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踩在青白相間的瓷磚地面上,發出噠噠的清脆響聲,王衝還有些不放心,不僅踩了好幾個來回,還蹲了下來,用手摳了摳瓷磚。
地面是石灰、黃土、沙石、桐油和糯米漿攪拌而成的三合土,夯牢之後,再在石灰、糯米漿和細砂攪拌而成的粘合層貼上這層瓷磚,很結實。這間新修的浴室總算可以用了。王衝在給荔枝罐頭定製瓷罐時,順帶還定製了巴掌大的瓷磚,而這只是浴室工程的一部分。
單獨新起的一間屋子,大約六七十平米,隔作三間,前廳是更衣間,後室是燒水間,夾着這間接近五十平米的浴室,再加上以瓷片鑲地的敗家行徑,讓王彥中咂嘴不已。連浴室都這麼講究,兒子當了官,富貴脾氣似乎也大了。
王衝當然不是漲了富貴脾氣,而是何廣治搞的供水系統有了初步成果,他就先用來改善自家的生活條件。
類似後世大號浴缸的木桶擺在浴室中心,冷水熱水從木桶一頭的水管裡流下,此時水溫已經調得差不多了,浴室裡罩了一層淡淡的霧氣。王衝正要脫衣服,噠噠的木屐聲又響起,嬌小身影迷濛而現,替他寬衣解帶。
不必回頭,甚至不必去聞那清新的香氣,就只聽腳步聲,王衝就知道是羅蠶娘。他也沒有半分忸怩,幾個月下來,李銀月和羅蠶娘已經習慣了貼身婢女的服侍工作,他自己也習慣了。
脫得赤條條的進了浴缸,再看羅蠶娘,赤腳踩着木屐,露出晶瑩如玉的小腳丫,浸飽了溼氣的輕綢褲已緊緊貼在腿上,勒出飽滿挺直的腿型。上身只穿着一件肚兜,露出來的肩頭和臂膀被薰得粉嫩紅潤,只可惜肚兜上依舊是淺淺平丘。不見深壑。
目光升到羅蠶孃的臉頰,少女姿容其實並不特別出衆,卻勝在甜美清新,蘊着一股靈秀之氣,讓人覺得像是一隻活蹦亂跳的小兔,很難捧得住,似乎下一刻就會蹦出手心。不過此時的小兔。卻被霧氣染上了一股怯生生的羞意,水汪汪的眼瞳裡,正有什麼東西欲吐還含。
“進來擦背吧,瞧你那想泡澡的模樣……”
王衝無情地歪曲了少女的心意,少女不屑地哼了一聲,繞到他背後。窸窸窣窣脫了衣服,再進了浴缸。
少女被熱意浸得滿足地哼了一聲,王衝也暗暗抽了口涼氣,柔嫩的軀體正伏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覺到兩隻綿軟如雲的小兔子。
“官人,你是不是要去東京?去的話,能不能帶上我?”
幸好少女並未意識到這種親暱的致命誘惑。一邊給王衝擦背,一邊罕有的軟語相求。
“去東京幹什麼?”
王衝趴在浴缸邊,閉着眼睛舒服地享受着。
羅蠶娘道:“你不是又升官了嗎?還有了實差,聽他們說,要去東京見皇帝,辦手續。”
王衝失笑:“聽誰瞎說,我既不是特旨除授、也不是中書堂除,只是辟舉。而且我的差遣是歸梓州路轉運司定差。去梓州差注就好。”
此時的任官法有四個途徑,特旨除授就是皇帝簡拔,中書堂除是政事堂選任,重要地方的州縣官員、京城庫、寺、監、丞等要職,都由中書省擬名單報皇帝批准。吏部差注則是主要的任官途徑,一般官員走磨堪這條路,基本都是由吏部差注。最後一條路則是諸司辟舉。王衝是由瀘南沿邊安撫使孫羲叟辟舉,正是最後一條路。
按任官法,授官是沒必要去東京的,但得實職差遣。卻必須要去東京辦手續。但因爲川峽四路偏遠,去東京辦手續太麻煩,因此又有了定差法。即在川峽四路任職的官員,其差遣變更,可以在轉運司和路分鈐轄那裡登記,不必再千里奔波。
瀘南沿邊安撫司雖是安撫司,地位卻遠不如經略安撫司,在任官法上依舊受梓州路管制。因此王衝並不覺得自己會去東京,而從朝堂諸位相公的角度來看,因爲王黼的力挺,王衝這個特例不得不認下,但要容這個特例去了東京,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動彈,那就是直接打臉了,他們可不會給王衝這樣的機會。
羅蠶娘失望地道:“我和銀月姐都打好包裹了……”
王衝笑道:“急什麼,總有機會的,過兩年再說。”
這話卻是踩中了少女的尾巴,手下一重,摁得王衝哎喲叫痛。
“小娘說的事,你也用這話敷衍,我當真很小嗎!?小娘在我這個年紀,都快生兒子了!”
若是換了其他人,比如香蓮玉蓮,要說這話,那就是標準的幽怨,而且絕不會說得這麼直白。可羅蠶娘卻沒這樣的概念,不過對她來說,竇羅枝的話,是直接照字面意思理解,倒真不含令人心生旖旎的東西。
王衝嘆氣轉身,少女軀體雖不着一縷,卻被水霧遮掩,比纖毫盡露還撩人心扉。
“你啊……當真很小。”
終究是含苞未放,王衝還能壓住邪念。少女下意識地擡臂捂胸,嘴裡猶自不服輸地嚷道:“老是把話說得雲裡霧裡的,就讓人暈。”
王衝哈哈笑道:“你跟銀月比比就知道了。”
即便是不解風情的小丫頭,調笑起來也別有一番滋味。
洗浴過後,王衝身心舒暢,去了書房,繼續他的功課,卻被某個惡客打斷了。
惡客便是江崇,此人跟王衝熟絡後,便成了個沒皮沒臉的,以就近視蠻夷之事爲由,蹲在興文寨,時時上門來打秋風。王衝家中的美酒和新鮮玩意,他都要厚着臉皮盤剝。不僅王衝頭痛,就連李銀月和羅蠶娘,也因王衝僅存的香華都被此人求了好幾瓶去,對他憎惡到了極點。
“江廉訪,我家中現在只有瀘州春了……”
王衝還當他又是來饞酒的,趕緊事先聲明,不料江崇擺着手,表情嚴肅地道:“正事正事!守正,明日去樂共城迎接中使。”
中使!?
王衝楞了好一陣纔回過神來。趙佶竟然派了太監來給他宣旨!?這是何得來由?難道他任官這事,連趙佶都驚動了?
“名義上當然是官家下旨,實際是王黼請的御筆,他跟樑大貂鐺的關係,請個御筆很容易。”
江崇這麼一說,王衝恍然,就說嘛。他雖然在平定晏州僰亂上立了殊功,但晏州僰亂終究是小事,即便朝堂因他任官有違體例而起了爭執,也還沒到趙佶必須出面的程度。
恍然之後是凜然,王黼竟然爲他任官請了御筆,這事的信息量就太大。水太深了,就不知這道特旨會說什麼。
江崇道:“御筆怎麼寫的我不清楚,不過我大概知道是什麼事……”
中使肯定是先派人來通知了江崇,透露了事情的大概。除非緊急,或者另有內情,一般情況下,宣旨人都會間接與受旨人事先溝通。免得照面時出什麼意外。
聽了江崇的簡述,王衝再度愣住,吏部差注!?
不是諸司辟舉,然後定差嗎?怎麼變成走吏部侍郎左選這條路了?侍郎左選就是之前的吏部流內銓,負責幕職州縣官的任免考課。
江崇嘆道:“誰知道呢?如今朝廷辦事,不都是這麼不着四六麼?”
他臉上浮起明顯的憂慮:“守正,你這下是要入火坑了,可得小心。”
這當然是火坑。雖然不清楚具體細節,但一看這架勢,就知是王黼和諸相公相爭不下,才鬧出了妖蛾子。他區區一個少年選人,無根無萍,夾在中間,怕要死得連死字都寫不全。
“小心有用麼?”
王衝苦笑道。又來了,果然又來了。在這個時代,他一冒頭,便有劫難降下。難道真的存在“位面排斥”這種事情?
“看看御筆到底是怎麼說的吧……”
散花樓那血腥的一幕在腦海中轉瞬即逝,如颶風一般驅散了感慨以及隨感慨而來的沮喪,王衝嘴裡淡淡地道,籠在袖中的手卻已捏成拳頭。
不管御筆說什麼,不管前路是什麼,他也不能再回頭,不能再退縮了。
如果是正式的諭旨,不管興文寨是什麼地方,中使也必須親至。但只是御筆的話,就沒這麼講究了。中使顯然不願來興文寨這等蠻夷之地,就蹲在他認爲安全的樂共城,招王衝去見他。
王衝第二天到了興文寨,中使就是一個小黃門而已,年紀也不大,裝腔作勢,讓人很是好笑。不過王衝可不敢把這鄙夷露在臉上,畢竟他代表着大宋至高無上的統治者。
帶着滿滿的牴觸感,王衝畢恭畢敬地跪迎御筆。小黃門鼓足氣力憋出來的尖利嗓音就只持續了不到十秒鐘。不管是王衝的人,還是他的事,都還遠遠不到勞動知制誥爲他寫一道聖旨的程度,而且這是御筆簡旨,就事說事,幾句話而已。
御筆內容沒有超出王衝的揣測範圍,就是招他入京,去吏部差注。爲這事竟然勞動御筆,看似荒唐,卻正如江崇所言,這將是一個火坑。
“世義哥,中使辛勞,送上謝禮。”
起身後,王衝一聲招呼,王世義將一封小銀鋌遞給了小黃門的伴當。這是通例,沒必要遮掩。
伴當也不客氣,當場就拆封查看,再向給小黃門露了個笑容,小黃門也笑了。
“這就是……以一當百的王世義!?好樣貌!”
小黃門打量着魁梧的王世義,發出了嘖嘖讚歎聲。聽他這話,來之前是用了心的,至少看過趙遹的奏章,知道王世義其人其事。
“可惜了,不從軍,卻去讀書,犯擰啊。”
小黃門叫李庠,這個名字,其實就是鼓勵他讀書成才,卻成了太監,卻拿王世義說事,讓人忍俊不禁。不過他這話倒也是常人共識,王世義在晏州之戰裡也立有功勞,趙遹和種友直都想薦他一個承信郎,張立也想帶着他去陝西,可王世義卻不想作官,也不想離了王彥中和王衝,生生推掉了。
“王機宜啊,你這兄弟是自己犯擰,你卻害得朝堂犯擰,此去京城,可得小心了。”
接着李庠便把話題轉到王衝身上,語氣雖飄飄的,王衝卻真聽出了一絲關心。
李庠再道:“別擔心,有我們樑大閣在,還有王相公,就算有點磨難,也算不得什麼。”
王衝再度“感激涕零”地道謝,李庠端詳了王衝好一陣,搖頭道:“嘖嘖,十七歲的機宜啊,百多年來頭一遭,咱家真是開了眼界。”
他的語氣轉爲親熱:“王機宜前程遠大,又得王相公青眼有加,聽說早前也由傅堯有功於樑大閣,日後到了京城,可別忘了咱家。這是咱家第一次出中使,與王機宜的緣分可不淺哪。”
見你鬼的第一次!
王衝暗罵,卻只能裝出親熱表情,甚至還順竿子往上爬,牽着李庠的手,熱誠邀請他去興文寨逛逛,李庠終究沒那個膽量。
“二郎,吐出來會好一些……”
回興文寨的路上,見王衝臉色敗壞,王世義好心地道。他被那小黃門提起時,就渾身直冒疙瘩。而王衝竟然還能跟閹人那麼親近,王世義覺得,王衝應該忍得很辛苦。
“我啊,無槽可吐……”
王衝悠悠答道,他的心思早沒在李庠上,而是飛到了東京。
東京,汴梁,他終於要踏足了,最早他只當是未來的遊賞之地,趁着靖康之難還沒發生時,可以去見識一圈。之後他又認爲那是出頭之地,他要考入太學,以文立身,再求立於亂世。
而現在,他去東京,卻像是石磨中的一顆豆子,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豆子麼?那麼就看看,我到底是顆青豆,還是顆鋼豆!到底是被磨盤碾碎,還是崩了盤子!”
由自己所歷之難想到靖康之難,熱氣就在王衝胸膛中迴盪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