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織網之術

趙吉宅邸。

趙和現在有些習慣趙吉家僕役們的恭敬,當下交待了一聲,自己閉上門戶,關在書房中開始看那匣子裡的信件。

如那紅綃所言,這裡面的信件,全都是上官鴻寫給華宣的,從落款上來看,最早的一份,出自於十五年前。

又是十五年前!

趙和眉頭皺了皺,便先打開這封信。

十五年前時,華宣初入咸陽,正趕上星變之亂,他雖然在吳郡聲名遠揚,但到這裡卻只是一個前來尋找門路的小官,而當時上官鴻已經是九卿級別的高官。

這是上官鴻給華宣的一封回信,內容很簡單,華宣先到了上官鴻家,將自己的文稿投入以求干謁,而上官鴻回信中則是讚賞他的文采,鼓勵他再提升自己的學識,暗示終有重用他的一天。

這封信平平無奇,唯有兩點值得趙和重視,一是上官鴻當時已是九卿,哪怕是欣賞華宣才華,似乎也不該親筆寫信給他。

二則是信中提到了一個“熒惑之位,綠芒竊位,至今已是三十載”,這似乎是某種天像,不知爲何會出現在這封信裡,讓人頗有突兀之感。

趙和再往下看,第二封信是十四年前,大約是收到上官鴻的回信之後,華宣很是激動,又寫投了書信給上官鴻,但上官鴻足足過了半年纔回應。在這封信中,上官鴻對華宣更爲親切,甚至還暗示他,他的鄉黨晁衝之,此時雖然官職不顯,但已經簡在旁心,不久就將被提拔到九卿的位置,建議華宣與晁衝之多多往來。

看到這,趙和心猛然跳了起來。

他與俞龍都以爲,晁衝之因爲是鄉黨的緣故而與華宣往來密切,現在看來,不僅如此,這其中沒準還有上官鴻的推動!

上官鴻將華宣這樣一位被他認爲“文采斐然”的人物,推到晁衝之身邊,此爲何意?

第三封信時,上官鴻已經稱華宣爲待詔——顯然當時華宣終於活動到了一個官職,雖然是待詔這樣的閒職,卻能夠接近皇帝,可謂是升官的捷徑。在這封信中,上官鴻又提到一件事,就是御史有缺,建議華宣去走晁衝之的門路,謀取御史之職。只不過彼時的御史大夫,尚不是晁衝之,而是另外一人。

第四封信裡,上官鴻稱華宣爲御史,這是求職成功了。這封信讓他先沉寂一段時間,注意同僚事務,特別是注意當時的御史大夫情形。

到第五封信,上官鴻已經直接讓華宣以下屬的身份彈劾當時的御史大夫,從而爲晁衝之升爲御史大夫掃清障礙!

趙和看到此時,不禁啞然失笑。

難怪晁衝之與華宣關係親密,難怪雖然兩人關係如此好,又是鄉黨,可是晁衝之卻不提拔華宣。

想必當初華宣這一擊給晁衝之掃清了升爲御史大夫的障礙,晁衝之在感激的同時,也對他深懷忌憚,但憂他可能故伎重施,把自己也拱下臺。所以此後前任御史大夫一黨反噬,將華宣的御史之職罷去時,他並未出力救援。

這些高官,沒有一位是善茬!

此後的一連數封信,都是上官鴻安慰華宣之語,顯然華宣不只一次向上官鴻抱怨過。

不過到了倒數第四封信中,趙和看到了一個讓他注意的消息。

“熒惑之亂,終將降世,若不能使朝政清明,則國將危矣。如今大將軍擅權於內,大宗正結賊於外,欲破此局,須得有異變,方可行事。”

趙和眉頭緊皺,大將軍擅權於內很好解釋,大宗正結賊於外……大宗正是嬴迨,宗室中最德高望重者,他結賊於外,結的是什麼賊?

他心猛然一跳,在咸陽中提到“賊”,很多時候,就是指莽山賊!

再想到一直以來關於莽山賊的流言,趙和吸了口冷氣,原本大夥都以爲莽山賊背後是一羣不得志的大將軍政敵,卻不曾想,其背後更有可能同是五輔之一的大宗正!

那麼……莽山賊與犬戎人勾結的事情,大宗正在其中起了什麼作用?

趙和又看倒數第三封,這封信乃是兩年前所書。

信中擔憂天子身體,同時以爲,天子若有個三長兩短,大將軍會更爲跋扈,因此勸說華宣,一定要隱忍,等待有用的那一天。

倒數第二封信中,終於提到了犬戎。

卻是上官鴻說家中有族人從事商賈,與犬戎人進行貿易,說如今大秦與犬戎承平已久,當許犬戎人入駐西市,以便於貿易。

最後一封,則是去年十月所寄,信中甚是擔憂,說是終於與大宗正開誠佈公,雙方都以爲新天子年少輕浮,大將軍跋扈難制,故此願合二人之力,“撥亂反正、重整乾坤”。

趙和慢慢地放下這封信。

信裡的內容略有些含糊,但趙和能夠明白其中之意。

丞相上官鴻與大宗正嬴迨,經過長期的相互試探,在某種程度上結成了聯盟,然後他們利用手中勾結的莽山賊與犬戎奸細,製造了除夕之變,還以刺殺五輔之事,來擾亂人心,僞裝自己。

爲此,他們甚至不惜給犬戎人情報,放任犬戎人入關!

趙和深吸了口氣,想到咸陽城的百姓如此踊躍地投軍,要爲國效力立功邊疆,再想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卻是如此滿腹算計,步步血腥。

他對這個大秦朝廷,心生厭惡。

這個朝廷,辜負了那些信任它支持它供養它的百姓,辜負了那些保家衛國流血拼命的英雄!

“不,並非如此,只是少數人罷了……不能讓他們得逞!”趙和想到這,猛然起身,便想將這些信送給蕭由。

但在開門的一剎那,趙和又想到了紅綃。

大將軍走了,紅綃便發現了這木匣,這時機……似乎有些太巧了。

還有,當日知道華宣死訊之後,她並未服毒自盡,今日她找到了線索,卻服毒自盡,而不是等待自己爲華宣復仇,這未免不符合……對,不符合《羅織經》中對人心的揣測!

趙和的眉頭頓時皺在一起。

若不是這些時間他反覆翻看《羅織經》,他未必能夠發現這個細節。

若他沒有發現這個細節,他會怎麼做?

自然是通過蕭由,將這些信件交出去,而蕭由如今在刺奸司,可刺奸司唯一管事之人,是袁逸,此人與丞相上官鴻關係密切,據蕭由說,那日得了犬戎人口供之後,此人便請了病假……因此,蕭由不會將此信交給袁逸,而是會繞過袁逸,想辦法將信交給別的重臣。

大將軍不在,大宗正嬴迨可能與丞相上官鴻是一夥,御史大夫晁衝之受傷,那麼唯一有可能收到這些信的是太尉李非!

大將軍與太尉掌軍權,在羽林、北軍、虎賁主力盡出之後,咸陽城中,兵力最多者,就是太尉李非!

李非,當世法家大師!

一連串的光芒在趙和心中閃起,他覺得自己似乎想明白了一切,至少是想通了大半!

抿着嘴,趙和將自己的思路重新整理了一下,然後臉上露出些許羞怒之色。

他沉吟了好一會兒,終於再度出門,來到蕭由家中。

蕭由依舊是很晚才從刺奸司回來,看他的神情,相當疲憊。

見到趙和過來,他有些訝然:“幾天都沒見你來了,以爲你放棄了呢。”

“我怎麼會放棄?”趙和笑了一下:“今日紅綃讓我去了她的宅子,又給了我這個。”他將木匣交給蕭由。

蕭由只是略略一翻,臉色便是大變,起身捧着木匣就要往外跑。

趙和一把拉住他:“蕭大夫,蕭師兄!”

趙和很少稱蕭由爲師兄,蕭由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目光銳利地看着他:“你是何意?”

“你要將這個交給誰?”趙和問。

“交與太尉李非,另擇人速去軍中,稟報大將軍!”蕭由沉靜地道:“無論我對大秦此時政事多少失望,但我……不希望在這關鍵之時,大秦因爲內訌而失去抵禦外敵的力量,更不願意讓那些勾結外敵者得意!”

“太尉李非就可靠麼?”趙和道。

他這話一出,蕭由臉色再度變了。

蕭由將木匣裡的信又取了出來,仔細打量。

先是看紙質:“沒錯,這紙是十多年前的紙……這紙也合乎上面的時間,紙張未曾作假!”

然後又看上面的字跡,從第一封信看到最後一封,蕭由嘴角開始慢慢下彎:“確實是上官丞相的字體,但是上官丞相乃本朝書法大家,字體獨具一格,被稱爲‘丞相體’,所學者甚衆,仿寫起來並不難!”

檢查完之後,他雙目炯炯,看着趙和:“你有什麼懷疑?”

“太過巧合,我感覺從一開始,我們似乎就落入算計之中,被人步步誘導……我這幾日研究《羅織經》,這正是《羅織經》中的織網之術!”趙和冷笑:“有人在利用我們,他想借我們之手,將這些信件交出去,你想想看,大將軍不在京中,這封信交上去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

“太尉若得此信,必然以南軍控制京城,以信上內容爲罪名,向上官丞相、大宗正嬴迨發難!”蕭由喃喃自語。

然後他眼睛又是一亮:“不對,不對,這些時日,你都與俞龍在一起,是不是?”

趙和不知道他爲何又提起俞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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