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千子軍團的阿里曼與摩根是盧瑟今天所款待的第七批客人,而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應該也是最後一批。
卡利班人運轉着自己桌面上那個名貴的發條時鐘,那是一個用齒輪、玻璃與金屬絲所打造的藝術品,無數次運轉與推動決定着指針擺動的規律,讓它顯示的時間與人類之故鄉近乎完全一致。
以神聖泰拉的標準而言,今天才過了大約八個標準時,而他上一次休息是在大約三十二個標準時之前,不過儘管如此,盧瑟也沒感到多少疲憊,他的肌肉和精神依舊處於一種較爲舒緩且富有活力的階段,這讓這位老邁的騎士不由得感嘆着基因改造手術的神奇。
不過偶爾,他也會想,那些完全經過了基因改造,經過了傳說中的十九道手術的騎士們,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內米爾、扎哈瑞爾、塞佛,還有其他人……
他們曾是他的兄弟,他的戰士,也是他的騎士,是跟隨着他的腳步邁入獵殺戰場的軍團,曾幾何時,他還佇立在所有人的最前方,是所有人的領袖。
但是現在,他們在戰場上,在前線,在使用着未曾想象的偉大身軀與力量,那些曾經跟在他身後的騎士,已經參與到銀河中最壯美的戰爭事業中去了,去獲得足以鳴唱萬年的功勳與榮譽。
至於死亡?那無非是不可避免的時刻,就像是宴會上的最後一杯酒,就像是被深林漸漸吞噬的落日,死亡對任何一個卡利班人來說都不算什麼。
當第一次披戴上盔甲的時候,哪個騎士又會保證自己能長命百歲呢?當又一次跨馬出征的時候,哪位戰士又能保證這不會是最後一程呢?
心懷澎湃,握緊鋼槍,勇往直前,死如芬芳,生命無非如此而已。
不管是曾經的盧瑟,還是現在的盧瑟,都是這樣認爲的。
但時代已經變了。
盧瑟低下頭,眼前是一份份文件,毫無新意的:請求支援,請求生存物資,請求暫時撤離,請求彈藥補給,或者是請求巡航艦隊的火力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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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瑟騎士也許已經消失了。
他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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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瑟的目光在這些大同小異的文件中極速地辨別着,有些是他不需要理會的,譬如說艦隊與軍團的調動,那是戰爭主帥才擁有的權力,而他負責的則是那些更爲瑣碎的事件:補給、運輸與倉儲。
就這樣,又一份文件被挑選了出來:凡人輔助軍的第23克拉諾斯團請求新的物資與彈藥補給,這支滿編爲128萬人的混編軍團正獨立駐守着戰線邊緣的一座半永久性要塞世界,他們是第一批投入到這場冉丹之戰的部隊之一,在鑄造世界夏娜的鏖戰中曾遭遇過近乎毀滅性的打擊。
如果有能力的話,他們還希望派遣新的部隊接管他們的防線,第23團已經兩年都沒有經歷過輪休了,參謀長與聯絡官在他們的彙報中反覆使用着諸如【士氣低落】與【損失慘重】之類的詞語。
盧瑟的目光隨意地略過這些詞彙,並沒有什麼停留,因爲每支凡人輔助軍部隊都是這樣,各路彙報中的【損失慘重】與【請求支援】一直就沒停過。
他打開星圖,尋找着第23團的位置,又衡量了一下他們所處戰線的重要程度,最後揮筆寫下了答覆:沒有援軍,索求的物資補給可以得到至多50%的份額,在下一批的物資抵達後,再額外補充一個基數。
伴隨着文件被髮送出去,
盧瑟的目光與思緒也沒有絲毫的停留,他很快就投入到了下一份工作之中,還是一樣的內容:請求補給,請求援軍,請求這場該死的戰爭所需要的一切。
……
當他再次擡起頭的時候,盧瑟只感到自己脊椎的上半部分終於開始了輕微的陣陣疼痛,他看了一眼時鐘,時間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十個泰拉標準時。
也許可以休息一下。
這樣想着,盧瑟的目光轉向了辦公桌的另一邊,那裡擺放着一摞書信,它們來自於內米爾,來自於塞佛,來自於在前線戰鬥的每一名曾經的戰友。
盧瑟舒展了一下手指,只感覺指尖有一些發麻,他活動了幾下,然後便打開了第一封信件,這封信並不長,卻散發着硝煙與鐵血的氣息,讓卡利班人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他喜歡。
內米爾簡單的問好,然後詢問着自己的表親扎哈瑞爾的情況,他在信件中依舊稱呼着昔日的舊職稱:【盧瑟騎士長】,這讓讀信者的嘴角不由得勾起。
在信件的最後,內米爾隨意地提及了戰爭的情況,提及了鑄造世界上被摧毀與蹂躪的一座座工廠與熔爐,還有戰死在鋼鐵之間的戰友,又或者是新的將星在無盡的廝殺中崛起,數不勝數的鮮血與烈焰在戰場上燃燒,遠遠不是這小小的一張紙張所能容下的。
儘管提及戰爭的部分只是簡單的幾句隱晦之言,但是盧瑟卻是看了又看,就彷彿這是什麼讓人如癡如醉的美妙大作一般。
終於,卡利班人靠在了自己的椅子上,手中依舊緊握着那封信。
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想將這封信件保存下來,以後多看幾遍。
但是他不能。
所有有關前線那場戰爭的信息都要得到最大力度的保密,所有的文件備份都是不被允許的,閱讀完,就必須銷燬。
而這道命令,來自於【雄獅】。
無人敢於正面違逆他的【雄獅】。
盧瑟的內心短暫的掙扎了一下,但這種掙扎卻並不激烈:幾乎只是一瞬間,服從與恐懼就佔據了上風。
看着燃燒的信件,盧瑟卻只想嘆息。
他扭過頭,看向了身後,看向了那些承載着過完輝煌的畫作:他看到了莊森被自己帶回來的那一天,看到了他親自爲這個養子披甲的那一天,看到了莊森開始日益長大,日益威嚴,日益……可怕。
他還記得那些日子:那個從深林中被帶回的孩子,寄託了盧瑟對夭折的子嗣的那份思念,他看着那個孩子成長,學習,看着他如同傳說中的神之子一般,迅速蛻變成了一個偉大的戰士,從他身邊的一個野蠻的孩童,變成了足以信賴的偉大騎士。
【雄獅】成長的是如此之快,在幾乎沒人注意到的時候,他就已經如此強大,如此威嚴,如此不可戰勝。
盧瑟甚至沒有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比自己都高了,當【雄獅】開始披堅執銳的時候,他的陰影就籠罩了所有人。
盧瑟也沒有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自己的前方,成爲了所有人新的領袖與希望:沒人再高呼盧瑟,所有人只會高喊【雄獅】之名。
盧瑟也根本沒有意識到,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畏懼起了【雄獅】的一舉一動,將他看做是一位領袖,而不是自己的子嗣與親人。
盧瑟甚至開始……
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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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憎恨【雄獅】。
也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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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被燒光了。
它的最後一絲紙卷也伴隨着高溫的臨近而開始捲曲、發黑、最後消失在了赤紅色的火焰之中。
盧瑟盯着這一切,他只想嘆氣。
隨即,他又拿起了第二封信件,那是塞佛的來信,信中的詞語難免有些隱晦,甚至帶上了一些只有卡利班騎士纔會懂得的暗語與代指,但是盧瑟依舊能從他的描述中看到些許戰爭的痕跡,這一切都不妨礙他儘可能的搜索它們。
閱讀,再次閱讀,感慨,然後焚燒,接着再拿起下一封……
盧瑟想笑,苦澀地笑。
他曾經的戰友,他曾經的兄弟,甚至是他曾經的下屬,他們在肆意享受着戰爭所帶來的瘋狂、傷痛與榮譽,他們在作爲一個個活生生的戰士而活着。
只有他,只有盧瑟,宛如一份蓋章,他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個分鐘,都要與文件和應和相處。
他甚至有過懷疑,他是否真的曾經是一位騎士,如果他真是,那麼他顯然是在接受着一場難以想象的酷刑。
對於騎士來說,沒有戰爭,沒有榮譽,沒有值得衝鋒、廝殺與流血的日子,那便是酷刑,一場活生生的酷刑。
但他無法違逆這一切,畢竟,這是來自於【雄獅】的命令。
【雄獅】討厭違逆。
在燒完了最後一封信件之後,盧瑟閉上了眼睛,他甚至想睡一會兒。
然後,他聽到了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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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位訪客,是一位暗黑天使老兵。
盧瑟在他的肩甲上看到了【颶翼】與【利刃天軍】的標識,甚至還有一個泰拉統一戰爭的榮譽勳章,而他的手中則拿着一份紙質的文件。
”緊急文件,後勤總管。”
盧瑟起身,向前幾步,微笑,鄭重的接了過來,一切都是行雲流水,他早已做過了無數遍。
但是這次,在無聲的思考後,盧瑟笑着多說了一句話。
“你也可以稱呼我爲騎士,我想我更習慣這樣的稱呼。”
這句話顯然讓暗黑天使停頓了一下,他既沒有點頭,也沒有否定,而只是略微低下了他的腦袋,眼珠下移,露出了大片的眼白,然後居高臨下地盯着面前這個矮小的老頭。
他一句話都沒說。
但他的目光已經說明了一切。
盧瑟依舊在笑,但這一次,他的笑容已經忍不住的僵住了,因爲他曾見過這樣的目光。
他永生難忘。
他記得那個時候,他清楚的記得,他記得當【雄獅】迴歸到他的軍團的時候,他是如何帶着自己,就宛如帶着一位扈從,他記得【雄獅】站立在所有的暗黑天使的面前,如同君王一般拍着他的肩膀,告訴所有人,這個甚至無法接受基因手術的老人是他最信任的左右手。
他記得,沒有暗黑天使說話,他們既沒有反抗,也沒有應承,他們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看着他。
就是這種眼神。
他永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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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盧瑟依舊在笑。
他只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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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瑟騎士也許已經消失了。
因爲【雄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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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天使沉默着,他沒有更多的表示,只是轉過身去,然後關上了門。
當鐵靴踩踏地面的聲音漸漸消失後,盧瑟終於可以——他幾乎忘了——終止他那該死的笑容了。
文件被隨意的扔在桌子上,盧瑟靠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那些尚未散去的煙塵在半空中游蕩。
它們虛弱、遲緩、無處可逃。
他昂起頭,想看看那些畫作,卻怎麼都看不到,他別無辦法,只能更加費勁地驅使着自己的脖子。
有些時候,生活真的很糟糕。
當那個金髮的【雄獅】映入他的眼簾的時候,盧瑟不由得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