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義侯府案子的進展讓滿京城注目的百姓頗爲失望,倒不是那千里奔赴而來鳴冤的副將說了假話,三堂過審後,忠義侯府的大管家見那被害女子的侍女出來作證,極爽快的承認此案是大公子犯下,只是他言之鑿鑿滅口的是他自己,和忠義侯沒有半點關係,倒讓衆人譁然。
若真如這管家所言,忠義侯府頂多也只會擔上長子惡毒,下人亂權的名聲,雖受世人唾罵,可忠義侯府卻會得以保全。
但也因這管家只是片面之詞,黃浦遂下令關押管家古粟,待忠義侯府大公子被押回京城後再當堂對峙,若是大公子亦言指使滅口者只是古粟,此案便能了結。
雖不若黃浦心中所想,但對他來說,這已是極致。畢竟古云年乃一府王侯,他就算吩咐過古粟,可一句話卻不會留下憑證,若古粟一力承擔,世上便無人能將忠義侯定罪。
任府後花園,任安樂抱着她那兩盆稀罕的金焱花正在曬太陽,腳上的木屐被扔的老遠,光滑的腳背上濺着泥土,按一句老話說,這幅做派極富南疆的鄉野氣息。
苑琴走進來,在她耳邊低聲道:“小姐,鍾海想見您。”
“怎麼,他求到你面前來了?”
苑琴點頭,“他並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在翎湘樓留了一段口信。”
任安樂擺擺手,“不用去見了,見他能頂什麼用。”
“小姐,咱們手中握着的忠義侯欺民霸市的證據不知凡幾,且都罪證確鑿,就算不用鍾海,也未必不能將忠義侯逼入絕境,爲何一定要選此案來打頭陣?”
苑琴月前在翎湘樓收集關於忠義侯的罪證時,偶然得知了鍾海妹子慘死之事,一時惻隱,便告知了任安樂,沒想到任安樂竟然不惜動用西北密探,花了一月之功將此事查了個清楚明白,幾日前鍾海收到了她令人送去的人證物證後,便領着十來個將士一路疾奔至京城。
任安樂的聲音懶洋洋的,眼底的神采卻睿智而清明,“苑琴,戍守邊疆的將士是一個王朝最特殊的存在,他們在百姓心中享有的聲望根本不是朝堂上那些軟綿綿的文士可比,鍾海此案不僅僅能讓民怨四起,更重要的是這件事若大白於天下,就連一國之君也不能輕易姑息,這才能讓忠義侯走進絕境。”
“可是小姐……您也猜到這件案子會陷入僵局吧!忠義侯就算親自下了命令,沒有證據,我們也奈何不了他,還不如以其他罪證……”
任安樂笑笑,“怎麼會沒有證據,忠義侯說出的話,最不濟也過了三個人的耳。”
苑琴怔住,“小姐是說……”
任安樂比出手指頭,笑眯眯的一個個掰起來,“忠義侯,古粟,古奇輝。這三個人如今都活得好好的,哪裡是沒有證據。”
“小姐,忠義侯老奸巨猾,早已令古粟在大理寺承擔了一切罪責,古奇輝又是忠義侯的長子,更不可能指證親父。”
任安樂眯眼,“正是因爲忠義侯老奸巨猾,懂得棄卒保帥,我們纔會有機會。”
苑琴聽任安樂說完,細細一品,若有所思,忙道:“小姐,古奇輝正在路上,還有十天便會抵京。”她笑了起來,“難怪您同意黃大人入府借苑書去西北,這丫頭一身好蠻力,正好派得上用場。”
自從苑書在沐天府領兵削了知府的烏紗帽後,京城上下都知道上將軍府出了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混實丫頭。
“黃大人真是個聰明人,看來和小姐你想到一塊去了。小姐,我去給您泡杯茶,您先慢慢歇着。”苑琴邊說着邊跑了出去,腳步輕快了不少。
任安樂笑着搖頭,垂眼望向手中抱着的金焱花時神情悠遠。
爲什麼一定要選這件案子叩響忠義侯府傾頹的大門?……大概是因爲不想這羣熱血灑盡的將士跟當年慘死在青南山下的八萬帝家軍一樣,到如今魂不得所歸,一身冤屈世人不知!
京城愈演愈烈的忠義侯府風波顯是沒波及到公主府,近日公主府上到管家,下到守門的侍衛都沒心思理旁的事,他們操心的是家中那位向來喜歡插諢逗趣的公主殿下已經足有幾日不曾笑過了,且日日入圍場練弓,這才幾日便消瘦了下來。
一大清早,安寧陡然睜開眼,喚了侍女進來更衣。
她揉了揉額角,越來越沒辦法睡個安穩覺了,每日一閉上眼,慈安殿的小佛堂和無名冢裡孤寂冷沉的身影便會交錯出現在腦海裡。
安寧換上衣,天才微亮,侍女欲言又止,見她神情冰冷,退到了一旁。
安寧取了長鞭系在腰上,一把推開房門,微微怔住。
施諍言一身儒袍,端坐在院子裡,身形筆直,面容沉靜。安寧看多了他穿着將袍的模樣,突然變成名門貴公子的友人讓她頗爲不適。
“你今日怎麼來了?”安寧神色微緩,行上前。
“才這個時辰,你要出府?”
安寧摸了摸鼻子,點頭,“去圍場練練弓箭,要不,一起?”
施諍言的眼神着實有些滲得人慌,安寧只得委婉提議。
施諍言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眼,沒有回她,反而朝一旁低着頭的侍女吩咐,“去取些膏藥來。”侍女忙不迭挪着小腳朝後院跑去。
“安寧,坐吧。”施諍言朝石椅上指了指,安寧挑了挑眉,大踏一步坐在石椅上,“你這又是鬧得哪一齣?”
“出什麼事了?”施諍言問得單刀直入,絲毫不給安寧留搪塞的時間。
安寧身子一僵,笑道:“什麼意思?京城裡安逸得很,我每日好吃好睡的被供着,哪裡有什麼事?”
施諍言嘆了口氣,“安寧,我倒情願你在西北,至少會活得輕鬆些。”
安寧不喜歡京城,他早就知道,可以前再怎麼不喜歡,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眉眼裡全是沉寂,不見一點笑容。
侍女從院外跑進,將膏藥放在石桌上,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安寧垂眼看向地面,神情有些茫然,指尖一暖,她猛地一驚,帶着厚繭的手突然出現將她握得死緊的手指一點點掰開,手掌因爲日夜練弓早已磨破了皮,隱有暗紅血塊凝固。
青年眉眼沉下,神情微肅,“你的命還要留着上疆場殺敵,這般平白糟蹋了幹什麼!”
安寧沉默,一語不發。
見她如此,施諍言長嘆了一口氣,“安寧,太子說你有些不妥,讓我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聽見施諍言提及太子,安寧眸中微微動了動,突然開口:“諍言,如果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安寧,你會怎麼辦?”
施諍言的手頓了頓,擡眼朝她望來,“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旁人沒資格說你,你自己說的我也不信,我只相信我的眼睛看到的。”
安寧怔住,嘴角帶出一抹苦笑,“真是實誠的性子,你也只適合呆在西北了。諍言……”安寧沉默半晌,突然起身,背對着施諍言,“如果有一日要你在真相和親人之間取捨,你會如何去做?”
安寧的聲音太過蕭索,施諍言難以回答,他有些不忍,緩緩道:“安寧,我們向陛下請旨,回西北吧。”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無論安寧心中有什麼結,他自會在西北這一方天地內,保得她平安喜樂。
安寧沉默半晌,緩緩合上眼,“不用了。”
太遲了,梓元已經回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留下來,不再如十年前一般逃開。
深夜,從西北入京城的官道上遠遠行來一隊人馬,一看便是大理寺衙差,中間護衛着一輛馬車,這羣人日夜兼程,眉間可見疲態。
毫無預兆間,鋪天蓋地的長箭從林中射出,不少衙差猝不及防,紛紛中箭倒地,一羣黑衣人從林中衝出,領隊的兵部侍郎急忙率領衙差抗敵,但終究敵不寡衆,半柱香時間便現了頹勢。
馬車中被關押的人聽見外間殺喊聲,掀開馬車布簾一角,見黑衣人前仆後繼朝馬車涌來,哆哆嗦嗦朝車內一角睡得踏實自在的人大聲喊:“喂,臭丫頭,你不是成天嚷嚷着是來保護我的,本官每日的吃食都被你搶了去,你現在裝死做什麼!”
刀劍鏗鏘聲愈來愈近,馬車木板不時會被鈍器敲中,苑書伸了個懶腰,眯着眼看這個成日裡作威作福的大少爺驚恐難安的模樣,不屑的擡了擡眉。
害死那麼年輕的姑娘,本姑奶奶恨不得補上兩刀,不讓你嚇破狗膽,怎麼對得起那些冤屈上京的將士!
一念間,黑衣人已經欺近馬車門邊,一道劍光閃過,直直朝古奇輝命門揮來。
“救命啊!”驚恐的聲音被生生卡在喉嚨裡,古奇輝瞪大眼,駭得差點昏厥。突然一道長鞭揮過,將長劍捲開,苑書奪了黑衣人手中的長劍,一腳將古奇輝踢進馬車角落裡,躍下馬車和四周的黑衣人纏鬥在一起。
半柱香後,殺喊聲漸止,直到微不可聞,古奇輝聽見外頭兵部侍郎連連道謝的聲音:“苑書姑娘,果然不出黃大人所料,確有殺手來滅口,今日多謝姑娘了,改日本官定上將軍府親自向任將軍道謝。”
古奇輝沒聽見那女子回答,只感覺到有人逼近馬車,突然馬車布簾被掀開,紅彤彤的火把印着一張滿臉是血的面容出現在他面前。
見識過了苑書剛纔的煞神模樣,他只是畏縮的躲在角落裡,臉上努力擠出僵硬的笑容來。
“大公子!”苑書突然開口,咧嘴一笑,帶出幾分陰森恐怖的意味,“京城的案子您也清楚,今日刺殺的人是誰派來的,您恐怕比咱們都明白吧。”
古奇輝神情一滯,不肯吭聲。
苑書低下頭,聲帶嘲諷,“在咱們晉南大山裡,虎毒尚且不食子,嘖嘖,您真是有個好父親啊!”
說完,揚長一笑,放下布簾,陡然間,黑暗的馬車裡只剩下古奇輝粗重的呼吸聲和滿是憤恨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