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洵武的四子鄧孝廷官拜朝奉郎,現任熙州通判,其妻尤氏就是尤十四的長女尤八娘,二郎,你真記不起前年的事了?”
林繼盛再作提示,王衝依舊一頭霧水,他啥時候得罪過一個命婦?
對了,前年,那就不是自己,是以前的王衝。
“你還忘得真徹底,尤家本是靈泉縣的豪商,機緣巧合攀附上了鄧家。尤十四的堂兄尤十一就是對江樓的大掌櫃,另一個堂兄尤七掌管着永康軍的羌蕃生意。鄧家過去只把尤家當幹人待,十來年前,尤十四把他長女嫁進了鄧家,這纔算入了鄧家之門。”
“鄧孝廷當時只是個蔭補的將仕郎,還娶了妾,尤氏大概是覺得委屈了自己,跟鄧孝廷鬧個不休。而後鄧孝廷去陝西任官,尤氏與他本就不合,更不願吃苦,就留在了成都。”
說到尤氏,林繼盛的語氣就有些輕佻了,微翹着嘴角道:“尤氏小名杏兒,沒過幾年,在成都就得了另一個諢名,叫……尤紅杏。據說不僅與外人私通,還勾搭了自己的叔叔。”
王衝心領神會,嘴角也微微一翹,牆內牆外兩頭香。
“不管怎麼胡搞,終究只是暗中之事,即便傳言四起,也沒誰去捅破。畢竟是鄧家媳婦,外人不敢得罪,鄧家自己又不願污了名聲。這些年下來,大家也都習以爲常,不再理會了。”
接着林繼盛看住王衝,笑意更濃了:“直到前年,尤氏陪她姑姑去靈泉老家探親,自海棠渡過江,遇着了二郎你……”【1】
隨着他的講述。王衝也進入到深度記憶搜索模式,一幕已有些模糊的場景漸漸浮現。
那也是個夏日,王衝去海棠渡的雜貨鋪打醬油或者買醋,那時還是個書呆子,捧着書邊走邊看。身後來了一隊儀仗。鳴鑼陣陣,依舊充耳不聞,被開路的家丁拎去了車前,要治他阻道之罪。
見車裡是兩位命婦,王衝還少年老成地爭辯,說棋牌開道。鳴鑼示威只是官人儀仗,命婦亂用,便是違禮,氣得兩個婦人揭了車簾,要看仔細這大膽少年到底生得何般模樣。
這一鬧騰,周圍的行人也聚了起來。車簾揭開,是一老一少兩個婦人,那少婦也就二十五六歲,芳華正豔。
王衝一見少婦,就哦了一聲:“是杏兒娘子……”
陡然被人喚了小名,少婦楞道:“我認識你?”
王衝搖頭道:“娘子不認得我,我認得娘子。三月十七,娘子也曾從這裡路過。”
包括少婦在內,衆人還沒反應過來,王衝又道:“那時娘子與莫家大掌櫃同坐一車……”
少婦色變,正要開口呵斥,王衝愣愣如背標準答案地道:“娘子穿着暗金滾花織錦玄衣、鑲金百鳥朝鳳紅裙,套着湖綠福壽團紋褙子,頭上是一套七福鴛鴦釵簪,梳子在莫家大掌櫃手裡。他就在海棠渡下車,娘子遮着面紗送他。”
衆人反應過來。竊笑不已,車裡那老婦臉色卻已青了。
少婦臉色更是青得發白,冷哼道:“既戴着面紗,又怎說是我?你這潑皮小兒,竟敢噴污我!?”
那時的王衝就如機器人一般。有問必答:“只是那一次,自然認不得。五月初六,清溪驛道口,又見着了娘子。那時娘子與雙流縣的候押司一車,身穿……,頭戴……,鵲釵在候押司手裡。”
王衝又將少婦的衣着打扮細細描述了一番,老婦人臉色已由青轉紫,少婦慌張地罵道:“那時你恁地認定了是我!?休要滿口胡柴!”
王衝道:“那時是候押司送娘子下車,他用扇子遮着臉,娘子卻沒遮面……娘子喚候押司作候哥哥,候押司喚娘子杏兒乖乖……”
末了像是作備註一般地,帶着些自傲地補充道:“聲音一樣,身影一樣,只要入過王衝的眼,王衝絕不會認錯。”
周圍聚起的民人嘿嘿怪笑出聲,車裡老婦人終於忍不住罵出了聲:“怪不得每套首飾都要少一兩件!竟是被你施得成都家家都有!”
少婦卻是兩眼發直,嘴裡嘀咕道:“王……衝……”
民人們轟聲笑了,有人好心地道:“沒錯,紅杏娘子,你遇着過目不忘王二郎了!”
少婦如被抽走了脊骨般地癱回車裡,她的公婆如避蛇蠍一般,不迭躲開。
回味了這一幕場景,王衝恍然,原來那少婦就是尤紅杏。想想自己的表現,真是……佩服當時的自己,五體投地。
林繼盛道:“那一日後,她那些齷齪事就擺上檯面,淪爲成都人的笑柄。念着與尤家的生意往來,鄧家沒有休了她,把她打發去了陝西服侍鄧孝廷。聽說鄧孝廷也沒給她好臉,這些年應該很不好受。也因爲她,鄧家對整個尤家都冷落下來。尤十四若是有鄧家支持,怎麼也不會被我擠出前十,今日他雖是恨你我在酒上勝了他,根底裡卻是恨你壞了尤家在鄧家的地位。”
王衝撇嘴道:“真是理直氣壯啊……”
見他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林繼盛也失笑道:“我倒是多慮了,二郎是王家鄧家都得罪過了,還怕區區一個尤家?更不說那蕩婦還在陝西吃土哩。”
尤十四以及尤紅杏的事也只是補全了王衝的過往記憶,如林繼盛所說,王衝現在就是成都一霸,不僅與許光凝等官員交好,與王家鄧家這些豪門仕宦也已交情匪淺。對比已被冷落的尤家,說不定王衝還更受鄧家重視,根本不必上心。
換個角度看,林繼盛將王衝引到尤十四面前,完全是重重地抽尤十四耳光,不定林繼盛就是故意的。而尤十四的反應呢?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如此而已。連句狠話都不敢出口。想明白了這一層,再見到另一個人,王衝就把尤十四乃至尤家丟到了腦後。
王衝在城中另有事處理,與林繼盛分別後,被另一人攔下。這人是個太監。一眼就能看出來,不像傅堯那般,還需要觀察下言談舉止才能確認。
“當面便是王守正!?久仰久仰!某家楊戟,成都府路廉訪使,宮中楊少保是某家乾爹!”
這二十出頭,透着濃濃柔媚之氣的太監。開口便是一通陰陽怪氣。瞧他畏畏縮縮地湊過來,似乎將自己當作吃人怪一般提防,卻又舉起大太監楊戩的旗號,跋扈異常,王衝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迴應。
楊戟再道:“某家很喜歡景數,想當面請教守正。不知守正是否賞臉,願與某家一敘?”
原來是示好……王衝卻微微皺眉,爲什麼?
萬歲山工程已有了傅堯,楊戟又是楊戩的人,樑師成絕不可能再給楊戟機會,景數目前在其他事情上也顯不出急效。楊戟當然不是真對景數感興趣,而是“投其所能”。只是姿態有些過了,很是做作,讓王沖懷疑起他的用心。
王衝不是無視楊戟的到來,但也談不上重視,對上這種皇帝耳目,最好的辦法就是平常心相待。除非是之前遭遇文案事那般,需要借力,否則一般情況下,最好不要跟廉訪使有什麼來往,尤其是內侍充任的廉訪使。這不是王衝獨有的想法。而是此時士人的主流觀念。
這場酒會自一開始,楊戟便露面了,但王衝一直沒搭理。這會楊戟主動湊了上來,也找不到冷臉推開的理由。心念一轉,暗道正好。王衝微微微笑道:“原來是楊閣長,王衝纔是久仰!說到景數,王衝便好爲人師,不如尋個時間,閣長隨王衝去月繡坊,一邊聽絲竹,一邊習古學?”
楊戟楞了好一會,像是被隨從捅了捅,這才笑道:“極好極好,便是月繡坊!某家作東,靜候守正教我。”
待王衝騎着小毛驢悠悠離去,楊戟抹了抹不存在的汗水,自語道:“好險!沒被這妖人看出端倪。”
隨從奇怪地道:“又怎的險了?王衝便是妖人,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行妖法害朝廷命官啊?” шшш★ttKan★c ○
楊戟心有餘悸地道:“他何須這麼幹?只需用上惑心之術,便人人信他了!你們就沒見着,酒會上王衝是怎麼擺佈其他人的?那個海棠樓掌櫃林繼盛,就是廣漢夫人的爹,是個國丈!這國丈將王衝的話當聖旨一般待,王衝不會惑心術,怎會如此?但凡會惑心術的,探得他人的心思,那不是易如反掌!?”
他越說越生氣:“可笑你們還要我主動邀他,向他示好,好得令他半點不疑我。就這一次,我便辛苦得要死,才能勉強護住心思,以後還怎麼辦?”
隨從也大驚道:“不好,王衝要廉訪去月繡坊,是不是要借那陰氣鼎盛之地,行什麼奪心之法?”
楊戟撫額哀嘆,懊惱自己居然沒想到這一點,這下可壞了。
另一個隨從勸道:“小的會一門破邪之術,只要準備妥當,能保廉訪幾個時辰不被邪法上身!”
其他隨從也紛紛獻策,說去玉局觀和大慈寺燒香請符,一陣嚷嚷後,楊戟才定下心來。不過想着之後還要跟王衝對陣,依舊忐忑不安。
傍晚,王衝回了家,怏怏不樂。白日他去找過許光凝,談關於贖買小舞娘之事。許光凝是一副才記起來有這事的模樣,然後才委婉地透出消息,樑月繡態度很堅決,不願放手。
王衝問,小舞娘是官坊中人,只要除了樂籍,就該是自由身了,樑月繡憑什麼說不?
許光凝嘆說,道理是這般,可成都官坊名爲官坊,實際是交給各個行首在操持。小舞娘認了樑月繡做義母,得其蒙養和教導,幾乎是另立了一份終身的賣身契。樑月繡連價碼都不願開,此事還很有些麻煩。
倒不是說樑月繡有多大能耐,若是許光凝冷下臉,一張脫籍文書籤下,小舞娘就是自由身,樑月繡也只能徒喚奈何。問題是樑月繡反應激烈,這麼硬來,不知會有什麼禍患,難說會壞了王衝的名聲,當然,更會壞了他許光凝的名聲。
許光凝再勸王衝以學業爲重,珍惜名聲,不要把小舞娘這事看得太重。見王衝臉黑,又勸他稍緩時日,最好能說服樑月繡。
許光凝這態度已是仁至義盡了,王衝還沒那般大能,可以驅策一位翰林學士去幫他奪女人。想想父親與潘巧巧的婚事將近,只好暫時放下,待忙過了這陣子,邀到楊戟,一同去月繡坊料理明白。
事情可以暫時放下,情緒卻不是說丟就丟的,姐妹花只能當妹妹,小舞娘還出了波折,王衝自然很不爽。
正煩躁時,王彥中回來了……
王衝尖酸地諷刺道:“爹,還記得這裡是家?還能自己走回來?我以爲爹要等到我們把婚事準備好,直接在潘家拜天地呢。”
王彥中耷拉着腦袋,無精打彩地道:“婚事?沒婚事了……”
王衝一驚,再是大怒,嘔心瀝血地把你們湊作了一堆,又吵到分手,你們這對冤孽,到底要鬧哪樣啊!?
似乎感應到了王衝那噴薄而出的怒焰,王彥中連連擺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是……香蓮玉蓮的爹爹死了,巧巧要守三個月的孝。”
王衝皺眉:“她們的爹不是早死了麼?啊?死了?”
話剛出口便記起來,香蓮玉蓮是潘巧巧嫁給那位官人懷上的,沒到生下來,就被大婦趕出了門。
王衝再諷刺道:“三個月?不是三年麼?”
王彥中一張臉更苦了:“三年?是要死人的……三個月,我都不知能不能熬得下,唉……”
門外有了細碎聲響,王衝轉身,對上有些惶然的兩雙亮晶晶眼瞳,嘆道:“香蓮玉蓮,看來你們還得叫三個月的衝哥哥……”
好事多磨啊,此時王衝只這般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