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看在眼裡,她雖然知道羅汝才的曹營人馬今日跟張令已經鏖戰許久,想必疲憊了,所以要暫回竹菌坪,休息一番後,再來替換西營。但她知道張獻忠、羅汝才這兩人在義軍中都素以狡猾著稱,生怕他們有什麼陰謀詭計。但她轉念一想,只要能在此地堅守到黃昏以後,她就衝下山去,同後邊的兩萬大軍會合,而那時就可以憑着建立好的堅固營壘與敵人相持。
張獻忠的西營人馬前幾次悍不畏死地向山頭髮起衝鋒,擂鼓吶喊,戰鬥進行的甚是激烈。實際上,張獻忠派上去的全是以防守爲主的盾牌兵,僅僅只是在擾亂,吸引秦良玉的注意。
秦良玉下令在山上埋鍋造飯,以便黃昏前使將士們飽餐一頓,然後趁着月色撤兵。她確實擔心羅汝纔有什麼詭計,一再派人向後隊傳令,務必小心敵人繞道前去劫營,並督促後隊將營壘修築堅固,以備久守,使敵人不能再西進一步。她甚至還傳令後隊主將在營壘的高處立一塊大木牌,上書“守此即是守家”六個大字,鼓勵士氣。
此時已經是陰曆九月中旬,白天已經很短,尤其是經歷了連番激烈戰鬥的兩軍戰場上,時間過得秦良玉眼見着那暗紅的夕陽落了山,想起自己已年近七旬,不由得誦起“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心裡感慨道,自己年近遲暮,有幾天好活,好名聲能帶到棺材裡嗎。
兩軍相持之處是連綿大山中的一小片山谷,暮靄時分,山間那些鳥兒,飛在空中,似是不耐兩軍戰陣的蕭殺,紛紛飛入山林隱藏起來,山間那淡淡的霧瘴之氣慢慢地翻動起來,漂浮在空中。兩軍相持的更久些,那暮色更加蒼茫,山谷裡暗影濃重,陰暗森森,辨不出哪是草木,哪是叢竹,哪是岩石,哪裡是士卒。
秦良玉感到黑夜來的甚快,覺得自己乘着夜色撤退跟後軍匯合的打算定能成功,便自得地向山下張望一陣,看見義軍人馬似乎已經懈怠,都已坐下休息吃乾糧,便下令兩山守軍也趕緊趁此時機用餐,用完餐後敷衍地打上一場戰就撤退。
秦良玉的白桿兵們剛吃到一半,義軍就已結束用餐,並開始向兩邊山頭猛攻,一邊攻打,一邊齊齊大喊道:“活捉秦良玉!”
秦良玉丟下乾糧,立刻上馬,領着兩千白桿兵下山迎敵,打算稍微打退義軍的攻勢,趁機撤兵。先同秦良玉接戰的是馬元利和王自奇,他們只廝殺片刻,便佯裝抵敵不住,向後撤退。秦良玉害怕中計,並不追趕。
秦良玉剛要下令撤退,孫可望與白文選又率軍喊殺上來。秦良玉只好再揮兵迎戰。而此時,剛退走的馬元利和王自奇又回兵殺來,打算截斷秦良玉的退路。
秦良玉只得且戰且退,背靠山腳,藉助山坡的弓弩和炮火掩護,奮力與義軍鏖戰。
儘管秦良玉的人馬在此處居於劣勢,不斷被攻擊卻無反攻能力,但是做爲統帥的秦良玉冷靜,沉着,指揮有法,部伍不亂,孫可望等部隊一時也奈何不得那些白桿兵。
然而秦良玉畢竟老了,往年在戰場上她可以忘記疲勞,奮勇廝殺,從容指揮作戰,而如今她感覺腰痠背痛,四肢骨骼疼痛,只是勉強地靠着一腔對義軍的憤恨和對朱明朝廷知遇之恩的忠誠,支撐着。恍惚間,她忽然又想起兒媳和大多數得力戰將都已死去,兒子和侄子都被朝廷調到其他地方,只由她一個老太婆在此抵擋強敵,不禁暗暗神傷。
張獻忠儘管常常藐視敵人,但見秦良玉如此頑強抵抗,不禁心中佩服,低聲對徐以顯說:“瞧這老孃們,名不虛傳,確非一般官軍將領可比!”
而在另一邊,李定國領着西營的一千騎兵,匯合羅汝才率領的曹營四千騎兵,重金聘請了兩個當地山民做嚮導,繞道二十里,在黃昏時突然出現在石砫兵後隊的營壘前面。
李定國早就從俘虜來的張令部屬和義軍探馬處得知,秦良玉親率的三千多人幾乎是她麾下的全部精華,營壘裡的一萬多人雖然人多,卻全是臨時徵召來的烏合之衆,不堪一擊。
李定國跟羅汝才合計一番,並未用騎兵強攻營壘,而是先分派少數人在附近的山上放火,一則是對營壘裡的敵人造成威嚇氣勢,二則故意使秦良玉知道義軍已經抄了她的後路。
李定國忽地又想到一個妙計,便叫將士們大聲喊叫:“秦良玉已經陣亡,石砫的將士們趕快投降!”喊叫完畢後,李定國見營壘裡的敵軍一片大亂,便和羅汝才一同下令,開始進攻。騎兵進攻營壘,剛開始就是射箭,箭像飛蝗般射入石砫兵的營壘,喊殺聲震動山野。
秦良玉正一邊頑強抵抗,一邊打着退兵和後軍從容匯合的如意算盤時,一個親兵從山頭奔下到後隊紮營的山頭上火光通天,並且隱約地傳過來喊殺之聲。秦良玉大驚失色,立即吩咐左右將領將人馬從山坡緩緩撤退上山頭,而她自己則率領數十名親兵先走。秦良玉奔到山上一看,在後隊立營方向,火光映得半個天空發紅,而吶喊聲陣陣傳來。
秦良玉見勢不妙,趕快點了一千精兵,親自率領,馳援後隊,又令一位參將督率其餘人馬繼續固守此地,沒她的命令不準撤退。雖然秦良玉明白後隊多是召集不久的士兵,烏合之衆,又無得力將領統率,她此刻去救也未必來得及,但是她不能不懷着渺茫的希望拼命趕路。
秦良玉一離開這兩座夾道對峙的小山,石砫兵羣龍無首,見心目中的女戰神離棄他們而走,頓時陷於一片慌亂。張獻忠見石砫兵大亂,便知秦良玉已經離開,就知李定國計謀成功,便一馬當先,策馬向前,親冒矢石,提刀督陣。
西營將士下馬力戰,奮不顧身,勢如潮涌,同時從幾個地方衝開缺口,打開了被樹枝堵塞的道路。轉眼之間,本就士氣低落的石砫兵完全崩潰,大部分都在無抵抗的狀況下被義軍像砍瓜切菜一般地殺死,白蠟杆紅纓槍拋棄滿地。
張獻忠留劉文秀帶少數人馬在這裡繼續搜殺潰兵並蒐羅騾馬和輜重,他自己親率主力追趕秦良玉。秦良玉剛走了四五里路,回頭便見那兩座山頭已失,並有張獻忠的騎兵追來。
在蒼茫暮色中,秦良玉雖然看不清楚,但是從傳來的馬蹄聲使她判斷出,至少有四千多騎兵向她奔騰而來。秦良玉當機立斷,拋下步兵,只帶着四百多親衛騎兵向營壘狂奔而去。
秦良玉不願回頭去看被她拋下的那些白桿兵,她心知,這一戰之後,白桿兵便會再次全軍覆滅,而她絕對再無精力重新訓練出一支白桿兵,白桿兵終將從歷史舞臺徹底消失。
秦良玉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那些白桿兵,她將希望全部寄託在那一萬六千名臨時徵召的後隊士卒身上,她儘量樂觀地想,想到大營裡的人數應該比繞道前來的流賊人數多,而且依託營寨防守,應該不會讓流賊輕易得手。更何況,她自以爲她那句“守此即是守家”的“口諭”定能鼓舞那一萬多散兵的士氣,與流賊死戰到底。
秦良玉永遠都不會相信,也不會明白,她這隻武裝根本就是不得人心的。雖然她抗清有功,剿賊有功,她聲名遠揚,德高望重,但這一切並沒有給那些被她秦家和馬家欺壓的石砫本地的農民和農奴帶來什麼好處。秦良玉這隻武裝,本身就是建立在土司政權制度上的,這種土司政權近似上古的諸侯,是比一般封建制度更爲反動、落後。石砫的貧百姓全是她秦家和馬家的奴隸,被殘酷剝削之外還強徵入伍替她賣命,往年這些農奴們都不敢怒亦不敢言。
但最近十餘年來,各地風起雲涌的起義,影響到了石砫當地被秦家和馬家統治奴役的農民和農奴,特別是這一年張獻忠、羅汝才的義軍又來到川東,再加上“搖黃”(注1)在川北十餘縣對土豪劣紳惡霸地主的殘酷報復,使得石砫農奴們的反抗意識迅速覺醒。
秦良玉只看見在她以及她家族土司殘酷統治下的貧民們流露在表面上的那種代代因襲下來的愚昧和麻木,卻看不見他們精神方面已經不聲不響地起了變化。
當李定國、羅汝才統兵開始猛攻以後,營壘裡絕大部分的石砫兵都不肯爲土司賣命,紛紛出逃,有的農奴還趁着混亂,殺死了平日騎在他們頭上爲非作歹作威作福的土官。
注1:“搖黃”“分爲十三枝”,“掌盤子十三人”,號“搖黃十三家”,而實際上頭領甚多,不以十三爲限,並且互不統攝,行動自由。“搖黃”以“通江、達州、巴州爲巢**,而蔓延於嶽池、廣元、定遠、合州、巴縣。凡川東之北岸,任其出沒。擄掠人口,則責人取贖。當耕種時,則斂兵暫退,及收成後則復來。……因土人強悍,鄉兵四起,相約殺賊。而賊遂逢人即殺。久之,馬漸多,器械漸精,且有火器,……遂攻城劫寨,而嶽池、鄰水等縣,無堅城矣”(《客滇述》)。“搖黃”純粹是一種以搶劫殺掠爲生活的流氓“土暴子”武裝,和李自成、張獻忠農民起義軍的性質,完全不同。而且蜀地被屠殺的近二三成平民,都是“搖黃”所爲,但都被滿清韃子栽到張獻忠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