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
那隻鬼龍從長樂殿外衝進來的時候,臨淵還在想着楊思恆最後送到他手裡的那張紙。
自從隆冬之宴後,京中禁軍調動便頻繁了起來。而通過各種手段送到臨淵手裡佈陣圖,越是臨近除夕夜,便也越發得密集。京中權貴家中大多擁有私兵。唯有楊家沒有。楊思恆統領禁軍,便越發覺得難以十全十美。即便不斷調整,也總是不能確保應對所有狀況。
再加上各大家族對禁軍滲透已深,各種佈陣只怕各大家族心中也有七八成把握。要想萬無一失更是難上加難。
直到除夕宴之前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最後一張調動書的抄本才送到懷人手裡,臨淵接過只來得及匆匆看了一遍,便立刻放在蠟燭上燒了,隨青麓出發赴宴。
自那時開始,臨淵的心思一直都在揣度那最後的調度。楊思恆究竟爲何如此打算?整個京城的禁軍分佈,從第一張佈陣圖開始在臨淵心中慢慢排開,一次,再一次,改變,臨淵終於推演出了楊思恆的打算,不僅沒有輕鬆,反而更加焦慮起來。青麓因爲時機迫近而心神不寧,一時間也沒有注意到臨淵神色有異。
除夕夜宴不分內外宴,只有京中重臣出席。太后與謝青已經提前一日動身,去皇覺寺爲新年上香,謝家已經回去平州,楊伯庸攜夫人陪伴剛剛生產過的楊知兒,姬弘也沒有出席,楊思恆因爲除夕夜宵禁,在外巡城。
因而殿中的位置,除了武帝、李萍,還有兩位嬪坐在高臺之上以外,就只有青麓和齊王姬出分在兩側最前,周圍還有一些空空的桌椅。
宴入中場,下面的臣子們雖說已經開始起身各自寒暄,然而因爲武帝在場,也拘束得很。齊王姬出有一搭沒一搭地喝酒,若是無人向他敬酒或是搭話,他也並不出聲。
子桑有知坐到青麓身邊來,輕輕握住青麓的手,輕聲道:“放輕鬆,表情自然些,李貴妃一直在注意你。”
青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盡力全身鬆懈下來,讓自己看起來彷彿在與子桑有知閒談一般。
就那一剎那,陡然間一股鬼氣從殿外如狂風般襲來,吹滅了近半的蠟燭。
殿內倏忽間昏暗了不少,伴着那悄然降臨的黑暗,一條兩人多長的黑霧凝聚成的鬼龍從殿外衝了進來,掠過羣臣,直逼臺階之上的武帝。
“臨淵!”青麓叫道,她身後的臨淵身形在那剎那消失不見,在武帝面前兩丈多遠的地方出現,手中已經握着長劍擋出了鬼龍。他在殿上帶的只是普通的侍衛的劍,自然不能真正擋得住鬼龍,臨淵在長劍上纏了封靈鎖,然而鬼氣卻絲毫不受影響,迎面襲來。
臨淵在一剎那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原來不受封靈鎖影響的鬼氣,這麼說來,癡夫人,應當也是“鬼”。這個印象只是忽地閃過,臨淵眼中殺氣大熾,那柄普通長劍上爲鬼氣所衝,裂開數道縫隙,然而那些縫隙之中生生散出綠光,逼近的鬼龍碰到那綠光宛如收了劇痛一般拼命掙扎起來,實體般的黑霧居然不斷散開,消失在空中。
那是狐火。
待到那鬼龍幾乎消失,殿裡才爆發出一陣陣尖叫與杯盤摔落的聲響。那些剛纔因爲太過恐懼連聲音都發不出的嬪和大臣們紛紛尖叫出聲,一片慌亂中,醜態百出。
除夕,大凶,鬼
青麓早有所知,除了有擔心臨淵擋不下那第一擊,倒也沒有太多驚訝。甚至是出乎她自己預料得鎮靜,只是默默思量着,接下來要如何不惹人疑慮地將嫌疑引到姬出身上。
這麼想着,她下意識地看向對面的姬出。
這一眼,卻讓她先於所有人,甚至先於臨淵,發覺姬出狀況有變。
那些從鬼龍身上散去的鬼氣居然有不少慢慢地流向姬出,姬出眼底映出一片赤紅,嘴角慢慢流出涎來,眼睛也慢慢轉向臺階上的武帝。
青麓發覺姬出不對勁的剎那,不假思索地向着武帝與姬出之間衝了過去,姬出本來白皙得臉上已經慢慢泛出黑氣,嘴角也慢慢伸出尖牙,幾乎與青麓同時起身,咆哮一聲,張大嘴向着臺階之上的武帝撲去。
姬出那個樣子,是中了蠱毒,屍蠱。
屍蠱平日裡潛藏在身體中,被寄生者也與常人無異。然而一旦吸收死氣,便會變換成“鬼”,異常渴求鮮血。而鬼魅大多對吸取龍氣渴求深重,此處龍氣最重的人,自然是武帝。
“咔——”一陣筋骨碎裂的聲音傳了過來。
臨淵正好完全逼散鬼龍,聞聲回頭便是這麼一幕。
青麓並沒有隨身佩劍,也並不會什麼武藝,眼見着姬出已經失去神智,張口撲來,只來得及伸左臂一擋。
此時的姬出有如餓鬼在世,瘋狂地對着那阻攔自己的手臂咬下。一陣肌肉撕裂的聲音讓周圍幾乎所有人血液倒流。就在所有能看見這一幕的人都以爲這一口必定能咬斷青麓的手臂的時候,姬出停了下來。
並非是他恢復了神智,而是因爲青麓左臂上還藏有一把沒來得及拔出的秘銀短刀。那把短刀的刀鞘被姬出生生咬碎,露出銳利的刀刃刺進他的上下顎,鮮血直涌,然而姬出卻只是發覺自己咬不動了,好似完全不覺得疼,仍舊不斷用力,發出一陣陣骨骼與刀刃嘶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響聲。
武帝眼見這一幕,一直絲毫沒有表情的臉上終於變色。
臨淵和子桑有知幾乎同時掠到青麓身邊,子桑有知一掌向着姬出的胸口拍去,想逼他鬆口,然而姬出卻不加理會,生受了那一掌,發出數聲骨骼碎裂的聲音,猶自渾然不覺,絲毫沒有鬆口的跡象。
子桑有知一出手,大殿中剛剛落下的數名隱衛便也沒了顧忌,紛紛現出身形也向着姬出攻去。
臨淵則直接得多,一手捏住姬出的下顎,按出他的前額,雙手用力扒開姬出的嘴,硬是把青麓的手從他嘴裡拖了出來。
大殿前的臺階之上頓時亂成一片,數名隱衛聯手與毫無神智的姬出混戰成一團。臨淵扶着青麓稍稍遠離混戰處,輕聲嚴厲地道:“把鬼氣逼出去,快!”子桑有知不方便暴露自己是隱衛之首的身份,見局勢漸漸被控制,便也跟着臨淵退出戰局,伸手扶住青麓。
終於回過神的李萍大叫一聲,向着臺階下面跑去:“齣兒!你們退開!誰敢傷我的齣兒!”
武帝終於回神,厲聲呵斥道:“攔住她!拿下齊王!”身旁幾個太監宮女立刻上前,攔在李萍之前,李萍拼命掙扎着想要到姬出身邊,然而那幾個宮女太監絲毫不讓。
武帝眼見混亂的戰局漸漸被隱衛控制,向外間吼道:“傳御醫!快傳御醫!所有御醫都過來!溫陽帝姬受傷,帶外傷藥過來!!快去傳!”
“宣茁怎麼樣?”武帝神色之間看不出喜怒來,聲調平靜地問對着被拇指粗的鐵鏈捆起來的姬出看了半天的欽天監的天師們。
幾個天師面面相覷,沒有人敢答話。過了半晌,纔有天師小心翼翼地開口:“齊王殿下中了屍蠱,臣等不知下屍蠱的手法,不能肯定能不能解。”
臨淵絲毫沒有擡頭看那些天師,屍蠱自然有解,這些天師中大多數人會解,只是一來難度太大,恐怕對自身損耗過多,而來即便真的去做,失敗的可能依舊很大,無人敢擔這個風險。
武帝看起來依舊平靜自若,就彷彿現在在討論的,並非是他的次子的性命,只不過是一個無關痛癢的旁人一般:“溫陽,你與皇后一樣侍奉冊木之巫祝,你以爲如何?”
此語一出,四座皆驚。
秦姜皇后身懷異術一事,當年鐵證如山,同樣也因爲如此,便被認定是懷有巫蠱之術,陷害李貴妃流產。然而若是她侍奉於傳說中最爲正直的冊木之巫祝,那這異術的性質便要重新討論,那個罪名,也必定要重新審視。
武帝自然知道秦姜皇后與青麓都是冊木之巫祝。然而這一層身份同樣意味着巨大的危險,他不能說破,便只能藉着“侍奉”的話來瞞騙旁人。
青麓因爲鬼氣入體臉色發青,此時忽地一笑,面色詭異,有如鬼魅:“屍蠱入體,已經鬼變,又損耗精力召喚來這樣巨大的鬼龍,這蠱只怕是無解了。”
御醫尚還未到,正在給青麓施治療止血術式的那位天師的動作一頓。他雖說並非妖道中人,但他也清楚,溫陽帝姬這句話是在胡說。
鬼龍並不是姬出召來的。事實上,鬼龍一族最是孤傲,絕不會爲人所左右。那隻襲來的鬼龍,雖不清楚目的,應該與這宮裡的一切並無關係,然而青麓三兩句話便把責任統統推到姬出頭上,斷了姬出的後路。
然而那幾位天師只是稍稍驚訝了一小會,隨即便個個恭敬地向青麓表示贊同。他們不過是朝廷附屬的天師,甚至皇宮內院的黑暗,犯不着爲了一點點“真相”賠進自身。更何況對方是冊木之巫祝的侍奉,他們這些小角色,根本沒有立場來質疑對方。
武帝與青麓這一問一答之間,有許多事情便頓時變了,姬出此時已經赫然是行刺武帝的元兇了。
李萍尖叫一聲:“陛下!”
武帝絲毫沒有動容,一旁的左丞相李策這時心如明鏡,武帝這是不會放過姬出了,而他,就算憑着此刻要與武帝翻臉,也必須在羣臣面前洗脫“召來鬼龍行刺武帝”的大罪:
“陛下!溫陽帝姬乃是秦姜皇后之後!秦姜皇后巫蠱之術禍亂後宮,溫陽帝姬居然自稱冊木的侍奉,未免貽笑大方!”
“噢?李愛卿以爲,要如何讓您相信?”武帝不冷不熱地道。
李策咬牙:“臣聽聞冊木得侍奉手臂之上紋有冊木的圖騰,還請溫陽帝姬示下。”
冊木的侍奉左臂上有冊木的圖騰?青麓心中疑惑,不知這樣的傳言從何而起,問荊婆婆手臂上並無冊木的圖騰啊?然而她看向李策那雙陰鷙的雙眼時,頓時明白,李策只是想着,既然冊木之巫祝雙臂都有圖騰,那麼他信口開河說侍奉者左臂有圖騰,便很容易讓旁人相信。他不惜通過編造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特點,想要證明青麓是假的。
青麓心中有些慶幸地想着,可惜了,冊木的侍奉確實沒有這樣的圖騰,可是冊木之巫祝本人,雙臂之上都是有着冊木的圖騰。
正在給青麓止血的那位天師擡起頭來,聲音有些激動:“冊木的圖騰!殿下左臂之上確實有冊木的圖騰!”
從那片被利齒撕開的袖子中露出的流血的手臂上,擦乾淨鮮血之後,赫然是青紫色的冊木的圖騰。
李策自己都沒想到青麓手臂居然真的可能有圖騰,一時之間面色如死,說不出話來。
武帝冷眼旁觀着李策最後的掙扎,隨即冷聲下令道:“齊王不思進取,耽於巫蠱之術,如今自身已然鬼變,無可挽回,朕心甚悲,先行壓下,擇日處死吧。”
姬出已然沒有神智,絲毫沒有察覺到情形異樣,仍舊在鐵鏈中不斷拼命掙扎,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鐵鏈不斷髮出撞擊聲,姬出渾身的傷口都在向外涌着發黑的血。
李萍慘叫一聲,跌跌撞撞攔在姬出面前,不然護衛靠近姬出,聲音淒厲之極:“陛下!齣兒絕無此心!他是爲人陷害的!陛下明察!陛下救救出兒!”
青麓掙扎着起身,在子桑有知的攙扶下,越過武帝身邊,一步一步向着李萍走去。
“貴妃娘娘還請節哀,二皇兄如今神智已失,已然鬼變,再不是娘娘的兒子了。”青麓語調淒涼,言辭懇切,然而她只有李萍和瘋了的姬出才能看到的臉上,陡然間露出一陣近乎淒涼而瘋狂的笑容,“貴妃娘娘痛失愛子,誠然令我心悲傷,然而還望貴妃娘娘容許我等,毀去這個佔據二皇兄身體的屍蠱,爲二皇兄報仇!”
李萍在看見青麓那個笑容的剎那,想起了那一天清晨,那個在鳳怡宮裡,衣衫襤褸氣息奄奄,然而依舊嘶聲大笑,有如瘋癲的幼年皇子。那時候的青梵,與此刻青麓的神情,如出一轍。
“是你!”李萍陡然之間又模糊的念頭閃過,又其實什麼都沒有想通,只是因爲悲痛而失去了一貫的冷靜,“是你要殺出兒!”說着便發瘋般地向青麓撲過去,簡直是要性命相搏的架勢。
子桑有知一手隔住李萍,稍一用力,便把她摔到另一邊。子桑有知立刻向着一旁的隱衛投去一個鋒利的眼神,隱衛頓時會意,趕緊攔住李萍。
青麓重新轉過身來看向武帝,臉上已經帶上淒厲的神色,沉默不語。
武帝亦是沉默,一時之間,大殿之上無人敢出聲。
青麓看着武帝,突然之間不敢肯定武帝會不會放過李萍和姬出。儘管自進宮之後,武帝似乎一直都在暗中默許她做的一切,然而多年之前,她也曾以爲武帝一直都會信任她的母親。
直到他們被軟禁在鳳怡宮裡。
青麓驀地後背發涼,殺意翻騰,姬出就在她身後,只要她現在動手殺了姬出,一切便無法挽回了。
惡意的念頭一旦產生,便無法遏制。青麓右手背在身後,慢慢地捻了一個訣。
她的招數雖然學得不好,然而最擅長的便是殺招。此刻動手,固然聲勢浩大難以掩飾,然而多位天師在場倒也不至於傷太多人。
而她離姬出不過三尺遠,誰能發覺是她動的手,而不是姬出想拉她同歸於盡?
靈氣在手裡漸漸成形,復仇的魔障這一剎那在青麓心中深重得無以復加。
就在那個術式幾乎完成得剎那,一隻冰冷的手忽地在她手腕上一握,那個未能完成的術式便剎那間潰散,消失不見。
青麓猛地從那種瘋狂的狀態厚重清醒了過來,近乎驚恐地回過頭去,正對上臨淵微微泛着血色的雙眼。
肉體倒地的聲音破壞了殿中的寧靜。本來還在瘋狂掙扎咆哮的姬出忽地像是失去了依仗的藤蔓一般摔倒下去。
除了子桑有知,沒有人看見從臨淵手裡飛出一件微小然而泛着冷光的東西,最後擊中了姬出胸口,姬出在被那東西擊中之後,才倒地氣絕。
慶安十二年末,除夕之夜,齊王姬出,薨。
終於寫到這本書裡,我所想到的第一段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