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沉的天氣,陰沉沉的臉。呼嘯而至的風聲從四面八方吹了過來,將譚縱的長衫吹的烈烈聲響,逆風而行了一天的下場便是譚縱這會兒已經變得蓬頭垢臉。
譚縱騎在馬上,略有些瘦弱的身體隨着馬背不斷地上下起伏,這對於已經在馬背上呆了一天的他來說,這個動作要執行起來已經不算什麼了。不過,和即將抖散的身體相比,火辣辣的胯下才是譚縱這會兒面無表情的主要原因。
即便已經事先設想了許多困難,可譚縱卻沒想到事情竟然會變化這樣。
馬車在剛走了半天后就壞了,整個車軸直接碎的不成樣子,根本沒辦法再用。而當時整個隊伍身處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根本尋不着人家,別說修車了,即便是補給都成困難。
沒辦法之下,譚縱只得自己騎上了那匹拉車的馬兒。好在當初顧慮到路途遙遠,因此拉車的馬便換了一匹良馬來,若還是原先那匹老駑馬,怕是騎都騎不動了。
譚縱的選擇自然讓整個隊伍前進的速度大大增加,但王動自己卻倒了血黴了。他雖然也在學院裡學過騎馬,可不過是繞着操場慢跑個幾圈感受一下而已,何曾有過騎馬奔波的經歷,因此當那馬跑起性子來的時候,譚縱便覺得有些駕馭不住了。
晚上在野地裡露營的時候,好不容易在陳揚的提點下漸漸摸索到了點竅門,可第二天方一醒來,譚縱便覺得整個身子就跟被人抖散了似的,便是一根完好的骨頭都找不着了,渾身上下都不得勁的很。
“大人馬騎的少,陡然之間騎上大半天,是會這樣。”陳揚笑呵呵地寬慰了幾句,又連忙拍了幾個馬屁過來:“大人其實已然是卑職見過的學騎術最快的人了,僅僅是大半天便已然騎的是有模有樣,倒是讓我們這些個兄弟看的羞愧死。想我們當初那會兒,哪個學騎馬不是花了十天半個月才能控住馬的,便是一週以內能做到的都可以到外頭吹噓了!嘖嘖,現在看看,可真是坐井觀天了,這些人和大人一比,當真是跟狗屁一樣。”
譚縱聽了,雖然是淡淡地撇了一眼過去,但嘴角卻是忍不住微微揚起,顯然陳揚這馬屁拍的不錯,讓譚縱聽了很是舒服:“哦,當真如此?你們那會兒是什麼年紀?”
“那個……”陳揚被譚縱的話問的連笑都凍在了臉上,摸着腦袋支吾了半天,卻是半天說不出個字來,倒跟被口水噎着了差不多。
這會兒邊上有個侍衛卻是見不得陳揚與譚縱走這般近,誰不知道譚縱這會兒是安王面前的大紅人啊,因此立即就趁機湊了過來諂媚道:“我們這些當侍衛的大多是些軍人子弟,打小就得學這些刀槍棍棒的。一般到了七歲那年了,家裡頭便會逼着我們開始學騎馬,若是不慎從馬上摔了下來,不僅沒湯藥,反而還得落身打。嘖嘖,不瞞大人說,現在想起來卑職都還覺得肉痛呢!”
看着這湊過來的侍衛一臉回憶的樣子,譚縱與陳揚卻是同時在心裡頭罵了聲“蠢貨”。
適才陳揚那一番話,讓譚縱聽了舒服,覺得自個或許真的比旁人厲害。可這會兒聽這蠢貨說了,卻是一瞬間就沒了適才的興奮,反而滿臉的悲憤:你們都是從七歲開始學,老子這都二十了,能有可比性麼!
所以說,拍馬屁當真不是誰都能幹好的。
被這侍衛這麼一攪和,再加上早上起來的時候又發覺胯下大腿內側兩邊被馬鞍磨的生疼,甚至皮都磨爛了,譚縱便沒了任何的好心情,一路上都只板着個臉。
隨行的八個侍衛,還有兩個從宋濂那推舉過來帶路的巡捕,一行十一人,一路上便都停了聲音,只悶頭趕路。待到中午時分,那帶路的巡捕便指着草叢裡頭一處破敗的石碑開口道:“大人,過了此處便是蘇州地界了。往前再走上十來里路便是常州,若是咱們走快點,中午還能在常州用膳嘞。”
“常州?”譚縱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便是一喜。
從南京到蘇州,中間路途大約五百里左右,途徑常州、無錫等地,而到了常州便等同於走了一半,再沿着官道走下去大約半日左右便能到無錫。而到了無錫,蘇州便是遙遙得望,基本上也是半日的路途。
不過,更主要的,卻是常州因有京杭運河之故,早在前隋時便已經成爲橫貫南北、輻射東西的一個重要樞紐,乃是不得多得的商業重地。而常州更有糧倉美譽,老話裡“蘇常熟,天下足”中的常指的便是這常州。故此,看看這常州,基本就能知道蘇州情況如何。
譚縱在心裡頭略微斟酌後,便立即振奮精神道:“那大夥再幸苦一陣,等到了常州,我請大夥兒喝酒,再好好歇息一陣,等過了日頭再出發!”
這些侍衛與巡捕聽了自然是轟然叫好,更有侍衛已然興奮的哇哇大叫起來,只是裡面有多少是真情實感,多少是故作玄虛譚縱卻不會去考慮了。
又騎馬走了大半個小時,常州城終於在望。
從沿路來看,雖然道路被雨水泡的發軟,便是樹木也被吹的有些東倒西歪,但地面上卻未有多少積水,至多在道路兩邊一些坑窪處散步了些。而沿路過來時那些個稻田雖然全數被水泡着,甚至根都可能被泡爛了,可總比南京城外洪水滔天的好。至少這些雖然會產量大減,但多少還能有些指望,可南京城外的田地除了無邊無際的水外可是已經看不着了。
譚縱出發前曾特意去城北走了一圈,只見着那些洪水被一連串矮矮的山崗攔在了城外大約一里處,有些僥倖逃生的牛羊豬馬甚至就在那山崗上停了下來,圍着那洪水不停地轉圈嘶鳴。
好在王仁的賑災十策已然開始執行,大量的人手撒了下去,便是許多百姓都被動員了起來,沿着水線開始搜尋倖存者,一些人則是擡着那些個小舟開始往水域裡搜尋。至譚縱離開時,據說已然尋着了不少倖存者,便是工部的一個隨員都在一處村子的屋頂上尋着了。
至此,潰堤時失蹤的七人裡,已經尋着了五人,只剩下最後的兩人尚沒有消息。
根據譚縱的意見,一行人也未打算驚擾當地縣衙,直接讓兩個南京的巡捕打着宋濂的招牌進了城。雖說譚縱的樣子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倒似個書生,可那些個侍衛卻是一副十足的公人氣派,便是守城門的那些個兵卒與巡捕也挑不出半分刺來。
入了城,由那兩位巡捕領着在城裡頭找了家客棧安頓好,譚縱藉着離午飯尚有些時間,便打算在城裡走走。
適才他進城時便發覺了,這常州果然是交通要道,來往的商旅比之南京甚至還要多些,竟是各地方言都聽的到,當真是雜亂的很。不過,最讓他在意的,卻是那些剛從蘇州過來的旅人。
譚縱很快就尋着了一個,操着一口地道的蘇州口音,長得膀大腰圓的,腰裡彆着把厚背刀,看起來倒是個練家子。譚縱見他到處閒逛,走到酒鋪子門口就喜歡停下來吸氣便知道這傢伙是個好酒的,因此搭了幾句訕,說了幾句久仰大名,又吹捧了這叫黃彪的鏢師幾句武功了得,最後再勸了幾杯貓尿下去後,這傢伙便開始與譚縱稱兄道弟有問必答起來。
“蘇州?這會兒誰還敢在蘇州待着,都往外頭跑呢。”黃彪打了個酒嗝,噴出一口酒氣,這才一臉舒暢的拿筷子夾了兩塊滷豬舌塞進了嘴巴里:“我家鏢頭這次便是接了城裡韓員外的委託,領着我們一羣鏢師護着他們一家去南京避難的。不過,便是接不着單子,咱們也不敢再在城裡頭呆着了。”
說着,黃彪忽然湊過頭到譚縱耳邊輕聲道:“嘿嘿,你是沒去太湖邊瞧那水,風不吹就浪打浪,風一吹那浪直接就撲到你身上來,任你輕功再好也沒用,鋪天蓋地的根本沒地方躲,據說連十二連環塢裡的那羣娘們都不敢在太湖裡頭待着了。不過這話你可不許朝外頭說,那勞什子閔知府可是下了嚴令,不許人去太湖邊了,哥哥我可是趁夜偷偷摸過去的。”
譚縱自然是露出一副心領神會模樣,隨意又勸了幾杯酒,卻是裝作不經意模樣道:“哎,我還指望着到常州蘇州這邊來販點糧食回南京去呢,看這樣子,怕是沒指望了。”
“糧食?”黃彪這時候已然喝的有些醉眼朦朧,聞言卻是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將那桌上的碗碟都震飛起來,那筷筒裡的竹筷更是散了一地:“前日我從蘇州出發時,親眼見着那些蘇州的讀書人聯名要求府衙開倉放糧救災,還被那狗*娘養的一陣亂棍打出了府衙。嘿嘿,其實這事也管不得那閩知府,那狗*娘養的傢伙早把糧倉裡的糧食拿出去賣了,他這會兒又哪拿的出什麼糧食,整個蘇州也就這些個只會死讀書的童生還被蒙在骨子裡。”
譚縱聞言一驚,這才知道監察府傳來的消息說蘇州府民情不穩果有其事——便是連讀書人都聯名上書了,那民間百姓會如何便可想而知!
“這姓閔的當真是個廢物!”譚縱心裡頭罵了一句,只是還不待他說話,忽然間只覺得背心一涼,一股鑽心的疼痛便從後背傳到了大腦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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