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俗稱水猴,是一種潛伏在水中的怪物,遍體長毛,紅目黑麪,乃溺死水中之人的冤魂所化類似倀鬼的鬼怪,須以溺斃一人來代替方可輪迴轉世,入水力大無窮,上岸則無縛雞之力,常變化各種物體於水中吸引人靠近,乘機將人拖入水中溺死。
幽暗的湖面漾着漣漪,暗綠色的浮萍遮蓋住了大片的湖面,花花綠綠的生活垃圾堆在岸邊,散發着讓人作嘔的腐爛酸味,一條木船不知在湖邊廢棄了多久,船身長滿青苔,船側破了一個大洞,時不時有老鼠和一些黑色的蟲子爬進爬出,沒有人會靠近這裡,這是一個被廢棄的湖,因爲這裡經常有人莫名其妙的淹死。
一個小男孩提着一袋子西紅柿在湖邊急匆匆的走着,七八歲的年紀,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時候,可小男孩不敢停留,這裡人人都知道這個湖是不能靠近的,奶奶說這水裡有怪物,靠的太近會被拉進水裡吃掉的。
九月的太陽依然很熾烈,小男孩大口的喘着氣,額頭上已經佈滿細密的汗水,他擡手去擦,卻突然停住了腳步,指縫中的視野變得狹窄,那一抹紅燦燦的光就這樣照了小男孩的滿眼。不能過去,可是看一下沒關係的吧?奶奶說過水裡有怪物的,可是說不定這個時間怪物在睡覺呢?小男孩在心裡做起了激烈的思想鬥爭,但那紅燦燦的光芒彷彿有着極強的吸引力,小毛刷一樣撩得小男孩心裡癢癢的,就看一眼!最終,好奇心戰勝了恐懼,小男孩把大人的囑託拋在了腦後,一步一步向湖靠近。
岸邊距離湖面有一個淺坡,男孩小小的身子緊貼地面慢慢向下蹭着,被放在坡頂的那袋西紅柿不知怎麼有一隻滾了下來,骨碌碌的像一顆血淋淋的心臟咚的一聲砸進水裡,水花濺在淺水裡一隻腐爛了的鴨子身上,男孩看見鴨頭沉浮了一下,水珠從眼睛那留下來,像眼淚一樣。
“我就看一眼!我不拿!”
小男孩自言自語的給自己壯膽,兩手抓着坡上的雜草小心翼翼的向下滑,那紅燦燦的光就在淺水處,隨着水紋一閃一閃的分外好看。
“咦?這玩意兒有兩個!”
小男孩歡呼起來,俯下身子與水面貼的更近去看那兩個紅東西,這兩個東西是圓的,亮晶晶的,中間還有一團黑色,小男孩仔細看着,卻越看越心慌,越看越害怕,因爲他越看那兩個東西越覺得像兩隻血紅的眼睛,直到看見在那兩個紅東西下面慢慢咧開的一排白牙,小男孩才終於確定那就是一雙眼睛。尖叫着逃開,卻被水中突然伸出一隻長滿灰棕色長毛的手臂拉進了水裡,撲通一聲,衝得浮萍都在顫抖。
當臭烘烘的水衝進口腔和鼻腔時,小男孩覺得自己已經死了,那怪物的力量大得驚人,根本不容自己抗拒,在直面死亡的那一刻,小男孩突然想到自己的那一袋西紅柿,媽媽說晚上要炒木須柿子的。
……
“小傢伙,醒醒,趕快回家去!”
小男孩以爲自己聽錯了,自己已經死了怎麼還會有人和自己說話?
“行了別裝了!一會兒真讓怪物給吃了我就不救你了!”
這次小男孩終於相信真的有人和自己說話了,他慢慢睜開眼睛,發現一個大姐姐正抱着自己站在岸邊,她和自己一樣全身溼漉漉的,頭髮上還沾着很多黏糊糊的浮萍。
“姐姐,好髒!”
“嘿~~你個混小子!”大姐姐抽出一隻手在他頭上敲出一個爆慄,一幅野蠻惹不起的模樣,“我好心救你你還嫌我髒!要不因爲你我能成這樣嗎?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麼熊樣兒,還敢說我!”
小男孩被說得一愣一愣的,腳剛一沾地就噌地逃跑了,跑到一半想起了那一袋西紅柿,又轉頭跑回來一把抱起西紅柿拔腿就跑,邊跑邊哭:“姐姐好可怕~~~”
“……”
……
“這是誰啊?這麼臭還敢出門!”
“我看啊,她不是腦子有病就是個要飯的。”
“嘖嘖嘖,怪可憐的,你說挺好看一姑娘。”
“行了別看了,走走走!”
……
一個全身溼漉漉臭烘烘的女孩在人工湖畔慢慢踱步,她的衣服和頭髮都沾上了浮萍,髒兮兮的狼狽不堪。面對人們的議論,女孩只是不屑的揚了揚嘴角,徑自走下臺階到湖邊洗臉去了。
清涼的湖水洗掉了臉上的黏膩,只是全身的肌肉還在一跳一跳的發疼,隨着時間的積累,身體的負荷已經越來越大了。
抹了把臉,女孩正欲起身,卻發現旁邊滴遞一塊乾淨的手帕,順着手帕看上去,竟是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扎着一個馬尾,穿着一身雪白的連衣裙,眼睛裡有着不符合她年齡的沉靜與睿智。
“你叫什麼名字?”
“艾雅然。”
“程蘭。”
“嗯。”
兩個女孩,一大一小,一個臭烘烘髒兮兮,一個清純可愛不諳世事,這樣的組合讓過路的人頻頻駐足觀望,但當事的二人卻毫不在意地坐在湖畔閒聊。
“小孩子不要隨便發什麼多餘的善心,萬一遇到壞人,被拐跑了還要幫人家數錢。”
“你是壞人?”
“當然不是!誒!我是在給你講道理!”
“你自己還不是發多餘的善心,還來給我講道理?”
“我多大,你多大!”
“你多大?”
“24了,你呢?”
“12.”
“那不就得了……你剛剛說……發什麼善心?”
後知後覺的程蘭這才發現不對勁,她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女孩,卻見她依舊平靜的看着湖面,嘴角帶着一個若有似無的笑。
“你的靈體怨念太強,力量過於狠辣,長期作爲宿主對你沒有好處,你的身體已經不能承擔這樣的重負了。”
“你……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平靖四家之一程家,世代傳襲靈媒之責,只是,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靈媒。”
“你怎麼會知道平靖四家?還有我這樣的靈媒怎麼了?我哪裡不像?”
“不是說你不像。”艾雅然歪着頭思考了一下,那稚嫩臉上的認真表情分外可愛,“你很溫暖。”
“啊?”
“靈媒的力量來自於鬼神的靈力,本身不具有靈力的身體硬是要容納超過自身容量的力量,身體就會變得像充水氣球一樣。”
“充水氣球?”
“水多了,超過氣球自身的容量,就會爆炸,即便不爆炸,已經被撐大了的氣球就算把水放出去,也不可能恢復原來的大小。就像靈媒,一旦靈體離身,就可能變成比常人還要軟弱無能的人。”艾雅然看着程蘭,一雙清澈的眼睛沒有一絲雜質,但說出口的話卻完全與這份純潔背道而馳,“靈媒幫人趕鬼、治病、禳災、錐厄,其實就是差遣某些鬼神去驅除另一些鬼神,換一種說法,你們是把危險轉移到了自己身上,當靈體離體後,你們自己本身就會遭受惡報的懲罰,爲了保命,靈媒通常都會自己請鬼或養鬼以求避免惡報纏身,但養鬼同樣需要付出代價,事實就是,這只是一個推遲死亡時間的治標不治本的方法。”
程蘭的臉色黑了下來,這個小丫頭說話太一針見血,卻偏偏都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刻意去忽略的殘酷命運就這樣被她毫不留情地擺在面前,強迫去面對的滋味很不好受。
“你也有養鬼吧?”
程蘭語氣不善地哼了一聲,扭頭不看她。
“你養鬼,但身上的氣息卻很乾淨,你的陽氣並不充裕,但依舊很溫暖,所以我才說,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靈媒。”
有些訝異的轉過頭,程蘭看見女孩笑了,雖然笑容很淡,可依舊如三月春風般溫暖人心,如午後草地上靜靜綻放的茉莉花。
散發着惡臭的湖死氣沉沉,只有垃圾上繞着圈的蒼蠅嗡嗡嗡的吵個不停。
艾雅然懷中抱着一個雪白毛球,那是一隻小小的狐靈,黑瑪瑙一樣的圓眼睛滴溜溜的轉着,看上去無辜又可愛。程蘭撇了撇嘴,心想那麼小的守護靈能做什麼呀?而小狐靈似是感受到了程蘭的不屑,衝着她不友善地齜了齜牙。
“茉茉有潔癖,你下去把水鬼引上來吧!”
“它有潔癖,那我就不怕髒嗎?再說水鬼只在水裡厲害,上了岸就跟兔子似的,到時候還有它什麼事兒?”
“你只要讓水鬼靠近湖面就好,而且……你都已經這樣了啊!”
程蘭在心裡小小抓狂了一下,恨不得衝上去咬這個小丫頭幾口,但最後還是不情不願地下水去了。在湖中轉着圈游泳,水鬼卻始終沒有出現,反倒是程蘭被那惡臭薰得頻頻反胃,狠狠丟給岸上那抹悠閒身影一記眼刀, 還未得到迴應,程蘭便覺褲腳被什麼東西勾住了,一個大的驚人的力道猛地將她拉入了水中,髒臭的湖水鋪天蓋地的壓下來,程蘭掙扎着睜開眼睛,模糊中只看到身下一雙血紅的眼睛。
來了!自知敵不過水鬼的力道,程蘭開始默唸咒語,可自己養的那隻鬼的氣息纔剛出現就馬上消失了,這種情況從未發生過,驚慌失措中程蘭只記得奮力掙扎着向上遊,可人哪裡是水鬼的對手?精疲力竭之後,程蘭選擇了坦然面對死亡,腦中突然想起自己告訴那丫頭不要多管閒事的話,現在當真是言傳身教了。都說人在快死的時候,自己的一生會像電影膠帶一樣在眼前飛速掠過,可程蘭的卻只定格在了一個球場上的矯健英姿,早知道會這麼早死,就該鼓起勇氣去告白的!靈媒世家的親情總是顯得過於淡漠,因爲大家都在忙着與鬼打交道,時間久了,會覺得自己都像個鬼,鬼是懼怕光明的,但他身上耀眼的光芒卻讓程蘭着了迷,飛蛾不都是喜歡撲火的嗎?即使粉身碎骨,也想要觸碰的那份溫暖。
“既然想明白了,就趕快去告白吧!”
艾雅然的聲音突然清晰的出現在腦海中,讓程蘭已經開始昏沉的意識瞬間清醒了,然後就覺得一個比水鬼更大的力道開始將自己向上拉,絲毫不費力地將程蘭甩到了岸上。
咳出胸腔內灌進的湖水,耳邊似一列火車跑過般嗡鳴作響,緩了好一陣,程蘭接過艾雅然遞過來的手帕,擡起頭,見她依舊一副恬適的樣子看着自己,而她身後正站着一隻雪白的龐然大獸。程蘭驚呆了,這隻巨獸明顯是一隻狐狸,毛色雪白無一根雜毛,光滑柔順甚至有着淡淡的白光,仿若反射着陽光的潔白雪地一般晶瑩閃亮,額上印有水藍色的圖紋,程蘭知道,那是守護靈與主人之間契約的證明。這樣一隻聖潔不容輕視的守護靈,如若不是那雙眼睛裡的鄙視依舊那麼欠扁,程蘭真的很難把它和先前還在艾雅然懷裡撒嬌的小毛球聯繫在一起,而此刻,這隻大狐狸正叼着那隻毛茸茸溼漉漉的水鬼,一副傲嬌的姿態俯視着程蘭。
“你……到底是什麼人?普通人怎麼會有這樣一隻守護靈?更不可能會知道平靖四家,我養的鬼也是因爲你纔不敢現身吧?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害死我!”
面對程蘭的責難,艾雅然只是笑了笑,然後蹲下身與程蘭面對面,“平靖四家每一個人的努力我都看見了,你們所吃的苦我也瞭解,但正是因爲有你們我纔不會孤立無援,締結者艾雅然,謝謝你們所有人的幫助。”
平靖四家存在的意義就是作爲締結者的後援隨時無條件的提供幫助,這樣的使命由神賜予,一代又一代的傳承,特殊的使命讓平靖四家脫離普通人的稱號成爲“與神接近一步”的一羣人,光榮的同時也爲自己戴上了永遠無法擺脫的枷鎖。程蘭曾經一度排斥自己身爲平靖四家一員的事實,看着爺爺懷抱着無比崇敬的心情,在程家祠堂裡面對歷代祖宗牌位說出要爲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締結者肝腦塗地的誓言時,程蘭的心裡是不屑與憤恨的,憑什麼?憑什麼要成爲一個都不知道是什麼人的傢伙的家臣隨時聽從調遣?憑什麼自己的一生要爲一個不相干的人而活?但此時,程蘭看着面前淡笑的少女,小小年紀卻有着超越年齡的成熟與冷靜,明明這樣一個乾淨純潔的人卻每時每刻都在與那些東西打交道,她有過美好的童年嗎?她有沒有任性的放縱過一次?她一直以來的努力不也是爲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嗎?一瞬間,明白了祖輩們心中那份光榮的使命感。
程蘭伸出手揉了揉艾雅然的頭髮,“如果是爲了你,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很多年以後,艾雅然在程蘭寄來的信件中看到了前面那段話,她只是笑了笑,當初程蘭在水中因爲死亡的恐懼而爆發的強烈情緒主動撞進了艾雅然的腦中,雖然被動的讀取了程蘭的記憶,但那份對締結者的厭惡卻是早就知道了的。沒有誰有義務一定要爲別人而活,正是因爲知道這點,所以艾雅然纔對敢於憎恨命運的程蘭格外關注。
看着幼兒園裡和小朋友們開心玩鬧的小女孩,艾雅然的眼眶溼潤了,葉琳琳,是程蘭已經四歲的女兒,小小的她或許不知道媽媽已經不在了,只是在沒有媽媽擁抱入睡的夜晚,她會不會害怕的哭泣呢?
“15日那天,我們一家人都在黃帝陵,她在第一時間用血符封住了我和女兒的眼睛,卻沒有多餘的手來救自己,兩個活下去的機會,她毫不猶豫的用掉了。出事那天下着雨,我抱着女兒坐在牀上,她說不想讓我看見她醜的樣子,我就那樣抱着琳琳一直等到天亮。”
艾雅然沒有回頭,視線裡那個小小的身影瞬間模糊起來,這個堅強的男人,這個可以忍痛將妻子送給死神的男人,這個爲了愛而選擇了尊重的男人,正是程蘭不顧一切離開程家與之廝守一生的人。
“對不起。”
“她招來惡鬼強行驅除了身體內的那團火然後終止了所有的宿主關係去承受惡報,她說寧願自己選擇一種死法,也不要毫無價值的被燒成灰燼……知道嗎?我很羨慕你,因爲你在她心中的位置甚至要超過我和女兒,她肯爲了你選擇死亡,卻不願爲了我和女兒選擇活下來,她說你一直在爲別人活着,所以總要有個人爲你活着,不只爲了那份責任,還有友情。”
“一開始我以爲自己能夠理解,但直到看着她離開我才知道我做不到,對於我來說,我的家就是全世界,沒有人知道我爲了那些根本不相干的人而犧牲了我的世界!”
“對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我只是……這些話除了你我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說,我只想知道,她走的時候……好不好?”
“她很坦然,也很放心。”
“是嗎……”
“琳琳她……和她媽媽一樣,對嗎?”
男人無奈的笑了一下,“簡直是一模一樣,不只是靈媒的體質,還有那份與生俱來的使命感,看樣子……她們母女倆我一個都留不住……”
遠遠地,一個小小的身影跑了過來,艾雅然抱起她,看着她與程蘭極其相像的一雙靈動眼睛。
“姐姐,你認識我媽媽嗎?”
艾雅然笑着點點頭。
“我媽媽說過,她在用生命去守護一個人,因爲那個人也是在用生命去守護所有人,媽媽說的人是姐姐你嗎?”
沒有想到程蘭會對琳琳說這些,一時間艾雅然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反倒是小小的琳琳用她的小手拍了拍胸脯,一雙彎彎的眼睛帶着笑意看着艾雅然。
“我會像媽媽那樣守護你的,所以你不用害怕!”
艾雅然愣了,看着小女孩天真無邪的笑臉卻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媽媽告訴我,如果我長大之後有特別想保護一個人的心情,那麼那個人一定會是姐姐,因爲姐姐是值得我用生命去守護的,我已經長大了,我想要守護媽媽守護的人!”
艾雅然看着琳琳那雙眼睛裡超出她年齡的堅定,彷彿透過這雙眼睛看見了另一個人,這個孩子,她繼承的並不只是平靖四家的責任,還有她的媽媽,程蘭的那份牽掛。
程蘭啊~~我真的值得你付出一生?就連女兒的一生也要交付給我嗎?
總有一個人會把你放在心裡一個特殊的位置上,它不同於愛人,不同於家人,它不會給你浪漫的回憶,甜蜜的廝守,它不會轟轟烈烈,卻一定刻骨銘心。
“那麼,在你有能力守護我之前,先讓我來守護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