一句相伴一生,他便覺得擁有了全部的幸福,便是那樣的滿足才讓晏亭覺得背棄了誓言實在是罪大惡極的,可是心意常常不受意念控制控制,不足月餘,晏亭再看這根烏木簪子的時候,已經是滿腦子蒼雙鶴或淺淡或別具深意的笑,他說他不喜歡這根簪子,卻還是將它還給了她,要如何忘記那樣的一個男子呢?
“流雲,今日竟比昨天早了半個時辰,想來師兄念你念得愈發的緊了。”
萱草雅蹦蹦跳跳的從外頭跑了進來,臉色紅潤,神采飛揚,前幾日她由玥謠引着去見了公子野一面,她告訴公子野說已經與曾勝乙定下了婚約,萱草雅從不是個在意聲名的,她總是隨性而爲,她說自己與曾勝乙雖未拜堂,卻已經住在了一起,還說若是哪一日得了曾勝乙的骨肉,便同他奉子成婚。
公子野是怎麼也不肯相信萱草雅當真對他沒有一丁點的惦念了,他說自己至今還是沒忘記她的好處,她怎麼可能跟了一個尋常的武夫,一安是她氣不過當初他那樣待她才故意這樣氣她的。
萱草雅只是幸福的笑,她告訴公子野,那個武夫能給她一直期盼的幸福,那已經足夠,她還告訴公子野,曾勝乙原本是不肯未成親便佔了她的身子的,是她以他嫌棄她不潔等等有的沒有的**逼着曾勝乙就範,理所當然的強佔了曾勝乙的清白……
再然後,萱草雅與公子野單獨說了一句,到底說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只是萱草雅離開了囚着公子野的院子之後,公子野便徹底的崩潰了,有給他送飯的下人說瞧見公子野弓着身子如蝦子似的伏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口中嗚咽的唸叨:“錯了,真的錯了……”
萱草雅見過公子野之後,眼角綴着晶瑩,快步走出了飄着公子野氣息的院子,天很涼,曾勝乙穿着單薄的衣衫,手中卻捧着斗篷站在雪地裡等着她,他笑了,她卻哭了,他要替她披上斗篷,她卻堅持讓他自己披着,他自是不肯,她伸手灑然的抹去眼角的淚,頂着小巧圓潤卻紅通通的鼻頭對他笑,她說天太涼,一個人太冷,讓他披着斗篷,然後抱緊她,就好像老母雞護着小雞雛一般,他笑說她的比喻真不恰當,卻照着她的意思擁緊了她,從見過公子野之後,萱草雅與曾勝乙之間的儼然如夫妻一般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再然後每天給晏亭送信的時候,愈發的歡快了。
蒼雙鶴走了第二天便給晏亭來了信,都是姬殤養的鴿子傳回的,其實每次都是曾勝乙拿下了信,不過萱草雅總要搶着給晏亭送來罷了。
風雨無阻,從不間斷,晏亭從最初的不適到現在每天最期待的便是等着看蒼雙鶴的信,其實都不是些重要的事情,瑣瑣碎碎的,其中還有提到他這一天什麼時辰醒來,吃了多少湯藥之類的,看似平淡,處處溫馨,最是令晏亭臉紅心跳的便是信末,蒼雙鶴總也似假還真的留一句思念,時而溫婉,時而露骨,或者直接用如他人一般看似平和實則蒼勁的字體簡簡單單的寫上一句“愛你”!
每一封信晏亭都極其仔細的看了,可卻從未給蒼雙鶴回過隻言片語,她不回信,萱草雅也不閒絮叨,一如現在這樣繞在晏亭的房間裡逛蕩,嘴上嘰裡呱啦的開導着晏亭道:“我又不會偷偷的看,師兄給你寫了什麼,我就沒看過,你倒是怕什麼呢,哪怕給他回一句很好也可以啊,咋就那麼鐵石心腸的,嗚嗚—— 可憐的師兄,居然愛上了一塊石頭。”
在萱草雅進來之前,晏亭快速的將烏木簪子收在了寬闊的袖子裡,聽着萱草雅的絮叨,手中捏着簪子,其實真的很想給他回信,夜深人靜的時候,總也睡不着,索性起來點了燈,大段大段的寫着心事,可是天亮之後再看滿篇的思念,又不好意思送出了,拖過一日又一日,眼看着冬天也要過去了,可是她卻始終沒下定決心。
見晏亭咬脣沉默,萱草雅知道晏亭今天是又不可能給蒼雙鶴回信了,索性也不再絮叨,直接說了起來:“別夕那廝總裝作高深莫測的樣子,其實與師兄比起來,也委實的好糊弄,這幾日我與他套了套交情,那廝原來還防着我,可我是誰啊,我是萱草雅,當年武聖人的準夫人,自是不同尋常,我貌美傾國 —— 雖然談不上傾國,好歹傾傾小城池還是可能的……“
晏亭伸手扶額.輕嘆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蓋世無雙的全才,這些便不用你重複了,說正事,別夕怎麼了?”
萱草雅癟癟嘴,“當真沒誠意,可是誰讓本女俠心地善良呢,有些話還是跟你說說的好,睿王那傢伙啊,你別當他真的安生了,不來尋你的晦氣,其實是他太忙了,沒空過來而已。“
這些原來便是晏亭知曉的,倒也不甚在意的點頭,“身爲一國之君,忙是自然的。”
看着晏亭瞭然的表情,萱草雅突然前傾了身子撐在晏亭對面的案上,幾乎與晏亭鼻尖撞鼻尖的說了起來:“知人善用的道理你不會比我懂得少,睿王也是個會用人的,而他的忙自然也就和尋常的不同,想必你不知道,先前南褚傳來消息,有南褚餘孽橫行作亂,而西申那頭也是頻出動亂,他忙的是天下不穩。”
晏亭心頭一動,似乎隱隱的明白了萱草雅要說些什麼,卻又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想,半晌尋了個折中的說法,小聲道:“莫不是初南……“萱草雅吃吃的笑了起來,慢慢直了直身子,伸手拍着晏亭的肩膀,笑道:“便知道你還是有些腦子的,比那個別夕強一些,那廝終究是個武夫出身,我原本以爲勝乙夠呆,想不到那廝更好糊弄,也才喝了幾次酒而已,他就全招了,初南頻繁的攪擾令睿王不勝其煩,外加宮中安排了個別致的女子,睿王哪裡還有時間糾纏着你呢,嘖嘖,師兄啊,纔不會把兔子肉那般容易的留給大野狼呢!”
晏亭眼角抽了抽,不過心頭卻盈了一層溫暖,面上不動聲色.只是清淡的聲音道:“切莫小看了別夕,若然他不想說,即便你灌死他也不可能會說的,還有,本大夫不是兔子肉!”
萱草雅笑嘻嘻的說道:“你管他爲啥說呢,你只要知道即便師兄那個時候身子那麼差,卻還是全心全意的惦着你就好了,恩恩,我承認說錯話了,你自然不是兔子肉,你是師兄的心頭肉。”
再一次亂了心,晏亭垂下了頭掩飾自己的羞怯,沉聲說道:“罷了,說了這麼多,你也該出去了,明天一早過來尋我。”
萱草雅笑眯眯的看着晏亭的羞怯,一時沒反應過來晏亭話中的意思,不解道:“幹啥?”
晏亭咬牙擡頭,氣惱道:“不過來就不過來,我累了,要歇了。“萱草雅轉頭看着外頭老高的日頭,喃喃道:“奇怪,師兄又不在,怎麼會累?”
萱草雅話還沒說完,一張羊皮卷直接丟在了她的身上,萱草雅瞪着眼睛低頭,吧唧吧唧嘴,悶聲悶氣道:“好人總是不被人理解,哎!”
隨即搖頭晃腦的離開了,待到房間裡只剩下晏亭之後,她站起身子,快速的回到榻邊,自榻裡瓷枕底內側摸出了個布包,展開之後,裡面是各式的絲絹,每一塊都疊得方方正正的,不知不覺間已經攢下一百多塊了,那些全是蒼雙鶴對她的情誼,一點一點的侵佔了她全部的心思,現在只是偶然間纔想到卿玦,想到之後便是錐心的痛,可痛過了,還是會忍不住的來看這些絲絹。
那一晚晏亭幾乎沒睡,反反覆覆的運筆,可每次皆不滿意,不是嫌自己的字體比不得蒼雙鶴的灑然,便是嫌那話說得露骨了,直到聽見了雞鳴,才最終落了筆,也只是寫了兩個字“勿念”,晏亭看着絲絹上的大字,搖頭笑了,當真希望他“勿念“麼,怕是想寫“勿忘”吧,只是真的寫不出罷了。
第二日萱草雅早早的過來收了晏亭的回信,晏亭怕萱草雅會取笑
她,不過萱草雅臉上一直都是嚴肅着表情,收了絲絹之後便說這信蒼雙鶴已經等了半年了,她可是耽擱不得,然後就風風火火的出去了。
再之後一連好些日子竟都沒等到蒼雙鶴的信,這是他給她寫信之後第一次斷了,萱草雅那天傍晚表情沮喪的告訴晏亭說今天沒見到鴿子的時候,晏亭心頭十分落寞,嘴上卻是強硬的口吻說道:“如此也好,給本大夫個清閒。”
接連了三四天,還是沒蒼雙鶴的信,萱草雅再進晏亭的房間之後,晏亭瞧見萱草雅的神態,臉上的表情便開始難看,間或冷哼一聲:“說什麼想着我,不過是一句勿念,便真的不念了……”
到了第七天傍晚,再看見萱草雅垮着一張臉進門之後,晏亭不再多問,豁然起身,直接就向門外走去,萱草雅面上一驚,伸手拉住了晏亭,不解道:“流雲,你幹什麼?”
再次回頭,晏亭的神態已經顯出了緊張,說話的聲音也掩不住的顫抖:“鬆手,我要出去瞧瞧是不是鴿子被貪吃的傢伙給抓去了,一定不會是他出了什麼事,一定不會出事的。”
頓時明白了晏亭的擔心,可萱草雅並不放手,大聲的說道:“你瘋了不是,自己的身子這般的虛,外頭很冷的,你出去了怎麼受得住,再說勝乙都是出去老遠侯着鴿子的,姬殤養出來的小物兒,精着呢,怎麼會被抓了,這些日子師兄沒來消息,大概是有什麼事情給耽擱了,但是絕對不可能是出了事的。”
那個傍晚萱草雅終究沒着住晏亭,事後萱草雅被晏痕丟了句“笨丫頭“,被曾勝乙唸了句“呆子”,晏府外原來護鼎侍衛漸漸撤了,加之晏亭也是故意繞開了衆人,天冷,連外頭街上的也沒見了晏亭.衆人尋了半晚上,最終在距離晏府四里遠的空地上尋到了昏倒了的晏亭,尋到她的時候,她的手中緊緊的攥着一根灰白的羽毛。
萱草雅瞧見了晏亭這幅摸樣,當場就火人了,回身緊緊的攥住了曾勝乙的衣襟,咬牙切齒道:“你給本姑奶奶去一趟巫山,如果死妖孽有事倒還好說,如果他屁事沒有,就是不給流雲回信,你就給本姑奶奶敲斷他的腿。”
瞧着萱草雅盛怒的臉襯着火把現出一絲猙獰,曾勝乙哭笑不得的提醒道:“雅雅,那個“死妖孽”好像是你口中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極其崇敬着的師兄——而且,我不是他對手。”
晏痕是沒心思聽萱草雅和曾勝乙到底說了此什麼,伸手將晏亭攬進自己的懷中,嚴嚴實實的遮擋住,上一次將她抱在懷中的時候,她身子小小的,軟軟的,上頭染着盈姬的血,這一次她已經這般大了,也懂得爲情所傷了,喟然長嘆,“雲兒,有些時候你當真像極了你娘,總也隱藏着自己的心事,卻也執拗,好在蒼雙不是那樣的人,不然你可怎麼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