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之間的距離,只要伸出手便可以觸及,可是,這一臂之遙卻遠如天涯海角。
殘月未現,薄霧繞身,看不通透的朦朧,暗夜裡的卿玦更有着驚人的豔麗,或許是那地府中的判官疏失了職責,本該是絕代佳人卻弄錯了雌雄,即便親眼見了他的男兒身,可還是會在這樣的夜裡,恍惚的感覺面前站着的是個國色天香的美嬌娥。
思緒飛旋,禁不住停留在那揪心的一幕,那日的陽光正好,她挑了簾子的一瞬,陽光灑在了他一絲不掛的身體上,恁般的美好,仿若畫中的仙子,可也讓她同一瞬間體會了徹骨的寒,如今再見,那絲未曾清除乾淨的寒毒似乎還會侵襲心肺,陣陣的痛着,似乎勾起餘毒便無法暢快的呼吸,唯有掩飾自己的慌亂,她要讓他知道——她真的不在乎。
迷了眼睛,勾起嘴角,就好像蒼雙鶴臉上總掛着的那般笑着——看似溫暖,實則無情,雲淡風輕道:“姬將軍這麼晚了還不睡,明早要是再起不來,本大夫可還是不會客氣的硬闖進去的。”
卿玦頓了一下,也露出一抹期待的笑容,“那樣也不錯。”
晏亭一愣,隨即抱緊懷中的席子,淡漠道:“鶴先生還在等着本大夫,先進去了,姬將軍也早些歇息吧,一次倒還是個新鮮,次數多了,反倒要在將士心中失去了威嚴。”
說罷並不等卿玦反應,轉身便鑽進了簾子,只一臂遠的距離,待到晏亭轉身,卿玦纔敢擡起胳膊,修長的指尖只勾到了隨着晏亭轉身而飄起的博冠絲帶,有如她留在他心底深處那面容上的絲滑觸感,也不過只是一瞬,他的手心向上,手指微勾,眼睜睜的看着絲帶的邊角也滑出了他的手心,卻原來到頭來,他連屬於她那一根博帶也留不住。
晏亭抱着席子鑽進了營帳,靠在簾子邊的樑柱上,大口大口的吸着氣,營帳的簾子算得上單薄,可有的時候,竟又那般的厚重,可以完完全全的隔絕開兩個人,她沒有勇氣停留,更害怕他會對她說:“卿玦要成親了,請上大夫吃喜酒!因爲害怕,纔會逃避吧!”
平緩了許久,似乎簾子外已經沒有任何的聲音,晏亭才靜下了心思,營帳中唯一的臥榻上躺着的那人似乎睡得當真的香甜,那是她的臥榻,她的瓷枕和她的錦被,憑什麼蒼雙鶴可以厚顏無恥的鵲巢鳩佔,還在她面前這麼舒服暢快,她心情不好,看着蒼雙鶴愜意了,她更不喜歡。
大踏步上前,把懷中的席子重重的摔在臥榻前,不過那席子實在輕薄,並沒有打到預期中的震懾效果,晏亭擡起腳就對着蒼雙鶴的後背去了,可只差那麼一點點距離反倒停下了——那可是她的錦被,踢髒了,她睡什麼呢?
“蒼雙鶴,起來。”
恨恨的說着,卻不見蒼雙鶴轉身,晏亭上了火氣,咬牙切齒道:“蒼雙鶴,若是再裝作聽不見,本大夫就當場驗證一下死豬到底怕不怕開水燙!”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當真怕了她的威脅,蒼雙鶴緩緩地轉過身子,頭枕着自己的手臂,笑着一臉平和道:“鶴記得那席子好像就在簾子外的,莫不是被人拿走了?”
晏亭一愣,隨即明白他在取笑她速度慢,儘管她這慢是有理由的,但是她是萬萬不會甘心被蒼雙鶴看輕了去,憤憤道:“本大夫從南天門取回來的,你管得着麼!起來,現在天冷、風寒、地皮涼,本大夫身嬌、體弱、毛病多,不似先生你身強體壯,因此本大夫要睡臥榻,先生若是硬要死乞白賴的耗在本大夫的營帳中,那麼久睡席子上,若是覺得受不住這等委屈,方纔姬將軍還像夜遊神似的在外頭晃盪,先生可以追過去與他擠一個臥榻,對,還可以彼此溫暖溫暖,本大夫絕對不會大了嘴巴到處去說些有的沒有的,先生放心就是。”
晏亭一口氣說了這麼許多,蒼雙鶴非但不惱,反倒笑得更深刻了,緩緩地坐起了身子,隨意半攏着的長髮隨着他的動作而盪出完美的波痕,有幾縷散落在胸前,成就一副豔麗非常的畫面。
卿玦是第一眼便讓人覺得驚豔,蒼雙鶴第一眼也很好看,可卻不如卿玦來得深刻,不過再看蒼雙鶴,卻是一次比一次更奪魂攝魄,見的次數多了,或許要對卿玦乃天下第一美人的說法生出些動搖來,若他二人乃女子,定是那等禍國殃民的妖精,當然,身爲男子也脫不了惹了人心浮動的本事。
蒼雙鶴坐起身子後,並沒有挪身下榻,反倒倚着身後的樑柱,微微曲起一條腿,捏着紫玉的手搭在屈起的腿上,那紫玉握地嚴實,晏亭也沒心思細細打量,因此並未瞧見蒼雙鶴手中捏着什麼,完美圓潤的指尖輕輕在手心中的紫玉上游移,淺笑道:“既然怕冷,莫不如同塌。”
晏亭瞪大了眼睛,心中暗暗咒罵着蒼雙鶴:無恥的見識過,這麼無恥的還是頭一回見,都道請神容易送神難,看來還真的不幸被她遇上了,今晚都是她在努力把玥謠推給他,又沒見他跟自己說了些什麼有用處的,想必蒼雙鶴是明擺着要耗在這裡了,她卻傻乎乎的以爲是甩開玥謠那個潛伏的包袱的大好時機。
深深地吸着氣以平緩自己的怒火,半晌對蒼雙鶴露出一抹比張效見了睿王還要諂媚的笑容,用着令自己汗毛倒豎的聲音道:“先生,這可怎麼是好,本大夫實在怕傷了先生您呢,您瞧瞧,姬將軍長得多麼賞心悅目,即便晚上相互取暖了,也恁般舒服不是!
蒼雙鶴眼底盛滿笑意,語調卻還維持着往日的平和道:“多謝上大夫替鶴着想,不過總有人懷疑鶴是否有異人的癖好,若今晚住進姬將軍的營帳,怕那等虛傳的消息便要被他人看實了去,莫不如留在上大夫這裡,兩相比較,倒是不會懷疑鶴與上大夫有些什麼的!”
晏亭眼角又開始不自主的抽搐,損人也不帶這麼難聽的不是,睿王那傢伙瞧她生得不好,明白的說了,然後便是大包小包的送養顏的補藥;卿玦最初也嫌棄她現在的樣子難看,可也實打實的說了心裡話,莞爾笑過之後,倒也未曾留在心頭;就這眼前的蒼雙鶴令她心生芥蒂,即便說她難看也要繞着彎子,呸!方纔是老子瞎了狗眼纔會覺得那廝生得好看,兩相比較,差得遠了!不對不對,怎麼可以說自己是狗眼呢,呸呸!都是被蒼雙鶴那廝給氣糊塗了!
板着臉上前,環臂抱胸曰:“要是不走,就去睡席子,這裡是本大夫的營帳,就該本大夫說的算,先生若是不滿意,就去找人說理去,本大夫困了,要睡覺!”
白天的時候便是吊着眼梢,夜裡那雙眼更加的特別,由此蒼雙鶴自然不可能在人前擡眼,卻不曾想聽見了晏亭的話之後,反倒緩緩地對上了她那一雙盛滿憤怒的杏眼,眸光一閃,勾脣綻開一抹別樣的笑。
只是一個笑臉,卻徹底亂了晏亭的心,原本便知道蒼雙鶴乃是重瞳之人,倒也在心中承了準備,卻還是沒想到,白天黑亮異常的一雙眸子,到了夜間竟換成了碧藍的色澤,若不是知道他真真切切是個人,晏亭許要猜測自己見到了傳聞中的虎狼狐狽之流修煉成精,化成了人形了呢,妖孽就是妖孽,沒屈了他的名聲。
晏亭心中反反覆覆的審度着,因爲蒼雙鶴這一雙眼而失了自己的堅持,方纔帶着凜冽站在蒼雙鶴眼前,如今卻染上了幾分茫然,想來那廝也不可能會上下其手扒她衣服就是,視若無睹的繞到榻前,脫了最外頭的錦袍,直接爬到榻的內側,老實地躺下,鼻翼間又是上一次那淡淡的幽香,聞見了感覺十分的舒心,漸漸的收了心頭無可遏制的激烈蹦跳聲,伸手硬生生的拉扯着棉被,怒聲道:“本大夫的錦被,還我!”
瞧見了晏亭這等彆扭的模樣,蒼雙鶴灑然起身,柔和笑道:“睡吧,鶴還有些東西要看看。”
晏亭帶着懷疑的眼神轉過頭來盯着蒼雙鶴背對着火光或明或暗的臉,蹙眉道:“先生又藏了什麼禍心?”
蒼雙鶴狀似無辜道:“上大夫說話可是愈加的不精緻了。”
冷哼一聲,抱着錦被轉過身去,總以爲先前見了卿玦,靠着榻前的案几前還有蒼雙鶴在,今夜怕是無法成眠了,卻不想伴着淡淡的幽香,她竟比平日無心事的時候睡得還快,錦被上似乎還殘留着屬於蒼雙鶴的味道睡夢中也是勾着嘴脣的,她並不討厭這個味道,反倒聞見便有一種莫名安心的感覺,那年還是少年時,蒼雙鶴身上也是這樣的味道——十幾年,未曾變過!
勻細的呼吸聲傳來,端坐在案几前擒着帛書的蒼雙鶴慢慢的站起了身子,來到榻前,看着晏亭抱着錦被熟睡的臉,莞爾一笑,伸手緩緩拉出被晏亭壓在身下的錦被,輕輕覆蓋住晏亭的身子,從袖袋中摸出香囊,放在晏亭的瓷枕邊,再然後才轉身向營帳外信步走去。
外頭不知何時已經飄起了細雨,雨絲紛紛,不大,可久了也要透了衣衫,在這樣的山間秋夜裡,風一吹,是徹骨的涼意。
“先生。”
對面站着的卿玦瞧見蒼雙鶴走出營帳,眼中一瞬間盛上了不解,幾縷碎髮因爲浸了雨的關係,緊貼着卿玦的臉,烏黑的發襯托的臉色愈加的蒼白。
蒼雙鶴輕緩道:“晏毋庸並非芶惑,與我軍相對,除去國恨之外,還有家仇要報,且其幾十年不曾間歇的操練,以你現在的心力,你覺得自己可有勝算的把握?”
卿玦哽住了聲音,臉上更是沒半點的血色了,蒼雙鶴淡笑着表情不變,可每句話皆如銳利的刀鋒,深深地紮在卿玦的心頭上,“雅雅乃鶴的師妹,她四年前曾受過傷害,流放了自己四個年頭,如今已經不再是少女,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你因不必要的糾葛困住了自己的意志,可還有掛帥的資格,戰場之外,你可以爲自己的感情要生要死,但是你且記住,如今你並非代表你自己一個人,大央與虞國將士加起來二十幾萬人,這麼多人皆聽從你的指揮,一旦你生出錯誤,不要忘記了二十年前芶惑坑殺大央十幾萬將士的歷史,還有,晏亭一連殺了晏毋庸兩個兒子,他怎麼可能會放過大央的人?鶴給你兩個選擇,要麼坦誠自己無法應對了自己的心,鶴會在晏毋庸出兵之前撤換主帥,要麼就收了你現在的失落,三天時間,鶴要看見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
咬着脣良久,卿玦重重的點頭,伸手挑起覆蓋住半隻眼睛的溼發,盯着蒼雙鶴無意識的笑道:“是卿玦沒用,讓先生跟着掛懷了。”
蒼雙鶴捏着手中的紫玉,淡淡的雨絲飄落在他淡紫色的大氅上,淡笑相對:“鶴相信自己不會走眼,你知道該怎麼選擇。”
遲疑了片刻,卿玦還是小心翼翼的問了起來,“先生,卿玦還想問一件事情?”
每次卿玦這樣遲疑的時候,蒼雙鶴便知道他又是爲了情感,卻還是放任他問出口:“說!”
卿玦咬着略有些蒼白的脣,半晌才輕緩的開口道:“先生可也動了情?”
蒼雙鶴挑了挑眉梢,淡笑道:“你以爲呢?”
緩緩地搖頭,半晌卿玦道:“卿玦從未看懂過先生,這三年來,也不知道先生究竟能對什麼生出興趣,即便是掌控了大央的百業興榮,也只是用至多半層心力,可是從上大夫下山之初,先生便對他處處精心,即便是武聖也派到他身邊護其周全,卿玦不知,先生爲何要這樣做?”
輕緩的把玩手中的紫玉,以前手中轉着玉環的時候,並不遮掩,可如今的紫玉卻並不外現,聽見卿玦的問題,蒼雙鶴修長的手指頓了一下,半晌後輕笑:“鶴自幼遊歷名山大川,對外界看得還算通透,而晏亭卻非如此,閉目塞聽對於一個謀士來說實在危險,陰業師叔心中爲高低之名所困,有些時候未免狹隘,鶴需要一個可以與自己比肩的謀士替代自己在大王心中的位置,僅此而已!”
聽見蒼雙鶴的說法,卿玦驚愕的瞪大了眼睛,不解道:“先生莫非想要棄大央不顧?”
蒼雙鶴淺笑:“大央有一個英明睿智的王者足矣。”
卿玦不知所措的看着蒼雙鶴,見卿玦這等表情,蒼雙鶴隨即又淺笑出聲,比平日裡更柔和的語調道:“亦或許,鶴當真存了私心,十幾年前欠了他的。”
卿玦一愣,蒼雙鶴灑然轉身,背對着卿玦道:“回去吧,鶴給你三天的時間,也只有三天!”
三年前,認識卿玦的人都以爲他與別夕之間存着異樣的情愫,可是那個時候只一眼便能清楚地看出,卿玦只是太過依賴別夕罷了,他一直被囚在那一方小院中,遇見人的時候,總也要唯唯諾諾的閃避着看,唯有別夕與他親近,可惜那親近卻寫了利用在裡面,卿玦那一次傷的很深,除了蒼雙鶴之外,他什麼人都不肯見。
然後,蒼雙鶴把晏亭送到了他眼前,卻是不想這次卿玦當真動了情愫,那個時而愚笨,時而銳利的暗啞、乾瘦男子,竟把一直囚在一方天地裡的卿玦帶到了千軍萬馬之前,其實有些時候,蒼雙鶴也好奇晏亭究竟是怎麼辦到的,因此他藉故接近了她,亦或許,他也想知道,在許多年之後,晏亭可還會那麼心無城府的喊着他爲哥哥!
那個時候的自己也有些自以爲是,總覺得生活在水邊該深諳水性,事後才知道,晏亭真的不會水,陰業說過,那一場大病之後,他便一直是這樣一副孱弱的身子,本來約好的讓他們每年見上一次,切磋一下奇門之術,可因爲晏亭落水的事情,他二人便十幾年未見。
大了之後見了,蒼雙鶴也愣住了,早知道晏亭身子羸弱,卻沒想到乾瘦矮小的嚇人,那臉上的膚色異常的難看,蒼雙鶴記憶中那個會折了桃花枝,蹲在碧潭邊撥水的稚童,有一雙大大的杏眼,總以爲長大之後定是個翩翩公子——原來當年晏亭落水之後,寒毒侵體的毛病當真厲害!
緩步走進營帳,晏亭不知何時已經轉過了臉,嘴角依舊有淺淺的笑痕,那個笑容與當年溪邊的稚童一般無二,亦或許,晏亭從未改變過,只是時勢催人狠罷了!
翌日一早,晏亭起身之時,筋骨中透着暢快,懶懶的伸腰,外頭早已經大亮,照着營帳似乎也溫暖了許多,晏亭伸完了腰之後,總覺得身邊有些異樣,緩緩地低頭望去,遲疑了須臾,隨即揚聲尖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