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宋硯正坐在學校小山後的涼亭裡發呆。
攝像師和幾個工作人員誰都沒有打擾他, 攝像師甚至走遠了幾步,將男人和涼亭,以及涼亭邊的綠灌木和小石子路一併拍了進去。
傍晚的藍天與火紅輝映, 天空呈現出深淺不一的紫和橙紅, 專業出身的攝像師很懂如何畫面的構成與鏡頭語言, 《人間有你》雖然是綜藝, 但從第一季伊始至今, 唯美的名場面數不勝數,甚至有各別畫面還被吹成電影質感。
畫面雖然平淡,但卻賞心悅目, 宋硯很少參加綜藝,電影頻道爲他拍攝的紀錄片裡, 除面對面採訪外, 他在片場裡讀劇本的身影, 也大都是這樣安靜。
紀錄片裡,和他相熟的導演於偉光說, 宋硯是個心思很敏銳的孩子,內在太敏感,外在有時就會顯得過於淡漠,這樣的人通常不會把大喜大悲寫在臉上,甚至給人清高孤傲的印象, 但其實善於觀察, 善於理解, 所以天生是個演戲的好苗子。
包括昨天人間節目組採訪宋硯的班主任, 也說他沉靜寡言, 不愛理人,但老師和他親近的朋友都知道, 他是個好孩子。
如果不是溫老師那邊的工作人員過來催,沒人會忍心打擾宋老師一人獨處的靜謐時刻。
工作人員說要讓他去煙花廣場和溫老師會合,宋硯一聽溫荔在煙花廣場,微蹙了蹙眉。
“溫老師去那裡做什麼?”
工作人員啊啊裝傻:“編導臨時安排的吧。”
宋硯目光微斂,意識到自己今天不在狀態,心緒恍惚。
他站起身,聽從工作人員吩咐,準備往煙花廣場去。
煙花廣場對他來說不是什麼好的回憶,因爲是在鏡頭面前,宋硯不好表現得太明顯,可他也不是能把所有情緒都藏得很好的人,所以在往廣場那邊去的時候,臉色還是肉眼可見地沉了下來。
跟拍的攝像師卻很興奮,快走那兒的時候,周邊成羣結伴的學生們,尤其是女生們,互相抓着對方的手,雙腿蹦蹦地激動起來。
“來了來了!啊啊啊他過來了!”
宋硯擡眼往廣場上看去。
他有很輕微的近視,太陽這時候已經差不多落山,天色墨藍微透,照明的路燈適時點亮,像散着光的圓形光源佇立在廣場四周。
廣場上很熱鬧,從宋硯的角度望過去,有個影子站在蠟燭擺成的微弱光源中間。
男人突然停了腳步。
攝像師猝不及防,扛着機子又趕緊轉了回來:“宋老師,你怎麼停下了?”
宋硯徒勞的啓脣,無法和攝像師分享此刻自己的心情。
花了點時間走過去,他終於看清了這抹杏黃色的影子。
男人狠狠愣住,十年過去,明楓校服的主色沒變,款式和細節有稍稍改動,但仍和記憶中的杏黃重疊上了。
學妹是學跳舞的,宋硯還記得,她高中最常扎的髮型就是高丸子頭,高而圓潤的顱頂,像是一顆鵝蛋上頂了個毛球,後來學妹當了藝人,她的造型團隊常常會將她的長髮梳成各種漂亮的髮型,就很少再看她扎這樣的髮型。
今天學妹又重新紮上了丸子頭,乾淨清爽,利落可愛,還是那副稚嫩年輕的模樣。
溫荔站在用蠟燭圍成的心形中間,這麼多的蠟燭光暈,加起來都沒有她的一雙眼睛明亮動人。
她見他過來了,得意地擡起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
溫荔什麼都不用說,他此時也懂了。
她將手別在身後,有些扭捏地晃了晃腦袋,短裙下的雙腿緊緊併攏,腳尖不自主地來回磨地,鞋尖都快被她磨平。
嘴脣嗡動,張開又合攏,額了半天,最後也就憋出來了一句:“這些蠟燭我一個人擺了好久,送給你。”
在極度難爲情的狀況下,還不忘強調是自己一個人的成果。
早知道就多喝點了,還不夠醉,今天下午打好的腹稿也說不出來。
“那什麼,我還準備了煙花,我給你放。”
在蠟燭外還立了一圈小型煙花,溫荔找工作人員借來火機,一個個點燃了這些煙花。
大概半米高的花火柱一束束從地升騰而起,溫荔拉着宋硯離遠了些。
“離遠點看,萬一燙着你就不好了。”
一般學生在煙花廣場上玩煙火,不會一次性買這麼多來,滋滋的花火像無數星點子似的將廣場的中央映襯得如同白晝,吸引了不少學生站在旁邊圍觀,就連幾個攝影師都被這夜晚的煙花吸引,將攝像機對準了拍。
溫荔滿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又仰頭去看宋硯,悄悄觀察他是什麼反應,是高興還是生氣,她自作主張的這個行爲,是讓他釋懷了還是讓他覺得被冒犯了。
溫荔其實很頭疼,因爲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保護好宋硯的十八歲,想了半天,找子彤姐借來了明楓的校服,又打電話找舅舅確認,終於問出了宋硯在青春雜誌上爲什麼寫上“她沒來”三個字的原因。
死舅舅!等明年正月,她第一件事就是去剪頭髮!
跟溫衍的賬等錄完節目之後回趟溫家再清算,現在她滿腦子想的,就是該用什麼方式告訴宋硯。
沒辦法,她是演員不是編劇,想法不多,思來想去,她也只能想到這個辦法。
其實她還是有點害怕,擔心宋硯還不能釋懷,哪怕他好脾氣地選擇了釋懷,但他只要有一點點的不樂意,她也沒辦法原諒自己。
溫荔不想讓自己和宋硯之間再有一點點的隔閡,也不想今後他心中某個角落,有關於溫荔的記憶還有任何一點灰色。
宋硯對她那麼好,他那麼喜歡她,他的愛意美好又溫柔,她不是一個喜歡佔人便宜的人,她演了那麼多偶像劇,明白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應該是對等的。
即使她還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但從現在開始,她會去學的。
男人一瞬不瞬地牢牢凝視着她,眼眸裡的情緒忽明忽滅,像是被夏季晚風吹拂悠悠搖墜的燭火。
從怔愣中緩過神來後,他英俊的眉眼始終擰着,緊緊抿脣,口中乾燥苦澀,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口。
最後他輕嘆出一口氣,在垂下眼簾時,用眼瞼遮住了眼尾泛起的紅暈,有什麼東西卻不受控制地落下,沾溼了他顫動的睫毛。
溫荔離得近,看得一清二楚,她驚訝地張大了脣,下一秒就被宋硯拉進了懷中。
“啊啊啊!!!!”
“他們抱了欸!!!”
“哇哇哇親一個!親一個!”
在學生們的尖叫聲中,攝像師立刻將鏡頭對準他們。
這幫年輕的學生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一點也沒有未成年人的自覺,起起鬨來毫不羞澀,那分貝和激動的語氣,巴不得他們當場就抱在一起法式熱吻。
工作人員都是成年人了,相對冷靜一些,幾個人對視,表情想笑又有些無奈。
嚴導還是失算了,之前還在羣裡一個勁兒吐槽溫老師這招太土,結果人宋老師就真吃這一套。
所以招數不在於新舊,管用就行。
宋硯抿脣,彎下腰,有些艱難地將頭埋進了她的頸窩裡。
他摁了麥,在周圍學生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和花火升騰炸裂的刺啦聲中,用帶幾分鼻音的沉悶語氣說:“別讓我被拍到了。”
溫荔回抱住他,整個人傻了,也趕緊掐了麥,像哄孩子似的安慰他:“乖哦,不哭了。”
宋硯低低輕笑,氣息打在她的脖子上,怪癢癢的,惹得溫荔不自覺動了動。
怕自己這幅樣子被派到,他連忙又抱緊了點,語氣晦澀,乾巴巴地怪罪:“什麼啊你......罪魁禍首。”
“學長。”溫荔嘿嘿笑了,仗着周圍吵鬧,其他人都聽不到,終於在他耳邊說除了自己最想對他說的話,“我暗戀你好久啦,能不能做我男朋友?”
宋硯目光怔怔,在高中校園裡,周圍都是年輕的學生們,溫荔穿着高中的校服,將十年前這一幕自己錯過的告白場景,在十年後用同樣的方式還給了他。
就好像是十六歲的溫荔給宋硯的迴應。
她沒有明說,而是用這樣溫柔隱蔽,誰也不知道,就只有他們倆才能明白的方式告訴了他,向他坦白,自己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但她不覺得這是負擔,相反的她很感激,也很驚喜。
她決定把這份心意,以同樣的方式還給他。
以他愛她的程度,去愛他。
就這樣,宋硯對於十年前的那份執念和缺口,忘不掉又不敢提起的傷口,終於在今天被她徹底用新的記憶給填滿了。
阿硯學長以後再也不會爲這段記憶難過了,他也再不怕來煙花廣場了,因爲阿荔學妹已經把這裡的記憶變成了明亮溫暖的杏黃色。
他抱緊她,很沉地嗯了聲,接着回答:“我的榮幸。”
把人抱在懷裡,那顆強有力的心臟正在劇烈跳動,如同被敲擊的大鼓,一下一下有節奏的震動着。
那顆心在想,真好,他喜歡的女孩子,比雜誌裡那些女主角都要好,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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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拍攝結束,一行人打道回酒店。
在車上休息的溫荔接到嚴導的電話,她跟嚴導打電話也沒必要避諱宋硯,直接按了免提。
嚴導一開口就很直白:“今天晚上的錄製我剛看了。”
溫荔語氣羞澀:“怎麼樣?我表現是不是很不錯?”
“不錯。”嚴導先誇了句,然後緊接着又打擊她,“就是招數太土。”
本來高興了一晚上的溫荔立刻垮下了臉,眼神幽幽地看着宋硯。
用脣語對他說:都怪你,我這是抄的你。
宋硯也不推責,嘴角勾着,用脣語回:對不起,我錯了。
溫荔白他一眼,緊接着反駁嚴導:“哪裡土?我覺得超級浪漫,你看宋老師多感動,他都......”她迅速反應過來,差點咬到舌頭,說,“他多感動啊!”
“感動?沒看出來。”
“嚴導你不是當事人你不會明白的。”溫荔非常自信,“觀衆會明白的,總之第八期收視率我打包票。”
嚴導給溫荔說笑了,調侃道:“說實話,我要是當事人,我老婆給我整這麼浪漫的一出,我當場就抱着她猛親了好嗎?你們就這?”
此話一出,包括溫荔在內,坐前面的兩個助理也跟着笑了起來。
只有宋硯比較淡定,手指抵着脣,看着車窗外的風景不說話。
溫荔哭笑不得地說:“嚴導......沒想到你對你老婆這麼熱情啊。”
“當然了,你以爲誰都跟宋硯似的。”嚴導語重心長,“他綜藝拍的少不知道,但你是綜藝常客了,你平常也多帶帶你老公啊,反應太平淡了。”
沒想到嚴導不滿意的居然是宋硯的反應太平淡了。
她都沒有不滿意。
溫荔當然要爲宋硯辯解兩句,說:“周圍那麼多未成年,影響多不好,親什麼親。”
嚴導不以爲然:“你以爲現在的未成年什麼都不懂呢?你信不信他們懂的比你和宋硯還多?”
“那播出了影響也不好啊,好多小朋友看咱們節目的。”
“用你操心這個嗎?怕影響不好等播出我們會剪掉的。”
“......”
溫荔疑惑了幾秒鐘,確定跟她打電話的是嚴導本人後,語氣無奈:“那反正都要剪掉,還親什麼親?”
就跟拍電視劇一樣,有的片段明明知道很敏感,不能過審,拍了也沒用,那還有拍的必要嗎?直接劇本一刀切掉這些情節多省事。
嚴導沉默,過了幾秒後強硬地說:“你們親你們的,我們剪我們的,有問題嗎?”
溫荔一臉迷惑。
“嚴導你今天是不是喝酒了啊?”
“沒喝。”嚴導深深嘆了口老氣,“你們倆口子懂個屁,欸算了算了......”
之後沒再聊今天的錄製,告訴他們等下個星期第八期節目播出的時候,節目組準備讓他們開個公益直播,到時候跟粉絲一起做一期正片的reaction。
囑咐完這些,嚴導掛了電話。
車裡又重新安靜下來,不過因爲嚴導的那些話,溫荔又莫名其妙多想了起來。
連快五十歲的嚴導都還對老婆這麼熱情,她和宋硯還這麼年輕,自己給他準備了這麼大個驚喜,雖然他是很感動,還紅了眼睛,流了幾滴美人淚,但給她的肢體反饋好像真的是過分平淡了。
她在昨天知道宋硯暗戀她這麼多年後,說句實話,還好宋硯當時不在她身邊,否則就以她當時那激動的心情,肯定把持不住,一個猛撲過去直接給他親昏迷。
越想越覺得這個男人好冷淡。
高中的時候他就冷淡,勸退了十六歲的溫荔,現在兩個人也長大了,他演了那麼多電影,怎麼還是這麼冷淡?難道這聲色浮華的娛樂圈,就一點也沒改變他的性格嗎?
溫荔就這樣想了一路,冰山學長變成了冰山老公,心想她以後幾十年的日子算是慘了。
終於到了酒店,進了房間,她憋不住了,邊往裡面走,邊故作正經地說:“宋老師,我覺得嚴導說的有道理,你今天晚上的反應——啊!”
話還沒說完,她驚呼一聲,整個人被宋硯攔腰抱起。
男人身上好聞的冷冽香味和他不容她拒絕的話一併灌入溫荔的身體,惹得她不自覺顫抖,心臟撲通撲通狂跳,下意識攥緊了他的衣領。
“我忍了一路。”宋硯言簡意賅,“有什麼話做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