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心
臨淵略微詫異地擡起頭,倒也是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來,重又躬身向武帝施了一個拜謁的禮節道:“北帝言重了,在下已是庶民,再不是魏氏世子。”
他自稱的是在下,既不是作爲北魏世子的自稱,也不是作爲庶民該有的自稱。只是平輩論交般地自稱了在下。倒是有幾分不卑不亢的意思在裡面。
武帝一時無話,半晌才問道:“那個自稱醫官的人,是誰?果真是鷺兒叫來的?”
臨淵一挑眉,心中暗自慶幸邢諾已經到了,嘴上卻頗難以啓齒:“那是在下的……繼父……”
這個稱呼大大出乎武帝預料,他一時反應不過來:“繼父?魏君……不,塗夫人不是已經歸天了?”
臨淵會意地接道:“父君納妾時,我母親並未自盡,而是出走了。如今已經改嫁。”
武帝被這樣簡直驚世駭俗的消息震得七葷八素,魏君正妻改嫁了一個如此年輕的男人,而這個男人居然是邢氏的人?如今正在他的皇宮裡爲他女兒診病?
這是什麼荒唐的情況?
臨淵見狀,又補了一句:“邢諾,他還是昌平長帝姬肚子裡那個孩子的親叔叔。青麓找他來,是要他帶走昌平長帝姬的孩子。
還有,邢諾與我母親,都是妖。”
最後這一句,是要徹底斷絕武帝覺得邢諾可以成爲對付南晉砝碼的心思。
武帝常年冷靜疲倦的臉上久違地出現了震驚、錯愕、不敢置信、惱怒重重堆疊在一起的表情。
好不容易等武帝平靜下來,終於開始重新審視臨淵身爲魏世子的身份:“鷺兒知道你是誰?”
臨淵稍稍搖頭:“您當初把我派給她,她雖有懷疑,但並沒有問過。”
武帝一時沉吟,半晌終於決定不追究爲什麼堂堂南晉魏世子,當年居然會在他宮裡假扮一個侍衛的尷尬問題,轉而問道:“那這些年,在她身邊的人,一直是你?”
臨淵一時拿不準武帝這句話的意思,只應了一聲。
“怪不得鷺兒沒答應嫁給思恆。”武帝微惱,“朕當初隆冬晚宴上,說無緣得見琅玕公子的風姿,如今想來竟是當着琅玕公子的面在說笑了。琅玕公子,朕不僅得見,只怕琅玕公子還願意成爲朕的女婿?”
臨淵對着這滿是刺的一句話不知該說什麼好。
“可是鷺兒對你果真是男女之情?”武帝眼神鋒利,“你照顧她多年,朕很是感激你,可是你可曾想過,你長她十三歲。若是在民間,十三歲結婚生子的也有!她的學識,多是你教的,她的閱歷,多半是向你習來的。
你於她,果真只是個愛慕的男人?這裡面就真的沒有一點師徒之情、父女之情、兄妹之情?她對你,真的就是愛,不是孺慕之情?
若是如此,到哪一天,她遇到一個真正愛的人,你要如何自處,你要她如何自處?”
臨淵頓時覺得說不出的詭異,北周的皇帝,青麓的父親,在這裡跟他談論愛情,讓他覺得簡直不能更加難以接受,偏偏又不能迴避。
臨淵淺笑起來,那張臉上霎時間便帶上了曾經只屬於琅玕公子的笑容神采:“北帝說笑了,我與青麓之間如何,本是我與青麓之間的事情,我們之間若是有這樣的事情,自然會自己討論解決。”
武帝冷哼一聲,冷冷地盯着臨淵:“所以你就繼續以一個侍衛的身份呆在這裡?一個女孩子在外面飄着,何其危險?鷺兒這一次回來,朕不會輕易放她隨意離開。既然如此,朕總不可能把女兒嫁給一個侍衛吧。她是帝姬,遲早得嫁給身份相稱的人。”
臨淵正色,毫不退縮地盯着武帝,冷聲道:“若是你想要逼她出嫁,我就回去做魏陵遠來迎娶她,然後帶她遠走高飛;你要是留她在宮裡一輩子,我就一輩子是鍾遠留在這裡,等她厭倦,便帶她逃走;你若是任她在外遊歷,我就一直都是臨淵。
無論如何,青麓不會喜歡關在這宮裡的生活,只要她願意,我就帶她走。”
武帝惱怒:“你就這般有自信?若是朕不准你呆在她身邊呢?北周多的是青年才俊,你就這般肯定朕一定會選你?朕是她的親生父親!朕自然是爲了她好!你要朕如何相信,你一個南晉世子,在鷺兒身邊如此多年,如今又要帶她離開,是無所圖謀?”
臨淵霍然擡頭:“論及聯姻,絕不會有比南晉魏氏世子更好的選擇,論及保護她的侍衛,這宮裡絕不會有比我武功更高的,論及侍奉冊木之巫祝,這天下也絕少有天狐之子這樣天生五千年的的修爲。無論陛下您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除非她親自逼我走,否則我絕不會自己離開半步!
我親生母親塗夫人在父君納妾那一夜離開我之前,對我說過一番話:‘那些君臨國家天下者,在心裡,最重要的始終是他的國家天下。’這句話我一直記着。所以,到如今,這世上,除了我,還有誰敢說,自己對青麓無所圖謀!陛下,您敢麼?若是不敢說,您又是憑什麼站在我面前阻攔我帶她離開?”
臨淵是真的有些惱怒,從再度見到狐姬,忘川的藥力開始鬆動讓他想起關於狐姬的事情那時起,在他心裡,有些無法放下的執念便也醒了過來。
武帝微微怔忪,嘴上卻不肯服軟:“既然如此,鷺兒乃是帝姬出生,身份尊貴,你又爲何不用你那世子的身份堂堂正正來迎娶她?你回去,退了韓氏的親來迎娶鷺兒也不是什麼難事吧!難不成你就打算這麼一輩子無名無望地帶着她一起漂泊?”
臨淵臉上的神情終於慢慢消退,那樣無悲無喜宛若通透的笑容重又回到他嘴角:“陛下,我不會讓青麓成爲魏世子夫人的,自然也不會讓她成爲南晉君夫人。因爲在帝王之家,絕不會有什麼幸福的愛情。我不會讓青麓也經歷一次。”
武帝的心忽地揪緊,聲音都嚴厲起來:“一派胡言!誰說帝王家不可能有幸福!若是當年,皇后她能相信我沒有誤會她……”
臨淵的笑意愈甚,映在武帝眼裡異常刺眼:“陛下原來是這麼樣想的?你們的愛情,唯獨缺陷在秦姜皇后的早逝?您與秦姜皇后的愛情,難道不是因爲秦姜皇后的死,才變得完美起來的麼?”
武帝初是不解,隨即臉色血紅,幾乎要暴怒起來,臨淵閒閒地繼續說道:“陛下是真的覺得秦姜皇后只是因爲,誤以爲您不肯相信她那種原因而死的?”臨淵眼底有些譏誚的光芒讓武帝不能直視。
“北帝,您不妨捫心自問,初登上皇位一年多的時候,你是不是真的絲毫未被帝王心術所浸染,軟禁皇后是不是真的絲毫沒有維護自己權柄的私心?
我母親曾與我說,帝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陛下,您當年就真的不曾被帝位所改變,而有絲毫貪慕手中權勢的心思?您今日此刻的賢明正肅,又有多少,是秦姜皇后以一死而喚起的?”
臨淵的話,堪稱的上字字誅心,武帝如同被當頭一棒集中,啞然無話。
臨淵卻不肯就此住口,一口氣接着說道:“秦姜皇后何等人物,賢名遍及天下的鏡言先生不過也只敢與她平輩論交。若是她真的肯動動手段心計,何愁不能洗脫冤名?只是她不肯,不爲其他,不過是因爲秦姜皇后她知道,一旦她在您面前動用了心計手段,你們之間便是嫌隙陡生,您自問一句,以您當年的心性,初爲人皇,可能容得下自己的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謀劃絲毫?
然而若是她不動用心機手段,縱是您能護佑得了她這一次,又何愁沒有下一次?次數多了,多少得情愛也終究會被磨耗成灰。這一次你相信她,被冤枉的次數多了,您就真的每次都能相信她?
那時候的北帝陛下,秦姜皇后她不敢賭。
所以她用了她唯一的方法來守護你們的愛情,同樣也是守護她的兒女。只有她死在最爲恩愛情濃的時候,死於被欲加之罪,這樣,你們的愛情纔是完美的,不會有日後的猜忌,不會有日後的嫉妒,也不會有相看兩厭的時刻。”
臨淵並不經常說這麼許多話,此時每說一句,武帝的臉便更白一分,說到最後,武帝面色已經灰敗,然而強自怒道:“不可能!必定還有其他的方法,她可以……可以……可以……離開皇宮……”說着聲音漸低,終究這話出口,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臨淵卻不肯放過,冷笑一聲:“陛下可是覺得我母親的做法可以效仿?陛下不要忘了,願意放秦姜皇后就此離去的,是當今這個北帝,是這個已經被痛苦和悔恨折磨了近十年的北帝,不是當年的那個人。若是當年,秦姜皇后離去,您當真不會派人追尋乃至追殺?”
臨淵發覺武帝不易察覺地一個哆嗦,這才放緩了口氣:“陛下,我的母親之所以能離開,不只是因爲她是妖,我父親沒有試圖追尋,而是因爲當年唯一一個目睹了我母親離去的我,對我父親說,母親她自盡了。”
武帝渾身皆是一震:“你……”
“青麓她的性子,與已故的秦姜皇后,實在是太像了。”臨淵長嘆了一口氣,掃了一眼已經面色如死灰的武帝,繼續說道,“我不會回到南晉做魏世子,因爲我不會讓她成爲第二個秦姜皇后。”
臨淵見武帝已然無力再反駁,又補充了一句:“陛下若真的還有心爲青麓做什麼,不妨去問問那位已經‘失心發瘋’李氏貴妃,青麓今日早晨爲何會落水。
青麓心神受創時固然會神情恍惚,我倒是不知道她居然你還有可能會自行走動。”
這真的只是臨淵的一面之詞……武帝跟秦姜,其實誰都沒法說究竟是誰錯了。其實誰都不能真的肯定,武帝就真的以後會不愛秦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