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爲何物,可換吃,還是換喝,鶴只知道,若當真有情,便不會在意一切。即便他與鶴皆爲男子。”
蒼雙鶴那番話在卿玦耳畔久久迴盪,知道翌日破曉,卿玦的心才隨着冉冉升起的朝陽而透了亮,莞爾輕笑,是啊,只要真心的喜歡上了,世俗又是何物,不過是套住自己一生不幸的枷鎖罷了!
秋意更濃了,山間的清晨籠着霧氣,人在霧中行,總是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老早就起了身,抱着肩膀倚在撐着營帳的一根樑柱前,此處正對着晏亭的營帳出口——他想讓晏亭出門口第一個便瞧見自己。
晏亭似乎還未起來,萱草雅卻比平日來的早了許多,臉上也沒了那等見到他之後總也泛着傻氣的笑,近了纔看清,她的眼眶紅紅的,似乎將將哭過。
卿玦拿眼偷偷地瞄着晏亭的營帳,淡笑着問道:“萱姑娘這是怎麼了?”
看着卿玦柔和的笑,萱草雅突然嚎啕了起來,“卿玦,你能不能抱抱我?”
卿玦一愣,不解道:“怎麼了?”
萱草雅抽抽噎噎的哭道:“他死去整整四年了!”
收回了偷瞄着晏亭營帳口的視線,看着萱草雅一臉的傷痛,卿玦略帶關懷的問道:“誰死了?”
猛的裝進卿玦的懷中,額頭抵着卿玦的肩膀,雙手繞着卿玦的腰身,邊哭邊喃喃道:“我這輩子最親的人,他死了,四年前,被那個男人害死了,我恨他,恨他,好恨好恨他……”
聲聲淒厲,卿玦收回了剛纔欲推開萱草雅的手,卻也不抱她,只是任她抱着嗚咽。
先前他等着晏亭,不見晏亭出來,此刻害怕對面的營帳有動靜,可晏亭卻挑了簾子,探出了頭來……
睡夢中似乎聽見女子低低沉沉的哭泣聲,晏亭以爲自己又在做夢了,可那聲音越來越清晰,晏亭才發覺並不是自己在做夢,沒有任何心理準備,起身之後直奔着營帳口來了,可看清眼前抱在一起的卿玦和萱草雅之後,錯愕的瞪大了眼。
瞭然母親盈姬死亡的真相,接着又遭遇弱水因自己而慘死,本以爲徹骨的痛過之後,就可以當真是個男人了,對痛苦的感覺也會麻木,晏亭甚至已經開始想着卿玦成親之時,她該送些什麼好的,可是想象是一回事,真的瞧見之後,卻發現,原來自己還是在意的,伸手抓緊了心口處的衣襟,整顆心擰成了一團,一瞬間竟生出一種幻想——或許就這樣死了,死了倒也好,就不會再痛了,她也想找個人依偎着痛哭,可是她不能,她甚至不敢去真正地愛上一個男人!
看着晏亭的痛苦,卿玦緊張了起來,伸手欲推開萱草雅,卻聽見她在耳邊低語:“他殺了我的孩子,他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卿玦愕然間,晏亭垂着頭,並不與卿玦打招呼,轉身默默地離開——原來死亡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她還有責任,不能死!
白天卿玦並沒有再看見晏亭,萱草雅一直淚眼朦朧的繞在他身邊,從她斷斷續續的話中卿玦似乎瞭然了一些東西,卻又分外的糊塗了起來。
再兩日就能進駐陳縣,畢竟是兩國交匯地,物品也豐盈了,想要吃些什麼,喝些什麼的很容易,紮營前萱草雅騎上她的肥妞離開了卿玦身邊,卿玦得了機會便要去見晏亭,卻是不想晏亭竟在他未曾注意的時候離開了大隊人馬,問過了許多人皆不知晏亭去了哪裡。
天黑之後,萱草雅抱回了兩個大酒罈,在衆人視線中毫不遮掩的走進了卿玦的營帳,她的樣子看上去已經恢復了平靜,不過既然是卿玦的事情,又有幾個人敢說三道四呢,衆將士只知道,萱草雅抱着那兩個看上去有些嚇人的酒罈子進了卿玦的營帳便沒再出來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包括衛都在內的幾個主要的將領皆候在卿玦的營帳外等着他,卻沒一個人敢進去瞧瞧——將軍的營帳內藏了個女人,有哪個吃了豹子膽敢這個時候闖進去!
晏亭前一晚領着柴安和曾勝乙進城去私訪了一下南褚那頭的情況,順道也散散心,眼不見爲淨,從邊陲的小城裡得到的南褚近況和蒼雙鶴給她的消息相差無幾,倒也放了心,大軍不會進入城池,因此晏亭趕早回返,進了營地便發覺了異樣,而留在營中的晏忠見晏亭回返,神秘兮兮的笑道:“少主人,你若是再不回來,怕大軍今天便要留在此地了!
聽晏忠的話,晏亭不解的問道:“怎的?”
晏忠笑得有些幸災樂禍,“姬將軍他現在還未起呢!”
進了營救聽見了卿玦的名字,隱隱的痛楚牽扯了心口,面上卻還要不動聲色的問道:“鶴先生呢?”
晏忠撇撇嘴:“少主人昨晚離開之後,鶴先生也不知所蹤。”
遂於蒼雙鶴的去向晏亭並不十分上心,只是卿玦睡到這個時候還不起來,實在有些奇怪,再三追問之後,晏忠也只是漲着一張臉小心笑道:“姬將軍他——恩,他昨晚怕是吃酒吃得多了些!”
聽說因爲吃酒耽擱了大軍的行程,晏亭頓時火冒三丈,總算給舊愁新恨尋到了一個發泄口——憑甚你姬將軍就能逍遙快活,老子卻要忍受日夜煎熬,你不讓老子舒服了,老子也不會讓你愜意了!
直衝到卿玦的營帳外,衛都看見了晏亭一臉怒氣的奔了過來,忙上前迎着,而晏亭只是冷哼道:“讓開!”
瞧着晏亭神態不對,衛都陪着笑臉道:“上大夫現在進去實在不妥。”
晏亭也不問緣由,冷哼道:“本大夫讓你讓開,聽不懂麼?”
看着晏亭臉上的狠覺,即便是他這個久經沙場的老將也覺得惶恐,倒也不再阻攔晏亭,挪開了身子放她進去。
本來帶着凜冽衝進了卿玦的營帳,晏亭甚至連自己要罵些什麼都想好了,卻不想看見眼前一幕之後竟愣在了原地,再然後,是徹底的心灰意冷,苦笑一聲,伸手抓過隨意丟在一邊的那件睿王所賜的絞龍大氅,揚手一抖,大氅在空中展開,隨即飄然落在了卿玦完全赤裸的身體上。
他真的很美,穿着衣服的時候有堪比女子的絕代風華,不穿衣服的時候,更是驚心的動人,以前常常見了,總要猜上一猜卿玦到底是男是女,也曾想過找個沒人的地方,威逼利誘或者乾脆強上扒光了他的衣服瞧瞧他那身體可是和自己生成一種摸樣的,如今真真正正的瞭然,脫光了之後和他自己當真的不同,卻不曾想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了斷了自己曾經的幻想。
“你?”
卿玦睜開了略帶着混沌的眼,對上站在榻前一臉淡漠的晏亭,隨即嘴角勾起了一抹十分豔麗的笑,柔和道:“這個夢好長,還能看見你,真好,昨夜的你像個溫柔的女子!”
總有錯認的時候,晏亭緊緊咬着脣,口中已經有血腥的味道蔓延,不管卿玦是將萱草雅認作了自己,還是將自己認作了萱草雅,這些已經不必再細細的探究,但是有一點晏亭卻是明白,她和他之間的鴻溝或許沒有逾越的可能了,有些事情在她的刻意縱容下無法挽回,冷笑一聲:“姬將軍好本事,竟讓那麼多將士等着你一個,昨夜本大夫進城私訪南褚的消息,姬將軍,你幹了些什麼呢?”
猛地清醒,霍然起身,晏亭給他蓋上的大氅慢慢滑落,露出肌理明顯的上半身,卿玦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又看了看晏亭,手忙腳亂的拉起大氅遮住了自己的身體,茫然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晏亭冷哼,“恭喜姬將軍提前洞房花燭夜,好了,時辰不早了,趕快起來上路,即便你是軍中主帥,可本大夫亦有監管的職權,姬將軍還是收斂些好,若是再發生此等事情,莫要怪本大夫翻臉無情。”
說罷拂袖而去,卿玦看着晏亭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赤裸,抱着頭嘶吼——他實在想不起來昨夜與萱草雅吃酒之後發生了什麼,那個女人說會去繼續流浪,好像還說過要去替她自己報仇,可是後來——一片茫然,若當真發生了什麼,卿玦瞭然,他不會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他會給她名分,可是他卻無法給她一顆完整的心!
營帳外聚攏了更多的將士,各個探頭探腦,瞧見晏亭走出來之後,紛紛後退,磕磕碰碰好不熱鬧,晏亭挑着簾子冷眼看着眼前衆人,垂着眼角,輕緩道:“都下去,準備拔營起程,先前耽擱了時辰,但進度不該落下,今夜晚些安營。”
晏亭說完之後,並不見有人響應,凝滯了片刻,猛然擡高音量,怒斥道:“當本大夫說話放屁呢!都趕緊去準備,遲疑的軍法處置!”
也不過須臾,眼前只剩下晏忠、柴安和曾勝乙,晏忠缺個心眼,瞧見晏亭變了臉色還是一臉的笑模樣。
柴安卻看着晏亭發呆,在他心目中,屠幼菱完美的猶如女神,可晏亭並不喜歡那麼個柔順美好的女子,即便同處一室也不會亂了性,這實在出乎柴安的意料,那時已經出現了些朦朦朧朧的猜測,現在那些猜測倒是清晰了起來。
曾勝乙抱着玉首劍鎖緊眉頭盯着晏亭,總覺得晏亭那一張看似平靜的臉在默默地流淚,可他卻說不出半句話來安慰,因爲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能說些什麼!
扯了扯笑,平靜道:“你們也下去準備吧,總不好太過特別了。”
個性不同的三人,此時倒是出乎意料的統一,並不多問,皆轉身離去,只留下晏亭一個人站在卿玦的營帳前,腦海中一片空白!
先前是晏亭在躲着卿玦,如今是晏亭和卿玦互相躲着彼此,即便安營的地點和商量即將進入陳縣的事宜,也是衛都幾人從中傳話的,蒼雙鶴又不知去向,不過他在不在營中,似乎也沒什麼差別。
明天就要進入陳縣,也不過剩下二十多裡的距離,倒也不急着行軍,晌午停在一處水清草肥的平原上,天高雲淡,風輕日暖,晏亭不想再悶在馬車中,又不是她問心有愧,她纔不躲着讓大家快活呢,下了馬車掃去,以前一直不離左右的卿玦還是沒個影子,失落之後倒也覺得有些輕鬆,她現在當真的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去面對卿玦。
伸手汲水,早晨的河水很冰,中午倒還好些,這條河很寬,不過並不深,且河水很清,能清楚地看見裡面魚兒在嬉戲,曾勝乙遠遠地跟在她身後,晏亭回身支走了曾勝乙,再回頭的時候赫然發覺對面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雙人影,晏亭以爲自己看錯了,可是那淡紫色的長袍她卻是認不錯的。
從晏亭下山再次邂逅蒼雙鶴開始,也只有晏痕出殯那天蒼雙鶴穿了旁的顏色的衣服,除此之外,一直都是淡紫色的,包括當時還是少年時,他也是一身紫衣出現在她的眼前的——從那之後,即便對外並不表現,可是她卻對紫色生出了特別的情感,也或許晏亭並不知道自己對紫色到底有多深的情感,可是每次出現紫色的身影時,總要不自覺的多瞧上幾眼,晏亭不得不承認,在她看見過穿着紫色衣服的人之中,唯有蒼雙鶴與那紫恁般的相配!如此她怎能錯認了去!
而站在蒼雙鶴身邊的那人,晏亭的心頭狠狠的抽了一下,竟是一連消失了好些日子的萱草雅,晏忠曾告訴過晏亭,也不知道卿玦怎麼惹惱了人家姑娘,從那天早晨之後萱草雅就沒再出現過,而卿玦也命人私下裡尋找她的下落,原來萱草雅一直都在大軍附近。
晏亭就那麼定定的看着對岸那一雙人,蒼雙鶴在笑,這本不蹊蹺,若是他不笑了才奇怪,可令晏亭失神的是他那笑的方式——竟和當年桃花潭邊少年時那麼的相似,那是純然的寵溺,並不摻雜虛情假意。
再看萱草雅,笑得也十分的正常了,她很高,可也要微微仰着頭盯着蒼雙鶴,似乎與蒼雙鶴說着什麼。
還不等晏亭回神離開,那廂萱草雅已經瞧見了她,並且笑容燦爛的對着晏亭揮手,再然後是蒼雙鶴正視着她的視線,晏亭是想走也走不了了,索性撩起袍子順着河上的獨木橋走了過去。
萱草雅見晏亭過來,笑彎了眼,湊前一步靠着晏亭身邊神秘兮兮道:“我知道你!”
晏亭偷偷向後退了一步,先對着蒼雙鶴冷冷淡淡的道了聲:“先生。”
擡眼後看着蒼雙鶴臉上的笑,翻了個白眼,隨即對萱草雅平緩道:“姬將軍尋了姑娘好些日子,今日本大夫瞧見了,便給他帶個消息。”
萱草雅撇撇嘴,小心翼翼問道:“他尋我想幹什麼?”
看着萱草雅有些怪異的表現,晏亭蹙着眉頭,半晌輕緩道:“想給你個名分。”
卻不曾想萱草雅聽見晏亭的話之後竟然大笑了起來,“拜託,就這麼點事就要名分,是他瘋了還是我瘋了!”
聽着萱草雅拔高的聲音,蒼雙鶴偏過頭去,微微縮了眉頭拉長尾音道:“雅雅......”
晏亭再一次愣住,萱草雅的出乎意料的反應還在她能接受的範圍內,可是總也淡笑着的蒼雙鶴卻因爲眼前女子的一句話而變換了臉上的表情,這實在太不尋常了,而更不尋常的是他叫她“雅雅”,多麼親暱的稱呼!
復又亂了心思,晏亭有些失神,轉過身子揚聲道:“話本大夫已經帶到,便不打擾二位了,告辭。”
才邁開步子,手腕便被人生生的擒住,身子縮了一下,慢慢的回頭,是萱草雅笑得頗含深意的笑臉,晏亭扭着手腕冷聲道:“男女授受不親,請姑娘自重。”
萱草雅若無其事道:“本姑娘不重,這點我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這話對你我來說沒什麼意義,上大夫,我對你很好奇,而且一直好奇着,可以不可以借一步說話?”
晏亭黑亮的眼在萱草雅和蒼雙鶴之間遊移,那廂蒼雙鶴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淡笑表情,柔和卻不容拒絕的聲音道:“凡事不好太過,雅雅,你先回去吧。”
只是平淡的一句,萱草雅癟了癟嘴,竟當真對晏亭露出了個莫可奈何的表情,然後湊着晏亭小聲道:“我當真對你有興趣。”
看着晏亭僵硬的表情,萱草雅大笑着跑開,在她身後肥妞也跟着不緊不慢的奔跑着,即便已經很遠了,可晏亭還是聽見萱草雅斷斷續續的笑叫聲:“我會飛,你追不上我!”
晏亭不再遙望看不見的身影,蒼雙鶴淡笑着開口道:“上大夫,良辰美景,要不要夜裡一起吃吃酒?”
又是一陣戰慄,晏亭看着城市化並不似玩笑的表情,本想着當口拒絕,可腦海中突然涌上了玥謠對她說得那番話,她怎麼可能會迎娶玥謠,爲了她不倒黴,自然有人要倒黴,晏亭看着蒼雙鶴那少沒心肝的笑容,也跟着綻着一抹甚是虛僞的笑,“好,不見不散,水酒先生自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