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默舉着餐具的手,就這麼僵在了半空。
被冷奕瑤這麼一說,他忽然覺得自己有股醋罈子打翻的感覺。只是,對於一個高中生,講真,這種醋,吃起來,真的是平生僅有。簡直是越活越回去了……..
萬幸今晚弗雷懂得看眼色,沒有跟過來。
他揉了揉太陽穴,忽然有點不知道怎麼接這個話題。
冷奕瑤其實也不準備讓他解釋,他怎麼知道祁俊這麼個人。反正,她身邊但凡別人有什麼異動,特別是男性,赫默無論身在何處,必定即刻獲悉,這種事情,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習慣就好。
“再過差不多50天,就是國慶了,到時候,有什麼想要的禮物?”赫默咳嗽一聲,假意把這個話題錯開。
冷奕瑤也不揪着老梗,一邊吃着火鍋,一邊考慮國慶的問題,“放假時間長嗎?”
按理來說,國慶節一定會放一個長假,特別是學生。她重生這麼久,還沒有找機會好好四處轉轉。一共就呆過兩個主要城市,D城和帝都,滿打滿算,再加一個,也不過是當初去過陸琛外公的城市,不過,當初從那就是經過,壓根沒有細看。
“全國民衆放假一週。”赫默笑了笑,這個是多年來的老慣例。不過,那些是針對民衆。越是這種時候,他身上的事情反而越多。外事訪問、外賓接待、禮儀閱兵,沒完沒了,不到最後一天,似乎行程永遠是排得滿滿的。
“那就來個自由行。”冷奕瑤想了想,自己還是比較喜歡溫暖的地方,帝國的秋天已經這麼冷,可以預見,冬天只會更凌冽。到時候找個溫暖的地方,度假逍遙,絕地是一項美好的放鬆。
自由行?乘着他最忙的時候?
赫默的臉色就這麼不自覺地黑下來了。
冷奕瑤正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火鍋,沒注意到他的表情,不過,注意到了,也不會改主意,犧牲自己的節日,老老實實地待在元帥府陪他處理公務。
赫默發現鍋裡的牛肉,現在再吃,一點都沒有剛剛那種鮮嫩爽口的味道。慢慢地喝了一口飲品,似乎沉吟了一會,才道:“你以前出門少,一個女生在外面很容易被人欺負,不如等我忙過了國慶,到時候你請假一週,我們一起?”
呵呵………
冷奕瑤很想說,感情軍校是你家開的,說請假就請假也就算了。聖德高中那邊她怎麼寫這張請假條?冬天太冷,不想起牀,所以去溫暖的地方睡懶覺?這個請假單遞上去,她都可以想象沃克那張臉上的表情。
冷奕瑤低頭吃菜………..
赫默發現,雖然把對面那兩個礙眼的東西弄走了,但他並沒有比眼前這一鍋火辣辣的火鍋更值得冷奕瑤的關注……………..
吃完火鍋,兩個人回到弗雷停車的地方,赫默照舊爲她打開後座車門,兩個人上了車,弗雷正準備湊趣問問他們晚上玩了什麼,卻見冷奕瑤的興致很高,元帥的臉…….
嗯,當做他什麼都沒有看到。
弗雷轉過身,默默地砸吧砸吧了下嘴。
元帥這樣不行啊。
雖然身份高貴,但是“把妹”,是需要放下身段的。
元帥這是沒見過他妹夫!
他妹夫知道自己大他妹妹那麼大,鮮嫩嫩的一枝花插在一堆啥上面,心裡那個受寵若驚哦,一碰到他妹妹,簡直能化作繞指柔!什麼重活、累活都是他的,絕不會讓他妹妹有一絲不開心。
男人嘛!疼自己女人,有什麼不應該的。怎麼能好好地逛完街回來,黑着一張臉呢?下次,冷小姐不再邀請他一起逛街了呢?他再盯着上報過來的報告,盯得目不轉睛?
赫默並不知道,他最親近的親衛官之一,竟然在心底已經默默地編排出了前因後果。
滿腦子的,都是在轉着一個問題——國慶節,怎麼把眼前這女人拐在自己的身邊!
弗雷鑑於氣氛,不敢隨意講話了,赫默又在動着歪腦筋,按理來說,車上應該安靜到詭異。可冷奕瑤卻一點都不覺得氣氛尷尬,相反,她倒挺自得其樂的,拿出手機,點開班裡的聯絡羣。
果然,今天一整天,班裡的羣都快炸上天!
有人專門抓拍了今天在游泳館的一切!
原本是用來拍攝比賽用的高清相機,如今倒是別有他用。
從赫默撤開鈕釦,跳入泳池開始,就有高清照片!
筆直的線條,劈開水面,雙手快速擺動,臉半側微露,犀利的眼角帶着風雪般的溫度,幾乎將拍攝的鏡頭都要震懾住!
還別說,這人,真的挺上相!
至於後面的照片…………..
什麼交頸鴛鴦、如膠似漆、你儂我儂…………..各種鎮樓圖都出現了……….
這抓拍的水平,不去幹狗仔隊,簡直是耽誤了前途……….
冷奕瑤隨意切換到聖德高中的全校板塊看了一眼,發現,這個帖子已經被別人置頂到最高層,還被加了精華,簡直是屠版的節奏。下面的留言也是各式各樣………….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元帥,6666666……….”
“恩愛到飛起,怎麼辦,忽然覺得這對是絕配………..”
“立起大旗,我表示,怕要不了多久,這對就會公開!不是的話,憑留言來打我臉!”
也有畫風是這樣的:
“從來不知道,禁慾系的元帥也有這麼火熱的一面!”
“還有沒有國民偶像了!冷奕瑤,你還我王妃寶座、還我元帥夫人的位置!”
“感覺,元帥最後從泳池出來的那一瞬間,冷奕瑤披浴巾的動作太快了!我想看人魚線!”
冷奕瑤想着,把最後這一條留言給赫默看的後果會是什麼,大約,很喜感…………..
赫默側頭,怪異地看她一眼。這人平時其實都挺冷情,今天怎麼盯着個手機,笑得這麼開心?
正準備問的時候,一輛車忽然跟了上來!
弗雷一邊開車,一邊注意着後跟的來車。
今天,因爲元帥趕着時間去聖德高中看冷奕瑤的比賽,所以壓根沒有帶其他人,只有自己一個人開車過去。誰想到,臨到晚上這麼遲,竟然會有不長眼的人敢尾隨元帥的車!
“元帥、冷小姐,請坐穩,後面有車,我把他甩掉。”弗雷臉上的神色一冷,腳下油門用力,特殊改裝過的車,自然速度非同尋常。
很快,原本在主路上尾隨他們的那輛車,便被拉開的距離。
只是,詭異的是,明明應該是被發現後,立刻消失的車輛,卻忽然也加了速,同時,死命地開始按喇叭。
這個路段,正好是要拐彎去元帥府的地方。
按理來說,裡站崗的哨位並不太遠,敢這麼明目張膽…………..
冷奕瑤和赫默同時回頭,朝着那輛車看了一眼。
因爲已經是半夜了,四周的光線並不太亮,加上距離稍遠,對方又開着燈,逆向看不清楚任何事物。但是,聽着對方鳴笛的焦急頻率,看樣子,不對勁!
“停車!”赫默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弗雷皺了皺眉,但到底沒敢置喙,慢慢地將車速降下,徐徐靠邊停車。
車子打着雙閃,車上三人都沒有下來,就這麼靜靜地等着後面那輛車追過來。
果然,不過一會,一輛漆黑的車,就同樣降下速度,非常自律地停在他們後面五十米的位置。
一個人,匆匆忙忙地從駕駛座上推門而下,大老遠地就叫到:“冷,冷小姐,宮………宮裡出事了!”
一聽是找冷奕瑤的,車上三人都愣了一下。
更何況,聽這稱呼,應該是陸琛的人?
冷奕瑤眉頭緊鎖,回頭看去,對方在光影間,五官越發清晰,很快,就已經一口氣跑到了她車門旁邊,一邊喘着氣,一邊撐着那張慘白的臉,神色驚惶地看着她。
“好好說,到底怎麼了?”冷奕瑤認出來,這位一路按着車喇叭追上來的人,就是陸琛的侍衛長。按理來說,如今皇宮上下的安全事宜,既然魯侍衛長死了,大多數的權利應該由他接收了大半,怎麼深更半夜的出現在這?她皺着眉,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宮裡……….宮裡出大事了!殿下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寢宮裡,誰也不見,求求您,跟我去一趟皇宮!”
說着,直接跪倒在她腳邊。額頭死死地扣在地上,全身都在顫慄着。
冷奕瑤靜靜地看着他,良久,眼底閃過一抹冰涼,垂下眼角,淡淡道:“出了什麼大事?”
侍衛長豁然擡頭,遲疑地看了一眼冷奕瑤背後的赫默,咬緊牙關,慢慢地轉開頭。
“你不說的話,就在這跪着吧。弗雷,開車。”冷奕瑤冷笑一聲,求人辦事,還敢遮遮掩掩?行,不說就不說就是了,她還懶得應付。
侍衛長被她這聲冷淡的聲音驚得猝不及防,眼見冷奕瑤就要關上車窗,再也不敢遲疑:“是陛下!陛,陛下…….怕是………不好了…….”
最後三個字,說完,眼裡強自壓抑的淚已經翻涌而下!
作爲從小被皇室培養的侍衛來說,沒有什麼比自己的主人和皇帝陛下遭遇不測,更讓他們絕望的事情。
冷奕瑤眼底閃過一抹了然。
赫默側頭看她一眼,果然,她並不意外。
其實,如果按照魯侍衛長的死來推斷,那個時候,就隱約能猜到點頭緒。皇帝如果不是病入膏肓,到了不可轉圜的地步,何必犧牲自己那麼忠心耿耿的親信,只爲幫自己的兒子鋪路?
陸琛的確是在短短時間內成熟強悍了許多,一改之前懶散、直來直往的性子,但,距離成爲一個合格的皇位繼承人?
呵,怕還是稍嫌稚嫩。
皇帝但凡身體能撐住,兩位大公被絆倒之後,就應該回來主持大局了。可,這麼久以來,還一直閉宮靜養,這本身就說明了問題…………
當初,那位御醫千里迢迢趕赴D城,其實也不是完全惺惺作態。皇帝,是真的病入膏肓了…………..
否則,陸冥的死也不會不了了之。總歸,他得護住自己嫡長子的皇位。
“我去看看。”冷奕瑤朝赫默輕輕道:“你今天才回來,又陪了我一天,先回去休息,我去去就回。”
冷奕瑤是真的爲他着想。
從上次離開之後,赫默就一直出差在外,今天一回國,就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往聖德高中,晚上又陪她逛夜市到現在,看他眼角的疲憊,至少應該也已經兩天沒閤眼了。
陸琛那邊,是皇室的事情。在皇帝病危時,當消息還未對外公佈,尚處於隱私的階段,他作爲軍界的領袖,出現在那,太容易引來各路揣測。
即便從身份角度考慮,他也不應該這個時候出現在那裡。
赫默沉默了一會,慢慢點了點頭,“你自己多注意。”
皇室那邊,雖然兩個大公已經徹底沒了威脅,但並不代表就已經是風平浪靜、安然無恙。
那位曾經榮寵一身的長公主、那位鄰國公主出生的大王妃,加上那個在皇宮中彈着鋼琴來去如風的M,沒有一個人是簡單角色…………
冷奕瑤笑笑,這個時候也不再和他開玩笑:“放心,我帶着手機,有事打你電話。”
即便跪在地上的侍衛長已經快要火燒眉毛了,但此刻,壓根不敢催促。
他還記得自己離開皇宮是,殿下眼底的死灰一片,還記得喧囂吵鬧的宮殿裡,王妃、公主們冰冷的側臉和眼底的漆黑。這一刻,逼得他渾身顫慄,卻不能自抑。就像當初,從D城回帝都時經歷了一路的追殺堵截的時候一樣,這種像是置身於水火之中的焦灼,讓他連呼吸都久久不能平靜。
冷奕瑤和赫默道別後,下車,看了他一眼:“起來,去開車!”
沉重的呼吸忽然一頓。侍衛長擡頭,喜極而泣地望着她,像是在仰望一尊神:“謝謝!謝謝冷小姐!”
他知道,自己今天干的一切簡直是把腦袋吊在脖子上!
敢私下追趕元帥的車輛,這是要被槍斃的死罪!
如果不是冷小姐,如果不是她…….
“感激的話,等我到了皇宮再說。”冷奕瑤沒有多說什麼。這個世界,跪人、跪神,彷彿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是,她依舊不喜歡這樣的場景。
她不是救世主,更不是普度衆生的神佛。
相反,有時候,她比任何人更可怕…………
冷奕瑤淡淡地勾了勾下顎,上了侍衛長的車。黑色的夜裡,車子一路疾馳,幾乎只用了平常一半的時間,就已經到達燈火通明的皇宮!
冷奕瑤站在入口處,看着來回巡邏、守衛森嚴的這座金色的宮殿,垂眼,飄忽一笑,一步一步邁上臺階……………..
陸琛的侍衛長開道,加上之前冷奕瑤在宮中已經出現過數次,誰都知道她是殿下放下心尖尖上的人物,所以,一路暢通無阻。
等她站在陸琛的寢宮門口,發現已經有不少人待在這裡。
第一位,自然是陸琛的父親,皇帝的王妃。
其次,便是憂心忡忡的乳母,一些日子不見,臉上的皺紋似乎又多了一些,此刻,低着頭,一個人在那嘀嘀咕咕的,似乎在念什麼咒文,大約是用來安撫人心的。冷奕瑤還記的,這位比較崇尚東方秘術,講句不好聽的,類似於封建迷信罷了。
還有的,是小公主。
這位她倒是沒想到。
按理來說,這個時候,分明是應該她守在皇帝寢宮門口的,怎麼跑到她哥哥這邊來了?
王妃見到她,表情一愣,看到她身邊的侍衛長,才知道冷奕瑤爲什麼會來宮裡。只是,心頭的怒火,把她快逼瘋了!她氣得隨手將身後的一個金器砸到侍衛長的頭上,“嘭”——地一聲,豁然劃開一個口子!
侍衛長立刻俯身跪地,任頭角上的血液流淌在地面上,從頭到尾,不解釋一個字。
的確,私自透露皇帝病情,於公於私,都是重罪!
他不辯駁,是因爲,從他離開皇宮,去找冷奕瑤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準備好了伏法。
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請王妃開恩,讓冷小姐進去勸勸殿下!再不去陛下那裡,怕是連……….連最後一面都趕不上了!”他閉目,雙眼死死地閉着,以頭搶地,任鮮血橫流,鐵打的漢子,卻已經是一腔哭音。
王妃咬緊嘴脣,臉色變了又變,卻不吭聲。
小公主這時,一把撲在她身邊:“求求您,求求您,讓冷奕瑤見見皇兄吧!再遲,父皇就來不及了!”
王妃氣得直打哆嗦!
自己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竟然閉宮,連她都不見,偏偏他們都任何這個冷奕瑤能把他勸得回心轉意!
他的父親,哪點對不起他!這麼多年,任外面的人把陸冥那個小崽子捧到天上去,都對他從來珍愛有加。如今,病得就剩下一口氣了,偏偏他竟然腦子抽了,不肯去見他父皇最後一面!皇位還要不要!名聲還要不要!他的臉還要不要!
“去!你們都去!我不管了!我管不了這個逆子!”王妃氣得直接把陸琛乳母手上的珠串也一把扯碎,甩在地上。
串珠散落,所有守在門口的侍衛及奴婢統統跪地,所有人嚇得臉色慘白,唯有冷奕瑤,就這麼靜靜地站着,淡淡地看着一切。
就在這時,大門,忽然從裡面打開。
“咯吱”——只留出一道夾縫的距離………..
這聲音,像是活生生地抽走了王妃的臉上,她的表情幾乎變形。良久,她手指顫抖地對着門口,久久,不曾平靜。
下一刻,她瞬間轉身,直接衝向皇帝寢宮的方向!
整個皇宮上下,所有人恨不得都齊聚皇帝身邊,偏偏這個逆子不聽、不看、不說、不走,他是想將好不容易得來的優勢踩在腳下,讓所有知情人,罵他不知忠孝嗎?
“冷姐姐,你進去,求你快點進去!”小公主已經哭到不能自已,就在兩個小時前,一直病重的父皇忽然能起身了,大家還來不及高興,父皇就斥退了衆人,單獨召見陸琛哥哥,在寢宮中,不知道說了什麼,竟然隱約聽到了砸東西的聲音。她站得最近,分明是從裡面傳出了水晶破裂的聲音。她猜,那是父皇最喜歡的水晶杯。
父皇很少發這麼大的脾氣,病重之後,一直有氣無力。
她不知道究竟是誰砸的那隻水晶杯,但如果真的是哥哥,她簡直不敢想象,父皇究竟說了什麼。
很快,哥哥就從父皇的寢宮走出來,臉上一片慘淡。
隨即,後面的御醫衝向父皇的寢宮,便是一片驚呼!
沒過多久,就父皇的精神狀態就直線下降,已經開始昏迷不醒。
皇室所有的御醫如今齊聚寢宮,卻沒有一絲辦法!
偏偏,哥哥自從出來之後,就將自己繁瑣在宮殿裡,閉門不出。誰的話都不聽!
大王妃和長姐已經守在父皇門口,臉色難看到幾乎要拿他問罪了!偏偏哥哥還一意孤行。
她能理解爲什麼侍衛長這麼不顧體統,竟然將皇室機密泄露給冷奕瑤,因爲此刻,除了她,他們再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冷奕瑤慢慢地吐出一口氣,靜靜地看着那打開來的門縫。
裡面漆黑一片,顯然,某人房間裡一絲燈光都沒有。
她慢慢地走過去,推開房門。
室內外的光線差別,讓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眯起來。
很快,隨着她越走越近,眼睛漸漸地適應了這暈暗的光線。
偌大的牀面前,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窗邊,像是在出神。
他呆滯地看着窗外,目光卻並沒有焦距。
渾身僵硬如鐵,就那麼坐着,彷彿要地老天荒。
她的腳步很輕,落在地面的毛毯上,幾乎沒有任何聲音。
他像是壓根沒有注意到一樣,毫無聲息地坐在那,怔怔出神。
這,從來不像是他的樣子…………
冷奕瑤皺眉。
他還記得在假面舞會上,當他的兩個叔伯公然當着賓客的面,暗諷他父親竊取皇位時,他那驚訝憤怒的表情。
也記得,當所有人懷疑是他殺了御醫,藏屍底下暗宮的時候,他眉間的嘲諷與暴躁。
但,這一切,與他現在的表情都截然不同。
他像是整個人一下子都凍住了。
無論是表情,還是內心!
“發生了什麼?”她慢慢地坐在他身邊,靜靜地和他看着一處的星光和月夜。聲音平靜,不帶一絲急切。
陸琛僵直地看着遠方,並沒有吭聲。只是,這一刻,他雙手死死地扣住牀墊,像是在極力壓抑着什麼。
“如果你父皇死了,你卻還待在這裡,知不知道,外面會傳出什麼風聲?”
雖然只見過一次面,但大王妃那邊絕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的“和親公主”。皇室裡,最德高望重的兩位大公固然是被除了,但,這並不代表沒有其他的皇室子弟。複製一個傀儡,幕後操控,這種事情,簡直是一個女政治家最美好的意願。
她不信,這麼簡單的道理,陸琛看不出來。
更不理解,明明都到了臨門一腳,他爲什麼會幹出這麼蠢的事情!
皇帝就算在病中說了再過分的話,他也得忍着,笑着忍着,一副“雷霆雨露、皆是隆恩”的樣子!而不是現在這樣木着一張臉!
“呵呵——呵呵——呵呵呵——”
漆黑的房間中,忽然傳來一陣神經質的笑聲。
那笑聲,從一開始的竊竊私語似的聲音,到後來的不可自拔,像是整個人都瘋魔了一樣。
冷奕瑤感覺得到,牀面在顫抖。
並不僅僅是因爲陸琛在笑的緣故,更因爲他在不受控制地自己發抖。
他忽然垂下臉,將臉邁入自己的掌心,像是不願意給她看到他的任何表情。
許久,笑聲變成的嘲諷,那種尖銳的、痛苦的、絕望的、顛覆的……….
她從來不知道,簡單如陸琛,竟然會有一天,發出這般複雜的聲音。
在她的眼前,他是單純的、直白的,後來遭遇了挫折,漸漸長了點心眼,但還是能看得透徹,可這一刻,她忽然發現,這個人,絕望到連和一個人說出事實的能力都沒有。
他藏着一個秘密在心中,除了皇帝陛下,誰也不知道。
如果,他邁不過這道坎,皇帝死後,他便揹着不孝不敬的罪名,徹底被大王妃拉下馬,從此與王位永別。那麼之前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白費!
“我不管你受了什麼刺激,被你父親毒打也罷,被什麼下了蠱也罷,我就問你一個問題。這皇位,你要還是不要?”
冷奕瑤目光沒有再看他一眼,而是依舊盯着窗外。
魍魎鬼魅已在作祟。
這陰險毒辣的皇宮,在吞噬人心。
看,皇帝已經病種,那麼多按在暗處的勢力已蠢蠢欲動。何必和他多說什麼。她只問他,要還不是不要!
“要!”陸琛倏然擡頭,目光一片猩紅!
他直直地瞪着遠方,眼睛像是被燒紅了一片!
憑什麼不要!
他承歡膝下,最後迎頭痛擊!他以爲終於父皇醒來,他們能回到之前平靜的日子,卻原來,一切都是自己做夢!
既然如此,爲什麼不要!
是他應得的,也是他該得的!
“既然要,還待在這裡幹嘛?”冷奕瑤轉頭,這一刻,終於看向他的眼底,“你準備大王妃隨隨便便用個人繼續和你打擂臺,還是準備其他的人藉機繼續煽風點火?你陸家皇朝,沒你想象中的非你不可!”
這一句話,簡直像是炸開平原的最後一聲驚雷!
屋外不知道爲什麼,此刻忽然狂風大振!
劇烈的風向將寢宮的窗子吹得來回擺盪!
“啪——啪——啪”地敲打在牆壁上,卻像是打在他的臉上。
陸琛雙腿豁然站起,再不遲疑,直接衝出房間,往剛剛他母親消失的方向衝去。
門外,小公主幾乎癱軟在地!
侍衛長滿臉劫後餘生…..
冷奕瑤慢慢從陸琛的寢宮走出來,嗤笑一聲:“還愣着幹嘛?趕緊去皇帝那邊!”
兩人一個回神,再不用她吩咐,急急忙忙的轉頭就跑。
窗邊外,陸琛的乳母想着月牙跪拜:“謝謝老天保佑!謝謝老天保佑!”
冷奕瑤漫步從她身邊越過,看也沒看一眼……………..
皇帝那邊,御醫們已經團團急得嘴角氣泡,差點就炸成一鍋粥。
大王妃氣急敗壞地,連平日裡最注重的儀態都不顧了:“還一個個傻愣着幹嘛!陛下在喊疼!你們耳朵都聾了!聽不到嗎?”
“………疼……………”“………疼……………”“………疼……………”
虛弱的聲音在窗邊一陣陣地重複,只是,牀上的人已經陷入了昏迷狀態,一點清醒的意識都沒有。
所有的御醫臉上、身上到處都是汗,可誰也不敢隨便用藥。
這,這陛下分明是連日高燒,腦子已經燒糊塗了。最關鍵的是,他們之前的藥檢還發現,此前陛下就服用重藥,怕是專門壓制什麼病情,否則,不會病來如山倒,氣勢洶洶成這般狀態!
“那個逆子呢?還不肯來?”
大王妃冷冷地看着陸琛的生母,目光冰涼:“剛剛他和陛下到底說了什麼,惹得陛下怒火攻心成這樣,他竟然就甩門而去!怎麼?認定了皇位如今唯有他一個人繼承了是不是?打定主意不管他父皇的生死!”
一句句,誅心至極!
一字字,將人釘死在恥辱柱上!
大王妃這些話但凡露出去一星半點,陸琛的位子,別說是保住,連他的名聲都能徹底顛覆!
“大王妃,我敬您爲大,所以平日裡從不和你回嘴!但也請你慎言!剛剛陛下召琛兒說了什麼,誰也不知道!你不要信口開河!”
“我怎麼信口開河了?這麼所有人都看到你兒子陰着臉走出去,陛下氣喘之後,忽然陷入昏迷!不是你兒子,還能有誰!怎麼,仗着你兒子如今是唯一的皇子,現在你連我都不放在眼裡了?”
“住嘴!”就在大王妃的聲音越發冰冷、咄咄逼人的時候,陸琛忽然出現在門口!
一聲冷喝,別說是大王妃,就連長公主都忍不住驚訝地回頭看向她。
就他們所有人記憶而言,陸琛從來不是能說出這般陰冷語氣的人。今天,他究竟是怎麼了?
陸琛卻並不管所有人震驚的目光,忽然撲倒了窗前。
御醫們嚇得趕緊一個個退開,將窗邊的位置讓給他。
皇帝陛下還在低聲反覆重複着那個字:“………疼……………”“………疼……………”“………疼……………”
似乎是沒有意識的,他只記得用這個字來表達情緒。
陸琛湊近,發現他父皇的嘴邊已經是一片灰白……….連眼角都不復生氣………..
心底疼的連話都不願意說,但事到如今,卻已不得不說。
“我知道,我脾氣衝動,性格不好,但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大家。您一輩子都惦記着皇宮的事,我會好好學習打理,不讓您失望……………”
大王妃張了張嘴,正準備冷笑,卻被她身邊的女兒打斷。長公主幾不可見地對她搖了搖頭。
如果,陸琛沒有出現,便罷了。怎麼引導風向都不爲過。可現在人既然已經來了,再說什麼,就沒有太大意義了。
陸琛完全可以用一句“傷心欲絕”就把剛剛所有的事情一筆帶過。他年輕衝動,不忍見父皇殘喘病牀,這種話說出去,即便聽着有點似是而非,但他人畢竟是來到牀前了,就看,現在父皇還能不能醒過來了………
大王妃咬緊牙根,雙手死死地扣住自己的手心,幾乎能掐出血來!
就差一點!
就差那麼一點!
但凡他再來遲一點!或者,皇帝早走一步!
只是,如今,最關鍵的,還是皇帝能不能讓陸琛如願………..
若是兩父子,真的是在剛剛吵翻了臉………
大王妃忍不住還是升起了希望。
可就在這時,一直昏迷不醒的皇帝,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路程的聲音,竟然,緩緩、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一刻,他的眼睛是失去焦距的,空白白的一片,像是眼前什麼都沒有。
沒有自己心愛的長子、沒有自己的妻室、沒有自己的女兒,沒有這跪滿一地的臣子,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可是,他伸出了右手,像是要抓住什麼一樣。
陸琛慢慢扶住他。
兩人大拇指上的扳指觸到一起,皇帝陛下,忽然不再掙扎了…………
他的嘴角似乎輕輕地勾起一個笑,那笑容帶着一絲恍惚,似乎有點開心:“你終於,還是回來了………”
“嗯,父皇,我剛剛害怕,說話太沖,您別放在心上。”陸琛低着頭,眼中的淚打在手腕上,淋溼了兩人的指尖。
皇帝卻笑了笑,似乎並不放在心上,只是微微嘆息:“我知道,你一時不能接受。”
陸琛死死地握住他的手,沙啞的嗓音裡憋着,說不出一句話。
皇帝似乎有點無奈,輕輕地搖了搖頭:“我知道,我都知道。不要哭,有什麼好哭。你是我的兒子,是要繼承我王座的人。“
”
他說完這句話,喘息了好長一段時間,像是用盡了力氣。
寢宮裡,忽然靜得連跟針掉下來都能聽到聲響。
大王妃臉色頓時僵硬,長公主這個時候不動聲色地走到她身後,強自撐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所有人都聽得分明,皇帝這已經是在交代遺言!而且,當着衆人的面,宣佈了皇位的所屬!
他中意陸琛爲自己的繼承人,這一點,從未改變!
陸琛死死地攥緊他父皇的手心,像是要說什麼,可張了張嘴,眼角的淚卻是再也止不住。
他尊敬了這麼多年的英雄,愛戴了這麼多年的父親,竟然就病危了嗎?
“不用哭,人都要死的,我早就準備好了。”皇帝卻笑了笑,像是解脫:“總歸,還來得及。”
說完,像是用盡全力,將大拇指的戒指脫下,遞到了陸琛的手心,“記住我的話.....”
後面,卻是再也沒有了後文。
“陛下!”撕心裂肺的哭聲,頓時,從裡傳到外。
冷奕瑤站在外面的走廊上,聽着屋外的風雨,眼底,清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