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州西南九十里,兩山之間如扇蚌鋪開的山谷里布滿層層屋舍,本只是烏蠻治下的無名村落,短短一年多時間,就已變作一座頗具規模的城寨。這是旁甘的一個新據點,他親自取名爲安樂城,得名于山谷緊鄰的安樂水,也稱赤虺河,再過若干年,明時建赤水衛,這條河便改稱赤水河。
十一月初二,這一日晴空萬里,旁甘躺在自家石堡露臺的躺椅上悠悠搖晃,享受冬日難得的暖陽。身着漢女宮裝的婢女侍立在旁,依他指令奉茶上果。
“王衝這小子,鑽營有一套,賺錢有一套,安逸也有一套……”
旁甘身下的躺椅是王衝所贈,由興文寨的木匠用上好楠木製成,躺在上面的感覺,就如與王衝的合作一般,膩意舒心。
旁甘出自羅氏上一代庶子旁支,根基淺薄,羅國烏蠻依上古三代之法,得土便舉族遷徙。他父親得土時,歸來州已是烏蠻、僰、苗乃至漢人相雜之地,父親身爲庶子,家族人丁單薄,經營多年依舊只能維持面上的統治,由此他對獻土內附的選擇並不特別牴觸。
但這終究是失去,即便有王衝描繪的美好前景,心頭也不是完全安定。可一年多下來,他才體會到,什麼叫退一步海闊天空。現在他得到的,遠遠超過他失去的。
旁甘只在藺州留下了大片土地山林,親族大多收縮到了四處峒囤,除開最大的安樂城,東面四十里有河口。河口北面三十里有沙山,沙山西北三十里有麻園。倚靠着四處據點。他已牢牢掌握住兩千三百多人戶,丁口一萬多。東西兩面的瀘州僰人和石門蕃部。也有近千戶向他俯首輸租,在羅國烏蠻裡已不再是微不足道的旁支小族。
安樂水以北,石門蕃部以東,滋州仁懷縣以西,方圓近千里地已是他旁甘所治。雖然山巒疊嶂,物產貧瘠,卻佔着由大方至畢節,再到古藺的商路。足以養活數萬丁口,急切時。他能徵發兩千丁壯作戰,這就是實力。
商路還是其次,旁甘自露臺看去,遠處的銅坊飄起柱柱黑煙,他勾了勾指頭,容貌秀麗的侍女趕緊用小竹籤叉起一顆荔枝,小心翼翼地送入他口中。嚼着似乎並未失鮮的蜜糖荔枝,旁甘滿意得兩眼半眯。
銅、銅錢,得王衝啓發。再加王衝送來的錢匠主持,這一年多裡,安樂城的銅坊造錢接近三十萬貫。用這些銅錢不僅在興文和古藺換得了糧米、絲綢、瓷器等生計之物,還換得了羅國其他地方的金銀玉石珠寶。
倚靠商路和銅事。旁甘在羅氏鬼國中的地位與日俱增,南面的阿臺阿倫部開始與他試探着接觸。
羅氏鬼國實由昔日烏蠻七部裡的盧鹿部掌權,舊主暴蠻部各支已居於臣屬。盧鹿部是在八十多年前奪了普里大宗的嗣統,竊號羅氏鬼國。暴蠻部自不接受。只是這個名號也只是對外才有用,暴蠻部無心也無力計較。
但普里大宗庶支依舊存在。融於阿臺阿倫部之中,因此統治羅國東南的阿臺阿倫部一面與蠻州宋氏爭戰,一面對羅氏鬼國的大權也始終抱有想法。
以位置而論,不像暴蠻部更靠近大理,旁甘和阿臺阿倫部離大宋更近,眼界更開一些,都有借大宋之力成事的想法,對方向旁甘漸漸靠攏也是形勢使然。
“都是濟火的子孫,憑什麼我不能再上一步?只給我一個鬼主的位置,憑我現在的勢力,怎麼也該得個大鬼主……”
本錢雄厚了,旁甘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他雖被大宋封了官,還是有實俸的藺州巡檢,可身爲烏蠻,更在意自己在族中的地位。阿臺阿倫部的接觸自然樂於接受,畢竟自己也算是“親宋派”的核心了。
但這不等於他會跟阿臺阿倫部攜手造反,烏蠻各部族脈相通,各部之間很少武力征伐,要攪動羅氏鬼國局勢,只能指望外力。
舌頭吮光果肉,旁甘對王衝所在的邊事司寄望更重,外力只能從大宋來,而自己與王衝的合作,也該從錢財深入權勢了。
嘴脣一撅,舌尖將果核推到脣外,侍女俯首,檀口微張,正要將果核銜了去,旁甘大嘴一送,將那櫻脣狠狠吮了一通。
“喂……”
嚐了這一香還不算,旁甘又指向另一個美婢。婢女將蜜糖果肉裹在口中,去了果核,再與旁甘湊個嘴兒,果肉香舌攪在一起,爽得旁甘周身毛孔大開。
“漢人的花巧玩意,果然別緻!”
旁甘樂得直拍已經高高脹起的肚腩,這些香豔小品,還是王衝下屬王倫教給他的。
天色正好,旁甘正心癢癢地準備在露臺上來個雲會凌舞,下人忽然來報,王衝已到。
“來得這麼早?快請快請!”
旁甘趕緊起身,招呼婢女收拾露臺,準備茶席。昨日王衝已派人通知,要來永樂城與他商量急務。
不多時,王衝被迎入露臺,一身風塵僕僕,面露疲憊之色。自藺州到永樂城,直線距離九十里,實際要走一百五十里。而且還不像興文寨到藺州的低緩坡路,全是在穿行於大山之間的山路。他在麻園、沙山各停了一夜,足足花了三天時間。
旁甘把着王衝的手臂,親熱地問及一路行程,偶爾也回身跟王世義和羅東福打個招呼,王世義是王衝左膀右臂,羅東福則是王衝的親衛頭領,每次相見都有他們,跟旁甘也很熟了。
此時露臺上已換了靠背交椅。王衝與旁甘左右落座,雲袖招展的侍女們上來伺候,讓王衝等人多看了一眼。
旁甘豪爽地道:“這是國主送來的白蠻女子,不僅懂漢話,還精通漢禮。老弟看中哪個。伸手指了,就是老弟的人!”
王衝苦笑。王世義和羅東福則對視一眼,使勁壓住笑意。還送!?
前幾日王衝正要離開承流,那十九家藩夷忽然送來三四十名女子,個個都是十歲出頭的小女娃,不僅姿容出衆,還頗有素質,而且身份不低,起碼都是藩夷家主的庶女,不乏嫡女。受訓的各家頭領都說,任由王衝處置。
那一日。王世義等與王衝親近之人破天荒地看到,王衝露出了尷尬莫名之色。而後王衝還在內帳裡,花了好一番功夫哄羅蠶娘。最後王衝的處置是,擴建興文寨的女學,把這批藩夷少女安置在女學中,待長大些,再替她們尋得好去處。
王衝當然不會以個人身份收下這些女子,不然就會成朝堂攻擊的又一把柄,不過對那十九家藩夷。他不好直接拒絕,而且這些女孩也是資源,用對地方就是一樁大利。至於旁甘的贈送,就敬謝不敏了。
聽得王衝堅辭。旁甘也沒有堅持,真要送出去,他還很肉痛。靠他自己可培養不出這等素質的侍婢。同時他還慶幸王倫沒有跟來,不然肯定要採幾朵鮮花。他還只能笑在臉上,痛在心裡。
“老弟是來談朝廷的事?說吧。要我如何配合?”
客套一番後,旁甘說到正題。唐恪彈劾宗澤王衝的事他也知道了,畢竟他就守在商道上,北面的消息從商人那傳得很快。王衝來此的用意,也該是跟他商量應對,這一點他已心裡有數。
王衝道:“漢人錢匠不能再留在你這,造錢作坊也得暫時停下……”
聽了一系列安排,旁甘臉色微變。
“錢匠這就讓老弟帶走,可停作坊……沒那個必要吧?”
他已從大理找來了幾戶銅匠,將漢人錢匠的手藝學了個透,這一條毫無損失。可直接停掉作坊,損失就大了。他現在不光造錢,還用錢營運出老大一攤生意,流水擺在那裡,造錢不足,損失可就大了。
王衝壓低了聲音:“旁甘,老實說,今日我來,也是給你一個選擇。”
旁甘心跳猛然快了一拍,之前他剛跟王衝打交道時,還是平等相待的姿態,可隨着兩人利益相連,獲利越來越豐厚,這姿態也漸漸變了,在王衝面前已隱隱低了一頭。
“唐恪的彈劾,對宗按判和我,是生死攸關之事,對你也是如此……”
王衝刻意強調了形勢的嚴重性,旁甘臉色果然更差了。
“現在我與宗按判必須捨命一搏!而你麼,到底是我與宗按判的籌碼,還是墊腳石,還看你的選擇。”
這話太直接了,旁甘頓時額頭出汗。
“所謂籌碼,就是助我與宗按判一臂之力,將羅氏鬼國攪亂!而墊腳石麼,就是被我與宗按判丟出來,充當西南局勢的替罪羊!”
王衝說到一半,旁甘急急揮手趕走婢女,待王衝說完,眼瞳散光,艱辛地吞着唾沫。
好日子就這麼沒了?旁甘很不甘心,剛纔他雖想着前途,可從沒想過要捨命一搏。他不是光腳漢了,只是眼下的富貴,就足以讓他安享受一輩子,不,甚至能傳三代,他終究已是個鬼主。
心念紛雜流轉,許久之後,旁甘才無力地問道:“守正,哦,按勾能不能說得明白些,要我怎麼助按勾?”
王衝低聲道:“積糧,聚兵,備戰!”
旁甘失聲道:“備戰!?”
“唐恪彈劾我與宗按判的詳情,你也該知道。他既說我與宗按判即將攻打羅國,鬼王會是什麼反應?鬼王對你,到底會怎麼看?”
王衝目光凜冽:“你要等着鬼王的刀砍上脖子,才醒悟自己的處境?”
旁甘暗暗咬牙,這可是無妄之災!王衝的話雖然有些誇張,道理卻沒錯,加上自己正與阿臺阿倫部接觸,鬼王說不定真有殺自己的心思。
烏蠻各部絕少自相殘殺,但殺個把心懷不軌的鬼主卻是常事,旁甘也不願坐以待斃。只是要照着王衝所說去辦,那也是條不歸路,旁甘可沒那麼大的心氣,一時彷徨不定。
他艱澀地問道:“按勾難道真有心要徵羅國?”
王衝冷笑:“事已至此。唯有建下大功,方能消禍。先下手爲強!讓羅國換了主。再讓其內附,有此大功。唐恪的彈劾即便說中,官家和朝堂,難道還會降罪?”
旁甘小心地再問:“那我……”
王衝語氣急促了一分:“羅國王制粗疏,你若是助官兵建此大功,朝廷不吝賞你一個藩王!不管是裂羅國之土世守,還是攝政羅國,扶你親近的宗室爲王,都是偌大前程,就看你敢不敢搏!”
旁甘沉默了好一陣。才道:“按勾,能不能讓我好好想想?”
果然不愧是王衝王守正,膽大包天,爲保住前程,不惜禍亂西南,不過有能的漢人,似乎都是這德性。記得熙豐那會,蜀地漢臣也是四處訪夷,嘴舌說不動。就用明暗刀子,爲了把緋衣換成紫衣,拼命招攬藩夷,許下天花亂墜般的諾言。
旁甘暗自想着。隱隱後悔自己跟王沖走得太近了。聽他這話,是鐵了心要把自己綁在他的戰車上。
現在旁甘真拿不了主意,只好先拖拖。
王衝盯了他好一陣。盯得他有些發毛,才點頭道:“就十日。十日之後,我等你的消息。”
讓下屬帶王衝去找錢匠。抹掉漢戶在此的痕跡,旁甘在露臺上踱着步子,心潮難平。
“不如拿住此人,獻給鬼王!”
心腹看他躊躇不定,獻上一計。
旁甘啪地一耳光掄過去:“荒唐!”
真要這麼作,下場就是鬼王抓了他獻給大宋!敢抓大宋官員,鬼王都沒這麼膽量,活得不耐煩了!?
心腹捂臉再道:“繞開王衝宗澤,入京告給王學士!”
旁甘一怔,這倒是個選擇,不過……
他搖頭道:“王衝只給我十天時間,十天,信使纔出夔州。”
時間還是其次,關鍵是這麼一來,他就得跟宗澤王沖決裂,這個後果他可承擔不起。
心腹頓足道:“那就趕緊答應王衝,蒙着眼跟他一條路走到黑!”
旁甘繼續搖頭,爲大宋帶路,攻打羅國……他擔得起族人唾罵麼?他終究是烏蠻,不是漢人。就算成功,就算得了王衝允諾的大富貴,他自覺也擔當不起。
心腹恨鐵不成鋼地道:“鬼主,你總得選一樁啊!”
旁甘暴躁地罵道:“選!?爲什麼,爲什麼要選!?現在的日子過着不好嗎?爲什麼要毀掉?”
罵着罵着,就來了靈感,拍掌道:“對了!爲什麼我要跟着他們往油鍋裡跳!?積糧!聚兵!把壓着周邊的族人都收回來!”
心腹倒不解了,這不是照着王衝的吩咐辦嗎?
旁甘冷哼道:“沒有我配合,王衝哪來的旗號打進羅國?他不敢把我怎麼樣!我也不頂着他,就拖下去,拖下去看宗澤和他到底是什麼下場。”
心腹轉了一陣眼珠,鬆了一口氣:“鬼主好計!這麼一來,王衝就沒什麼辦法了,只是……把族人都收回來,石門蕃部和仁懷一帶的烏蠻小族就壓不住了。”
旁甘不在意地道:“小亂一陣也無所謂,這不僅是給王衝作樣子,也是有備無患。”
山路上,王世義終於忍不住問:“二郎,旁甘怕沒這麼容易聽從,而且……”
王沖淡淡道:“世義哥是要問,我是真想打羅國嗎?”
王世義點頭,王沖走時沒有解散承流的蕃兵,,以冬日路不好走的理由將上番教習延長了一個月,這似乎已有用兵的前兆。不過,先不說冬日不利用兵,就說攻打羅國,那可不是小事,王衝真要這麼幹,只能說他完全瘋了。當然,旁甘願意全力相助,看起來倒有一絲機會。
就聽王衝低低笑道:“我又不是瘋子。”
看看左右無人,王衝對王世義道:“打是要打,不過打的不是羅國,而是……”
王衝接着道出的話,讓王世義汗毛聳立:“旁甘!”
王世義驚詫地看向王衝,剛纔在安樂城裡……
王衝搖頭嘆道:“我給了他選擇,不過看起來,他依舊沒看清自己的處境,他也沒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然氣度。如果他眼光夠毒,決心夠大,有他相助,未嘗不能將西南徹底攪亂,可他什麼都沒有,只好棄掉他。”
王世義品了一陣,恍然大悟,好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