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棧渡橋本不叫棧渡,叫玉宇。
也不是如今這初雲出月,長虹飲澗,僅橋拱便有十六個之多的巨橋。
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小石橋而已。
那時京城已下,蕭玦尚未登基,秦長歌還沒有進宮。
一日和楚非歡議事,行至玉宇橋上,兩人停下,秦長歌注目橋下清清流水,又看了看橋身,道:“此橋下水極深,橋欄卻甚矮,若兒童嬉戲翻落,後果不堪設想。”
又遙遙望着水流遠去方向,一笑道:“近日我重新佈局皇宮,無意中發現某宮中荷池是活水,內有地道直通宮外,看樣子,好像和這水是相連的。”
說罷便倚欄沉思不語,彼時長風遠渡而來,掀動層層衣袂,素衣墨發的尊貴女子,姿態輕閒,脣角一抹笑容似真似幻,浩然高妙,如有仙氣。
楚非歡向來知道她的心思,凝視着她,輕喟一聲道:“皇宮鬼蜮之地,有這些也不奇怪,只是既然發現,何不利用起來?”
秦長歌目光一亮,忍不住展顏一笑,道:“還是你知我。”
當下議定,回宮後秦長歌便向蕭玦提議重修玉宇橋,蕭玦自然準了,楚非歡便在每日夜間歇工之後,另帶了一批中川的巧匠,按照秦長歌給出的圖紙連夜施工,在橋下設置了密道,密道隱在水下,與皇宮荷池相連,爲防萬一,另闢了一條密道,通向城外。
竣工之日,密道亦成,督工官員請賜名,秦長歌大筆一揮:“棧渡。”
這個名字雖說古怪,倒也沒有太離譜,於是順利成章的勒刻於橋身。
只有秦長歌和楚非歡心照不宣,所謂棧渡: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矣!
當夜兩人約定夜遊棧渡橋,秦長歌在宮中辦完瑣事,先在橋上等候。
不多時,便見那如玉璧的人兒出現在視野,時近春末,臨近棧渡橋的西苑桃林花開如雪,只是多半凋謝,一地落英中楚非歡緩步而來,淺粉微褐間的淡藍衣衫秀朗如秋日晴空。
他秀麗姣好得令女子也自慚的容顏一片平靜,目光卻深而清遠,似有水霧輕淺,倒映朦朧繁花,他經過的地方,爛漫春景都似在漸漸淡去,只餘他輪廓秀致鮮明顯現,猶如造化驚豔之筆,精心繪就的妙絕身姿。
兩人對視,目光牽連一瞬,再不約而同的立即轉頭去看新落成的橋,秦長歌臨波照影,微掠鬢髮,楚非歡撫摸着白玉般的橋欄,若有所思。
也不知道是地氣的緣故還是什麼,橋兩側的桃樹卻是遲桃,剛剛開出了嬌嫩的骨朵,秦長歌採了一支於手中把玩,偏頭對楚非歡微笑,“也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意思,說不定一生都用不着。”
楚非歡目光深深,也不知是在凝注那桃花,還是比桃花更嬌美的人面,半晌只淡淡道:“只要你喜歡,便值得去做。”
笑而不答,秦長歌轉身去看流水,楚非歡立於她身後,沉默如天際明月。
良久秦長歌道:“改日和祁繁他們說說,將來說不定也是條退路。”
卻聽楚非歡道:“不。”
愕然回身,月色下桃樹前,楚非歡眉目隱於半明半暗之中,秀過桃花,神情間卻微微悵惋,“長歌,我希望這一生,能有個獨屬於你我的秘密。”
頓了頓,他又道:“你給我的,一個人的秘密。”
默然半晌,秦長歌輕輕一笑,道:“好吧。”
“只是,”秦長歌側頭看他,眉目間不盡婉轉,“將來若是遇險,有用得着處,這個密道,你還是不能對大家藏私。”
“那個自然。”楚非歡答得堅決。
微微笑着,秦長歌遞過那朵桃花。
“非歡,我有個預感,這密道會用得着,看來你終究享受不了獨有的秘密,爲了補償你,就把這獨有遲來的一枝春送給你吧。”
月明,雲淡,橋下春波綠,橋上人如玉。
素指纖手,遞過粉色微微的一朵未綻桃花。
那花朵如此嬌嫩,不堪風緊,顫顫巍巍,如某些無法宣之於口,只能積澱於心,於午夜夢迴時辰無限徘徊的美麗心事。
他緩緩伸手,帶着珍重的神情,接過了那朵桃花。
接過了,一生裡,最爲殘酷的讖言——微微嘆息,將長劍交還祁繁,秦長歌本想責怪容嘯天過於魯莽,此時也已意興闌珊,不想再說了。
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問題的關鍵,在那封信上,白紙黑字,證據確鑿,較之言語更驚動人心。
秦長歌卻隱隱覺得,自己當年,做錯了一件事。
她微微側頭看着容嘯天,當年,自己看中他忠直敢爲,雖說魯莽了些,但配上祁繁的謹慎細緻,和非歡的冷靜聰慧,卻是最佳搭檔,非歡太冷,祁繁太細,遇事都容易行動力不足,很可能貽誤時機,但加上個一腔熱血的容嘯天,應該是完美的互補。
如今看來,再縝密的思考,再細心的安排,終不抵命運齒輪的強大轉動,裹挾得彀中人血肉橫飛。
無聲嘆息着,她問容嘯天:“容先生,假如,我是說假如,是你冤枉了楚非歡,誤殺了他,你要怎麼辦?”
容嘯天怒道:“怎麼可能!”
秦長歌不說話,只溫柔而堅持的看着他,容嘯天本想嗤之以鼻的掉過頭去,不理這個荒謬而絕無可能的問題,然而不知怎的,那平靜的目光仿若無處不在,又似生出倒刺,刺得他不得不回過頭來正視。
接觸到秦長歌目光,他的心突然抖了一抖,半晌,咬牙狠狠道:“我若冤枉了他,冤枉了自己兄弟,必自裁以謝!”
一旁的祁繁一直默然看着,此時也輕聲道:“是,繁亦自裁以謝,並以黑巾覆面,至死不敢再見先皇后!”
秦長歌閉閉眼,在心中默然嘆息,那一剎間她突然猶豫,值得麼……兩命對一命?然而瞬間她計議已定,睜開眼,道:“祁先生,我聽說你麾下有個專門至離國經商的商隊,這幾年還繼續麼?”
“有,”祁繁道,“只是他們還沒回來,大約要在三個月後。”他奇怪的看着秦長歌,道:“明姑娘,您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笑了笑,秦長歌道:“還沒回來啊……那麼,派個穩妥的人,幫我送封信給公主,我要請她幫個忙。”
說着匆匆下筆,寫好紙條,交由容嘯天帶出,見祁繁欲問又止,遂笑道:“我請公主幫我去皇史宬查查看三年前離國的大事紀,離國遠隔大陸僻處海疆,西樑民間沒聽過這個國家的都有,國中事務,傳不到這裡,商隊又沒回國,我想知道的事無處查問,但是負責記錄西樑皇史和天下大事的皇族史料館,一定有相關記載,哪怕隻言片語也好。”
“您想知道什麼?爲什麼是離國?”祁繁大惑不解。
秦長歌卻不想把心中那個揣測先說出來,她需要確實的證據來驗證,隱隱間,她覺得,自己當年尊重楚非歡意見,未曾將他的身世告訴祁繁兩人,可能因此已經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輕輕嘆息,她已轉開話題,道:“明天我要去趙王府了,還有件事須得勞煩你現在辦。”
祁繁對她的步步籌謀萬事底定在心的風範早已心悅誠服,再不能嬉皮笑臉,當下躬身道:“請吩咐。”
“江太后那裡的管事大太監童舜,是不是有個老母在宮外過活?”
“是的,還帶着他兄長過繼給他的侄子。”
“江太后壽辰要到了,”秦長歌點點頭,一笑道:“上次我請你準備的東西,可準備好了?”
祁繁笑道:“可費了一番功夫,玉觀音倒不是難事,難的是紫玉觀音,還要絕品的”葡萄紫“,光是爲了這底料,便砸了衡記綢緞莊半年的利潤,這本就是有價無市的寶貝,凰盟的夥計大肆出動,纔在一個早年簮纓巨族現今家世敗落的老秀才家裡找到這東西,再加上延請大師雕刻,嘖嘖,好大手筆。”
“非紫玉不可啊,江太后喜歡紫色,”秦長歌嘆息,“而且,不如此不能掩飾……這是我爲公主準備的壽禮,賀壽那日便要送上的,但是你知道,太后不待見公主,東西雖好,她未必會供奉上,所以需要有人敲邊鼓,這個邊鼓還得敲得不落痕跡。”
祁繁眼睛一亮,笑道:“所以,童舜?”
“對,”秦長歌笑,“童舜一肚子壞水,但有一點好處,極其看重親情,對家人極其照拂,尤其疼愛那個名義上的兒子。”
“您的意思是……”祁繁眼睛又一亮。
“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施人恩惠,要施在點子上,纔會讓受恩之人銘記在心。”秦長歌懶洋洋笑,“咱們讓公主去幫他一個大忙,不求回報,他心中留了一分感激之意,將來再小心,對景的時候也會幫公主說上幾句好話的--他的話對江太后,可不是一般人的效用。”
“可是哪來的恩惠施給人家呢……他老孃和兒子都好好的啊……”話說到一半祁繁突然頓住,瞪大眼睛看着秦長歌,不會吧,這個明姑娘,和先皇后的黑心有得一拼哦……“祁兄你終於開竅了,”秦長歌似笑非笑,“沒有條件創造條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