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陳殤與一字眉譚淵身上。
身材瘦小的虎乳兒又向後退了一步。
他已經連退了十幾步,看起來是因爲害怕被即將爆發的決鬥波及,實際上,他到了一條小巷的巷口。
然後,虎乳兒一轉身,無聲無息地跑入小巷之中。
在他的身後,虎賁衛與羽林郎們的呼喝聲大起,還有劍刃交擊的聲音,但是虎乳兒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他只知道奔跑,奔跑。
老先生們曾經說過,駐軍之外,咸陽城中登記在冊的有五十萬人,加上那些未登記的隱戶、每日進入的旅人,咸陽城人口超過七十萬。
這座城市,寬達十二丈的正街有十五條,而從三尺到三丈不等的小巷小街密如蛛網不計其數,哪怕是世代居於此地的人家,也根本無法將所有路都記住。虎乳兒跪着跪着,眼前霍然開朗,從那蛛絲一樣的小巷,跑到了一條大街。
放慢腳步,虎乳兒一邊喘着氣,一邊好奇地東張西望。
這應該是咸陽九市之一的市坊。
經過百餘年的發展,咸陽城的街道極爲繁華,特別是以東西二市爲首被稱爲“九市”的商業區,櫛比鱗次的店鋪密佈於市中,寬敞的街道上車水馬龍,擔夫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對於虎乳兒來說,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新鮮。他此前人生之中見過的人全部加起來,也沒有此刻見到的多。
他還看到了來自西域的駱砣,來自南方的大象與犀牛,來自更遙遠南方的崑崙奴——他們膚色黝黑,笑起來時牙齒雪白。
虎乳兒看着看着,突然間淚水盈眶。
他自己都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會哭,但他就是哭了。
當虎乳兒抹着眼淚的時候,砰的一聲,他撞在了一個人身上。虎乳兒準備繞開時,卻被那人一把抓住:“撞着人,不道歉你就想走?”
虎乳兒愣了一下,這才記得,銅宮中的老人們教過他的道理:“在外行走,若是衝撞了別人,一定要先道歉。自然,至於道歉之後是賠禮,還是拔劍,就看對方是什麼樣的人了。”
於是虎乳兒低下頭,微微躬身:“抱歉,我方纔不小心衝撞了……”
他一邊說一邊擡臉看抓住自己的人,這人身材倒不是太高,尖嘴猴腮,穿着一身寶藍色的衣裳,還在鬢角插了一朵花兒——那花非常嬌豔,虎乳兒無法叫出名字。
他原本也叫不出幾種花的名字。
“說抱歉有用,還要王法做什麼?”抓着虎乳兒的那人冷笑了一聲:“瞧瞧我這身衣服,都給你這廝弄髒了!”
他胸襟上確實有污漬,但那污漬早就幹了,怎麼看都不是剛纔弄的。
“那你說當如何是好?”虎乳兒咧開嘴笑了起來。
“自然是賠了,你這小廝,只要賠我件衣裳便可走了,若是不賠的話……砂鉢大的拳頭你可曾見過?”
尖嘴猴腮的傢伙一邊說,一邊舉起右手。虎乳兒忙低着頭,連聲說道:“我賠就是,我賠就是!”
那傢伙得意洋洋,貪婪的眼神正往下望,卻被虎乳兒擡膝一腳,直接撞在下體之上。
尖嘴猴腮的傢伙整個臉都變成了紫色,哪怕虎乳兒身矮力小,可這一膝撞在要害,他還是捂着小腹彎下身子。
虎乳兒眼中閃過狠戾的光芒。
對方因爲疼痛而鬆手,虎乳兒卻不想就此逃走。他猛然旋身,腰間的刀應之而起,刀身重重拍在尖嘴猴腮者的鼻樑上。
喀的一聲響,尖嘴猴腮者臉上的紫色頓時變成了鮮紅。
虎乳兒正要再給對方來一擊,身邊人羣中又竄出一條大漢,那大漢厲聲叫道:“好膽!”
對方劈手抓住虎乳兒的刀背,另一手揮掌就要給虎乳兒一記耳光,但突然間覺得手上一鬆。
虎乳兒已經棄了刀,噠噠噠衝入人羣之中了。
“莫讓這小崽子跑了,乃翁要他狗命!”尖嘴猴腮者嚷道。
但虎乳兒動作極爲靈活,藉着這機會,已經脫離了他們的視線,不知道鑽到哪兒去了。而這座市坊中的小巷與衚衕,也讓他們無處可以搜索。
擺脫了那兩個無賴,虎乳兒撐膝喘了幾口氣,這才緩過神來。
他的臉色非常不好看,那是因爲飢餓。
他已經有大半天沒有吃東西,甚至連水都沒有。街市上瀰漫的食物香味,讓他口中生津,也讓他腹鳴如鼓。
緩步走到一家散發出香味的店鋪前,虎乳兒看到有人掏出銅錢,從鋪子裡買來熟肉、麪餅。他呆呆望了好一會兒,然後在自己身上摸。
身上空蕩蕩的,莫說銅錢,就連那柄撿來的刀,也在剛纔的衝突之中被奪走。
虎乳兒用力嗅着那香氣,腳下怎麼也挪不開步子。他看到一個衣裳襤褸幾乎與他相當的人,蓬頭垢面,跪在路旁嚮往來的人磕頭,身前放着個破陶碗,碗裡還有幾枚小錢。有個胖子將嚼得只剩一小角的麪餅,扔在了那蓬頭垢面者身前,那蓬頭垢面者卻不以理會。
虎乳兒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一小角麪餅上,好一會兒後,他咬着下脣,挪動腳步。
不是靠近那塊麪餅,而是離得遠些。
背靠着一家店鋪的牆,虎乳兒嘆了口氣。
眯着眼睛在那兒看着街上的行人,初獲自由的興奮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人潮涌動,來了又往,虎乳兒看到一個父親牽着自己孩子過來,在街邊的小攤那裡爲孩子買了糖葫蘆串;又看到兩個少年夥伴肩並肩過來,你捶我一拳我拍你一掌,然後一同分享從店鋪裡買得的糕點;還看到一小娃娃騎在自家祖父脖子上,指着零食歡呼。
他既無父親,也無夥伴,更無祖父。
人海茫茫,除了腹中的飢餓如影隨行,其餘的……他什麼都沒有。
“小娃兒,給你。”一個聲音突然響起,然後,虎乳兒看到伸到自己面前的一隻手掌。
有些骯髒的手掌上,卻有一個香噴噴的麪餅。
虎乳兒訝然望向手掌的主人,正是方纔跪在地上的那個乞丐。
乞丐向虎乳兒笑了笑,眉眼都擠在了一起。
虎乳兒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道:“我沒有錢。”
“沒事,沒事,我有,哈哈!”乞丐一邊說,一邊還指了指自己的破陶碗,那裡面有着一小把銅錢,大約是十來個。
虎乳兒記得方纔聽得店裡的夥計對客人說,這樣的麪餅是三文錢一個。
“我……我能幫你做什麼?”虎乳兒又問道。
那乞丐神情微微一愕,然後大笑起來:“你……你這娃兒倒是有趣,不願意吃白食啊……咱們都是苦哈哈,相互幫襯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若你實在卻不過情面,以後發達了,別忘了哥哥我就是!”
虎乳兒心中又猶豫了會兒,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多謝!”
一塊香噴噴的麪餅落了肚子,但虎乳兒沒有覺得飽,反倒更想吃了。
那乞丐見他三口兩口將麪餅吃了,同情地問道:“你餓久了吧,你家在哪兒,爲何不回去?”
“家……”虎乳兒猶豫起來。
在他十四年的生命之中,能夠被稱爲家的地方,應該就是銅宮了,但銅宮是他家嗎?
“我不知道我家在哪兒。”想了好一會兒,虎乳兒有些茫然地說道。
那乞丐嘖了兩聲,沒有再細問,而是嘆氣道:“那你在咸陽城中住在哪兒,如今天色將晚,暮鼓將響,六百聲鼓響之後,若還在街市上,可是會被抓入班房受杖!”
虎乳兒愣了一下,反問道:“什麼是班房,什麼是受杖?”
乞丐盯着他,發覺他是真不知曉,不由得撓了撓頭:“你連這個都不知……你可知自己姓名?”
虎乳兒這一次回答得很快:“趙和,和爲貴的和。”
乞丐哈哈大笑起來:“還和爲貴呢,莫非你讀過書……所謂班房,就是官府衙役們辦差的地方,受杖就是老粗的棍子抽你!”
他說到後邊,聲音壓低了一些,還露出兇巴巴的模樣。
虎乳兒一臉懵懂:“那……那該如何是好?”
“若你沒有地方可去,可以隨我來。”乞丐將破碗往自己的麻布褡袋裡一塞,抓住虎乳兒手腕說道。
兩人才出了市門,就聽到咚咚的鼓聲響起。乞丐回頭對虎乳兒一笑:“聽得鼓聲了麼,晨鐘暮鼓晨鐘暮鼓,晨鐘響時,市門打開,暮鼓落時,宵禁開始。”
虎乳兒點了點頭,總算明白了怎麼回事。
乞丐拉着虎乳兒趕着鼓點向北,穿過兩座坊之後又折向東,虎乳兒望了望,此處應當是咸陽城的東北角,已經接近外城城牆,因此相對較爲偏僻。
二人踏進一座坊門,虎乳兒呆了一呆,這一路來看到的都是咸陽城中的高樓大廈,可進了這座坊門,放眼所及,都是些低矮的平房。
不僅如此,這些平房佈局也很混亂,兩排房屋間的街巷遠比咸陽城別處要窄,地面上也沒有鋪石條或青磚,而是簡單的泥土。
“別發呆,隨我來!”乞丐入得這坊門之後就有些緊張,看到虎乳兒東張西望,手上便用力扯了一下。
虎乳兒沒有留神,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那乞丐眉頭皺了皺,臉上浮起苦笑,又催促道:“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