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她 —— 可有醒來!”
這是卿玦最想知道的,也便是因爲聽了晏亭昏睡的消息,才令他瘋了般執意回返,要知道回來之前他已經日夜兼程的奔波過一次,卻未得了見面的機會,心與身體皆處於極度倦乏中,卻在聽見了晏亭重病的消息之後衝開了攔着他的將士,又急衝衝的趕了回來,可那顫抖的聲音卻被掩在了震耳欲聾的雷鳴中,終究被旁的人忽略了,一如他對晏亭的感情,得不到旁人的響應。
天道何其不公,偏與他過不去!
“請姬將軍不要爲難大家了,回吧!”
曾勝乙的聲音那般的冰冷,比打在卿玦臉上的雨水還要冷。
這雨下了多久了?卿玦記不太清了,他的腦子裡全是晏亭或哭或笑的面容,待到發現天空中飄雨的時候,身上的衣服已經全透了,再回頭想想,好像雨水是一路追着他來的。
奔於雨中,身體已經被雨淋的麻木了,卻還是在聽見曾勝乙不帶任何感情的驅趕之後再一次感覺徹骨的寒,突然就笑了,笑得旁邊圍着的人面面相覷,笑得曾勝乙的身子也跟着打了戰慄,笑過之後,是如困獸般的嗚咽,聲音很低,較之方纔還要顫,喃喃的問道:“若流雲當真不治,即便你是當年的武聖人,亦別想攔住本將軍,如今本將軍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卿玦,你若不信,儘管上來試試。”
雨水打着眼簾,看不清對面人的面容,曾勝乙將脣抿成一條直線,任雨水在自己臉上恣意流淌,許是雨水太大的緣故,使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飄忽,“鬼面將軍的名號威震四方,當年的武聖人已死,我其是晏亭上大夫的門客,自是不敢以以一己之力與姬將軍相抗,不過,我既然敢來此,自是做了十全的準備,姬將軍可敵勝乙一人,不知可能敵得過蒼雙府中守鼎侍衛?”
提到蒼雙府,卿玦的身子明顯的一晃,即便有雨簾遮目,四周昏黑,可依舊辨得分明他的戰慄。
曾勝乙冷着心腸,可看見此般模樣的卿玦,倒也生出了幾分不捨,聲音愈加低沉,藉着雨聲的遮掩,他知道圍在四周的人聽不分明他的聲音,放心的同卿玦說了起來:“有先生在,你只管回去,先生是萬萬不會讓少主就這麼去了的。“
聽了曾勝乙的安撫,卿玦捏着抵在曾勝乙脖子處的畫戟在搖晃了一下之後,猛地撤回,待到曾勝乙順着卿玦的動作看去之時,向來被卿玦擦得一塵不染的戟尖已經深深的沒入了他身邊的地皮中,混合了泥濘的雨水從戟身淌過,此時,這畫戟也同它的主人一般失了往日的光鮮了。
曾勝乙與卿玦認識許多年了,對他頗爲了解,卿玦的世界一向只有黑與白兩種顏色,他孤獨的度過了人生初始的許多年,再之後成長起來,即便身邊也許漸的多了人陪着他,可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孤獨着,特別是在姬殤詐死之後,他那個黑與白交織的世界最後也只剩下黑了。
再然後,晏亭出現了,不管用什麼辦法,她成功的吸引了卿玦,帶着卿玦走出了那個只有黑色的世界,成爲了卿玦全部的目標,可也將他慢慢引向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或許幾年前的卿玦太過寂寞,以爲只要擁有了名利地位便有了希望,可那些東西到手之後,他愈發的覺得寒,也只有晏亭才能讓他感覺溫暖,可是,爲何他愛上的人同樣也是蒼雙鶴與睿王喜歡上的,不要說蒼雙鶴,想必就是睿王,他也是敵不過的,因此在曾勝乙看來,卿玦註定悲傷,輕嘆一聲,語調放得十分平緩了,喟嘆道:“在事情還可以收拾之前,回去吧!”
卿玦慢慢的仰起了頭,讓雨水更多的落在他那張驚豔了世人的臉上,突然要感謝老天下了雨,因爲雨水可以掩飾去他眼角滾下的淚。
或許曾經年少,希要被人憐憫,那樣大概能吸引了他那個冷心腸的父親來看看他的,可是因爲身爲罪臣之女的兒子,又被儲君厭惡着,他註定不可能換得旁人的同情。
再然後他大了,那個揹負了罪名的母親已經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可他又開始害怕旁人憐憫的目光看着他,那樣會愈發的讓他感覺到自己卑微。
或許,他是個遭受詛咒的男子,一生不會得到幸福 —— 一生不會……
“今時今日,如何可以收拾,我是那麼那麼愛着她,要如何收拾,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收拾這樣的心痛,怎樣收拾纔不會這樣難受,比那個時候被南褚的將領傷得快要死了還痛。”
曾勝乙靜默了,衛都這個一向以粗枝大葉聞名的武夫瞧着卿玦的樣子,不禁扯着袖子抹去眼角的溼潤,甕氣甕氣的說了起來:“當真斷袖情深啊,這男人喜歡起來男人,倒是比喜歡女人更瘋了,那麼麻煩幹啥,若當真喜歡了,又要死要活的痛苦着,就不要在意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等着姬將軍戰勝凱旋,同大王言語一聲,選個好**將晏府與將軍府遷一起好了。”
衛都說過之後,站在他身前的曾勝乙回過頭去,惡狠狠的瞪了衛都一眼,倒是把他瞪得有些莫名,癟嘴道:“想來姬將軍和上大夫也不是個會計較名聲的人,若當真在意了,那個時候行軍南褚途中,也不會不分黑白的膩在一起了不是!我這是個多麼兩全其美的提議呢!“不再理會衛都本來就是不明就裡,卻還要自以爲是的亂出餿主意,再回頭,竟瞧見姬殤站在了卿玦身後,而卿玦沉溺在自己的憂傷中,本來是那麼警覺的一個人,如今卻完全沒了身爲武者該有的機敏,姬殤只是揚起了手,再落下之後,卿玦便軟軟的倒了下去,被姬殤穩穩的接在了懷中。
“你是什麼人?”
方纔喋喋不休的衛都在看見姬殤打昏了卿玦之後大喊出聲,伸手便拔出了自己的武器,不等姬殤回話,又接着補了兩句:“敢對姬將軍動手,不要命了麼?”
姬殤淡淡的掃了一眼架勢十足的衛都.隨後對曾勝乙點頭道:“卿玦我帶走了,放心吧,不會再給大家添麻煩了。”
不管對面的人能不能看清楚自己的表情,曾勝乙還是扯了抹笑臉對着姬殤,點頭道:“好好安撫一下姬將軍,你的話,他會聽的。”
姬殤低頭看了看緊閉着眼,即便昏倒了還咬着脣的卿玦,長嘆一聲,無奈的回了曾勝乙道:“但願吧。”
沒有過多的客套,姬殤扛着卿玦走出了曾勝乙等人的視線。
直到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之後,衛都纔想到卿玦被人帶走了,有些擔心的問道:“那個傢伙是誰.會不會對姬將軍不利,姬將軍走了,咱們眼前的麻煩是挺過去了,可若是將姬將軍帶到危險中了,那咱們可吃不了兜着走,與西申一戰,還指望着姬將軍呢!“
曾勝乙將玉首劍重新抱回到懷中,不甚在意的撇嘴道:“不是咱們,只是衛將軍自己的事情罷了,這與小人無關!”
衛都愕然瞪大了眼睛,指着曾勝乙怒聲道:“你這人怎麼不講義氣?“
曾勝乙已經轉身往回走了,聽見了衛都的話,依舊還是那種平淡的語調說着:“義氣要多少錢一斤,要當真如衛將軍所言,那可是攸關性命的事情,小人還是明哲保身好了。”
“姓曾的,你夠狠,來人,給我追。”
得了曾勝乙的說法之後.衛都咆哮出聲,卻是不敢耽擱,直接開口出了命令,話音方落,卻聽見曾勝乙的輕笑聲:“那般的悶氣,總要尋點開心的事情,衛將軍不必追了,想來衛將軍該聽說過的,姬將軍有一個待他極好的兄長,叫做姬殤的。”
衛都愣了一下,曾勝乙慢慢消失在雨幕中,一個軍官裝扮的人走到衛都身邊小心的問道:“將軍,還追麼?”
衛都遲疑了片刻,隨即擺手道:“算了,弟兄們都這樣了,還是回去吧,若那人當真是姬殤,姬將軍便不用咱們這些人惦着了。”
或東或西兩條路徑,卻皆爲卿玦或多或少存着擔心,衛都那廂的心思擱得淺,喜怒皆擺在臉面上了。
姬殤這裡卻是習慣了凡事藏於心底,可看見如今卿玦的摸樣,還是在背對了人之後,顯出了濃重的掛懷。
卿玦的雷行烏騅馬看上去極累,緩慢的跟在姬殤的身後,姬殤搖頭嘆息道:“你這性子非但讓人跟着受罪,即便是這牲口也得不了好,造孽的。“
姬殤說完這話之後,聽見肩頭蓋着蓑衣的卿玦發出了模糊不清的一
個音節,姬殤的聲音突然有些哽咽了,喃喃道:“活了這麼多年歲,終究還是讓人放心不下。”
肩頭上的卿玦又沒了聲音,姬殤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倒也不再多說什麼,轉過彎道,面前停了一輛並不顯眼的青篷馬車,看見那馬車,姬殤將腳步放得更緩,突然在心底生出一抹遲疑,不知道該不該過去了。
“三哥。”
感覺到了姬殤的變化,卿玦氣息不穩的出了聲,深吸了一口氣輕問道,“前面是誰?”
該來的總會來,聽見了卿玦的問話,姬殤反倒不那麼猶豫了,點頭輕聲道:“你最想見的人。“
方纔還安分的卿玦在聽見了這話之後突然掙扎了起來,姬殤終究是敵不過他的,也不過兩下,卿玦便由姬殤的肩頭翻身躍下,落地之後不曾遲疑,直接向馬車的方向奔去。
姬殤能做的也只是站在卿玦身後,看着他的背影搖頭。
只是腳步聲近了,車內的萱草雅伸手挑了簾子,並不看向外面,只是回頭看着蒼雙鶴問道:“師兄,外面雨很大,可帶了油傘?”
蒼雙鶴垂着眉目看着懷中隱隱現出的人形,輕緩道:“不曾。”
萱草雅癟癟嘴,“那我們怎麼出去?”
蒼雙鶴依舊淡漠的語調說着:“爲何要出去?”
聽着愈發近了的腳步聲,萱草雅驚詫道:“難不成師兄不**卿玦單獨見見流雲?”
蒼雙鶴但笑不語,萱草雅再回頭的時候,藉着車內的燭光看見了落湯雞一般的卿玦眼神複雜的站在了車簾邊,驚得伸手直拍着胸口嘟囔道:“若不是本女俠天生膽子壯,這會兒怕已經被你嚇死了,咋能這麼快呢,方纔聽着腳步聲還遠呢,我這才一回頭,你就站在車邊了,說說看,你是人是鬼啊!”
卿玦並不理會萱草雅的絮絮叨叨,只是瞪着眼睛看着蒼雙鶴,目光中的心痛並不遮掩,深深的吸氣之後,虛弱的同蒼雙鶴打了招呼:“先生,好久不見。”
此刻卿玦的模樣讓很多人浮現憐憫的眼神,包括卿玦的親哥哥也是如此看他,可蒼雙鶴卻從不會浮現特別的眼神,他的目光總也是那般的溫和,不管卿玦是悲還是喜的時候皆是如此看待他,也便是這一點才讓曾經的卿玦覺得這世上沒有人比蒼雙鶴懂他,那個時候是感激,如今是卻是全然的矛盾了。
蒼雙鶴柔和的目光自蒼雙鶴落水一般的身上掃過之後,輕緩的出聲道:“你這身子太溼了,若是進了馬車來,這車廂內也要沒個乾爽了,就站在外面說吧。”
卿玦咬着脣回道:“卿玦明白。”
蒼雙鶴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後伸出一隻胳膊,緩緩的支開了遮住晏亭的披風。
卿玦隨着蒼雙鶴的動作而瞪大了眼睛,眼角的酸澀又開始浮現,可卿玦卻捨不得挪開視線,心底默默的開導着自己——不能在流雲面前丟人,千萬不能在流雲面前丟了人!
她是那般的恬靜,那樣的晏亭是卿玦不曾看見過的,即便外面是狂風暴雨,可她卻睡得那麼香甜,如孩子般的平和,靜靜的倚靠在蒼雙鶴的懷中,甚至嘴角還存着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曾經他也有擁抱着她入懷的夜晚,可她在他懷中並不安穩,甚至很多也靜寂的夜裡,他能聽見她低低的嗚咽,他曾經安慰過自己的——因爲晏亭是個同他一樣的孤獨者.所以沒有安全感是正常的,如今見了這樣的場景,那僅存的幻想也徹底破滅了,深深的吸着氣,或許是下雨了,空氣也稀薄了,卿玦感覺自己的身子搖搖欲墜。
蒼雙鶴視線掃過卿玦慘白的面容,其實他的面色並不比卿玦好上
多少,可他心底卻比卿玦平和了許多,將自己的嘴愈發的湊得近一
些,對着晏亭無比溫柔的說了起來:“流雲,我帶你來見卿玦了,若你想要同他說些什麼,就睜開眼睛看看他,他在等着你,這般大的雨,他趕回來看你了,若當真愛着,便不會讓他失望的是不是?”
顫抖的伸出手,明明就在眼前,卻感覺咫尺天涯了,這般近的距離,在蒼雙鶴說出這番話之後,好像遠勝天塹。
晏亭沒有迴應,一如過去幾日的沉睡,並沒有因爲聽見卿玦的名字而醒過來。
“先生,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喃喃了許久,到底“可不可以”幹什麼,卿玦卻始終沒有直接開口,吞吞吐吐的就連一邊的萱草雅也顯出了別樣的側目。
蒼雙鶴擡了眼,趁着車內搖曳的燭光,那別緻的眸子裡淡金色的光芒較之從前更加的深刻,就那麼清晰的印在了卿玦的眼中,令卿玦原本還能斷斷續續的發聲徹底的靜默。
不管卿玦是怎樣一種反應,蒼雙鶴的回答都是那麼的斷然,“在這個時候,鶴斷不會離開流雲一步,你若有話儘管說便是,無需顧忌鶴。”
卿玦垂了眼,小聲的囁喏着:“先生的本事卿玦自是明白,卿玦只是想知道流雲會不會醒來?”
“會。 ”
“那什麼時候能醒來呢?”
蒼雙鶴答得肯定,卿玦問得急切,他二人的視線此刻都放在了那一張被他們鄙夷過的粗陋面容,帶着同樣的關懷盯着那看似平靜的淺笑,半晌之後,車廂內響起了蒼雙鶴飄渺的聲音:“她只是有些累,多休息幾天了而已,她曾經許下了許多承諾,未得償還,自是不能離開。”
得了蒼雙鶴這樣的回答,卿玦心頭激烈的跳動了一下,好像突然尋到了方向,聲音中透着迫不及待,道:“先生的意思是尊重了流雲曾經許下的誓言了,那麼流雲若然醒來過來,先生會順着她的意思的是麼?她曾說過的,會嫁給我爲妻。“
蒼雙鶴擡眼定定的看着卿玦,這是他們相識這麼久以來,蒼雙鶴第一次拿這樣正式的眼神看着卿玦,看得卿玦臉上浮現了不自然,如孩子般的顯出了倉皇無措,在氣勢上,卿玦永遠不可能贏過蒼雙鶴!
蒼雙鶴看着卿玦臉上的恍惚,聲音透着堅決,一字一頓道:“她也同鶴說過,會嫁給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