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如今你也算半個生意人了,行會之事,也該多作了解。
林繼盛再說到“行會”,王衝恍然,是這玩意啊。
百業都有行,在這個時代,行會更是興盛,別說一般的商鋪作坊,就連替青樓酒店跑腿的幫閒也有行會。
林繼盛說,海棠樓入的是成都酒行,他開的客棧要入樓店行,快活林也被樓店行盯上了,要其入行。而水火行、香坊、炎風堂乃至淨紙行等等生意,未來也必然會被相應行業的行會找上門來。聽到這消息,王衝就滿心不爽,宋時工商業已發展到行會壟斷時代了麼?
“壟斷……這話怎麼說呢?行會管不到大家的生意,不過是互相幫襯,應付官府的科配、和買之事。”
見王衝真是不懂行會,林繼盛不厭其煩地作起了科普。
王沖印象中的行會,其實是明清時代的行會。那時的行會對行業束縛很重,不僅排外,對行會成員的干涉也很深。定價、勞資關係、銷售區域等等都列有詳細規定,還以各種力量強制執行,一入行會深似海,難怪王衝很反感。
但此時的行會卻不一樣,準確說,就有些類似農村裡傳統的鄉里制,大家湊成行會的主要目的,是應付官府的科配和買。
宋時官府不抑商,自然是將其當作割不盡肉的肥豬養。工商業對於政府有三項義務,一是繳納市稅和行稅,一是承擔科配,也即向官府繳納相應物資,一是和買,也即政府採購。
後兩項也經常統稱爲科配。因爲和買早年還按市場價付錢,有時候甚至還高出市場價。但到現在,大多都是低於市場價,或者用貶值錢引抵足值銅錢,甚至是開白條,相當於強徵。
基於這樣的背景,民間行會就不是明清時代的壟斷組織,而是一個互助團體。
“行會大開門戶,特別歡迎新成員。畢竟多一個會戶,大家的負擔就要輕一分。會戶也不需要向行會繳什麼錢,都只是通消息,連聲氣而已,最多逢年過節時互相派些利市。小生意不入行會也行。可稍稍作大了,不在行會裡,就得獨力面對官府的索取。”
林繼盛一番解說,消去了王衝對行會的憎惡。林繼盛還特別說到,汴梁行會尤爲發達,神宗皇帝時,因爲皇宮對肉行科配很重。肉行會戶推舉徐中行等人代言,向官府呈請繳納免行錢,由此免除科配,獲得允准。
“難怪……”
這時王衝也依稀記起上一世看過的《東京夢華錄》所載內容。說在東京,誰要作生意,同行便會鼎力相助。沒本錢,有人借。沒器具,有人借。不熟悉行業,有人指點,沒人手,有人推薦。
當時他對這部分內容有些不以爲然,覺得這是孟元老刻意誇大汴梁人的商業道德水平,可現在看來,這不是道德使然,而是利益驅動。多了一個同行,就多了一個承擔官府科配的同伴,好事啊。至於生意競爭,這個時代,商業繁榮,市場廣闊,除非特定情況下的門對門相爭,一般而言,大家都是不太在乎的。
“林丈,記得你是官戶中人,難道也要入行會?《政和令格》規定,品官之家鄉村田產得免差科,一品一百頃,二品九十頃,下至八品二十頃,九品十頃,其格外數悉同編戶,難道商鋪產業不免?”
不過王衝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官戶與民戶不同,享有很多優惠。林繼盛雖無官身,家中卻有官人,很有勢力,否則也不會佔了海棠渡大半土地。既是官戶所辦產業,難道還要在意官府科配?
林繼盛又笑了,這王二郎是個作生意的天才,對規矩和相關法令卻知之甚少。
“《政和令格》只是說鄉村田產,在此之外,包括田產和商鋪作坊,除非官家特旨減免,形勢戶都同民戶一般徵賦稅科配。”
所謂形勢戶,即是民戶之上,包括官戶、吏戶、僧道戶等有優待的戶類。王衝拍額,自己早該明白的,宋時禁止官員直接經商,但官員以親戚和幹人間接經商卻沒辦法禁,因此在徵商稅和科配上,卻是一視同仁,宰相都不能免。
“不說汴梁,哪個行當沒有宗親仕宦?就說成都,糧商、布商、木商等等數百行裡,每一行排位最前的幾家,不是出自紫門,就是出自朱門,就拿對江樓來說,那都是鄧相公家產業。免了他們的科配,朝廷豈不要喝風了?二郎,你如今雖是形勢戶,卻也別想免了科配。”
林繼盛開着玩笑,所謂紫門朱門,自是以官員服色相稱。王衝卻是苦笑,他哪想過這般好事。
“那這酒品……又是怎麼回事?”
王衝轉移着話題,早前林繼盛大力支持他搞酒精,卻沒說透真意,後來也只是模糊說在酒市上會有大收穫。酒市還在十月,九月的酒會規模不大,一般人都不怎麼關心。聽林繼盛這話,似乎酒會比酒市還要重要,而與酒會相關的酒品,似乎會影響林繼盛的重大利益。
林繼盛面帶笑容地看住王衝:“如今我與二郎的關係已非同一般,一些事也不再相瞞……我的長女,大郎的姐姐,就在汴梁皇宮裡,現爲廣漢夫人。”
所謂“夫人”,是比較低級的嬪,還分國夫人和郡夫人,廣漢夫人就是郡夫人。夫人雖無定額,但也算是正式的妃嬪,地位已非一般宮女能比。
王衝一時愣住,真沒想到,身邊竟然還有一條直達天庭的大腿,這林繼盛竟是一個國丈。
“大郎也別高看我,區區一個夫人,在後宮毫不起眼,只是入了官戶,連蔭官都只得了個承信郎,唔,在大郎身上。”
好嘛。原來被王衝當作夥計支使的林大郎,竟然還是個從九品武官。
“女兒入宮也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在汴梁開小酒鋪,不知怎的,就來了內侍,說官家看中了女兒,要接入宮中。之後又不知被誰搗了酒鋪,我就乾脆回了成都,置辦下海棠渡這一帶的土地。開起海棠樓,過自己的安穩日子。”
林繼盛淡淡講解着,王衝聽到他女兒入宮的過程,也是感慨紛雜。其一是覺得趙佶這個皇帝真是愛白龍魚服,不僅在民間亂跑。還到處獵美。其二是後宮之爭竟然還牽連到了生意之爭,林繼盛的酒鋪被搗,說是不知被誰,其實他該清楚,肯定是同樣也在作酒生意的妃嬪孃家人所爲。怕他這個國丈在汴梁作大酒生意,將禍患扼殺於萌芽之中。林繼盛也是怕自己牽累到女兒,索性躲回了成都。
“不說這些了。二郎你問酒品是什麼,在這成都,酒品就是排定成都酒戶座次的依憑!誰家的酒品高,就能在酒行裡享得更多好處。買撲的優先權。科配的選份甚至免納,都由酒品而決。以前我林家海棠春不過只有正七品,在酒行裡排名第二十六位。有了海棠露,怎麼也能拿到從三品。躋身前十位。”
林繼盛自不願多談舊事,說起了酒品。語氣也轉爲昂揚。
“這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我還可以買撲到一處酒區,而且不利我的科配和買,我可以選輕的一份,有利我的科配和買,我可以選重的一份。”
林繼盛的眼中閃動着光芒:“買撲都是小事,瀘州之亂,朝廷正調西軍入川,到時供應軍中酒水的生意,也能有我一份。”
林繼盛的目標不高,王衝猜測,林繼盛該還另有打算,比如打出名氣後,送到皇宮裡,由女兒之手獻於趙佶,那樁利就大了,而這話此時自不好道與外人。
再回味這酒品之說,王衝又恍然。蜀地酒業是官私共營,成都酒務自己在造酒,名酒錦江春就是成都酒務的產品。但成都私營酒坊勢力也很強盛,後臺勢力都不小。多年博弈下來,就有了以酒品定權益的傳統。粗粗一品,還真有君子相爭的味道。比後世喊打喊殺,非要鬥出個你死我活的競爭溫和得多。
林繼盛再道:“此事光是酒好,未必能成,還望二郎出手謀劃。”
受了一番商業環境的教育,王衝收穫頗多,而這林繼盛又是“林國丈”,多一條大腿,王衝自然樂得抱抱,當下欣然應允。
敲定此事後,王衝便關心起與自己有關的事務。由行會此事,王衝也想了解自己的生意會有怎樣的負擔。
“二郎放心,水火行和你的雜貨鋪都是雜行,不是朝廷特定指定,除了市稅行稅和行錢,還有給府縣胥吏和監商務胥吏的孝敬外,攤不到什麼科配。”
“你的炎風堂與藥有關,應該會攤到兵事和災事的科配,你與潘家的香坊,還有你搞的淨紙行與奢物有關,估計會攤到貢物的科配。不過二郎放心,以你的名聲,還有許大府的照應,怎也不會讓你作虧了生意。”
聽了這一番話,王衝雖不是完全放心,擔憂也稍稍輕了一些。這個時代,作生意也要看作什麼,能賺得大利的,就得小心官府了。若是一般生意,只求點小富貴,倒沒必要太擔心。具體說,若是香水和衛生紙被皇宮看中了,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可真說不清楚。
基於這一點,在王衝心中閃過的一個念頭,也被他拋開。他還想着由林繼盛這條途徑,把香水和衛生紙傳入皇宮去。可有科配和買這一層在,他就放棄了。誰知道經手官員會不會藉此事上下其手,變和買爲科配,甚至要他奉獻配方和工藝呢?
就在王衝對這個時代的商業環境有了更深認識,由此生出警惕之心時,就在成都城中,一個陰柔的年輕人一手託個小小琉璃瓶,一手微微扇着,將清幽的香氣送入鼻中。
“這香華……是酒造出來的?”
成都府路廉訪使楊戟問話,在他對面,是一個滿臉諂笑的商人。
“稟廉訪,這方子雖沒傳出來,可大致的造法卻不難搞明白。王衝用酒造香精香華,卻不擔酒課,這是壞了本朝的酒政,廉訪就該究問此事,以正朝廷律法。”
商人小意地說着,就見楊戟聽到“王衝”二字,眉頭頓時皺了起來,臉色也微微發白。
“又是王衝……”
楊戟無奈而深沉地長嘆一聲,這妖人,啥事都沾啊,這些人也是,非要逼自己當降妖的勇士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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