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走這個于闐人之後,趙和眯着眼,獨自思考了好一會兒。
然後他來到一座帳篷之中,看到正使石軒正盤膝坐於毯上,斜倚着一個箱子在看書。
見趙和進來,石軒笑着道:“聽聞副使帶回一個于闐人?”
這是有人向他通風報信了。
石軒不是白癡,雖然趙和在玉門陽關做下若大事業,但他還在是使團中控制了少數人,因此並不缺少打探消息的耳目。趙和對此也是心知肚明,並沒有因爲被監視而發怒。
開玩笑,以趙和的所作所爲,趙和甚至懷疑,大將軍派來的使者張選肯定給了石軒一樣新任務,就是看住他,不要讓他再做出什麼勾當出來。
“是,我們若只靠着于闐官府,消息太過閉塞,而且這樣做于闐人想讓我們知道什麼,我們才能知道什麼。”
“那個于闐人敢給我們泄露更多消息?”石軒訝然坐正。
“石大使還是不理解西域這些邦國,這些邦國立足於綠洲之中,農業雖是根本,但若想要活得好些,還少不得商業,他們對商業之重視遠勝過我們大秦,說實話,大秦商家到這裡來,那纔是如魚得水。”趙和笑了笑:“但是重商便有一件事情了。”
“請教副使,何事?”
“商人重利,而利益是沒有國界的。”趙和道。
“利益沒有國界……嘶,我明白了!”石軒吸了口氣,霍然驚覺:“其實,雁門孫氏便與這相似!”
“是,石大使不提,我倒忘了他們家了。”
雁門孫氏是九姓十一家之一,這九姓十一家世家大族,一個個說是耕讀傳家,但實質上卻是家家都與商業、商人有關。孫氏便控制了與犬戎人的邊貿走私,源源不斷地將原本禁止售於犬戎人的糧食、鐵器甚至軍資走私出去,換回毛皮、牲畜再轉賣給中原、江南等地。在這個過程之中,孫氏積累了海量的財富。孫氏自然知道,他們的這種行爲,在某種程度上是資敵,但他們還是這樣做,而且一做就是百餘年,原因無它,利益無國界罷了。
“所以說,只要給他們足夠的利益,他們便不惜瞞着官府,也要暗中將消息走漏給我們!”石軒點了點頭,算是明白趙和的打算了。
“更重要的是,于闐人的進進出出,反而有利於我們的行藏。”趙和笑眯眯地道:“石大使難道不想入于闐城瞧一瞧?”
石軒怦然心動,但旋即正色道:“趙副使,這是異國他鄉,你切莫亂來!”
“放心,只是體察風土人情罷了。”
“若是能放心,那才叫有鬼。”石軒忍不住將心底的話說了出來:“趙副使,自打結識你來,我每日都提心吊膽,睡覺都不敢睡熟,只怕突然間有人來稟報,說趙副使你又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我就直說了吧,趙副使你現在出去告訴我,你將於闐人國君殺了,我都會相信!”
聽他這樣說,趙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多謝石大使如此高看。”
見他毫無羞愧之意,只有自矜之心,石軒實在受不了,卻也無可奈何。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確實如同趙和想的那樣,前來秦營求見“趙副使”者絡繹不絕,那個還沒來得及報上姓名的于闐人真給趙和找來了一批買主,除了絲綢之外,和親使團帶來的其餘物資,也都大受歡迎,甚至連趙和備於自用的紙張,都有位有心機的于闐人哭着喊着要買——事後趙和打聽清楚,這些紙于闐人自己不用,因爲他們沒有文字,但他們會將之輾轉賣到極西,賣到波斯、大秦,據說在那裡紙的價格約是同等重量的麻布的十倍!
衆于闐人都想買,趙和卻沒有立刻賣,只推說要再看看價格,到得第三天,那位於闐國王果真領着使團住入營帳之中,說是要開始齋戒,而趙和也終於說動一個覬覦絲綢的于闐豪商。
“我願意帶貴人你進城,但是……前提是貴人你能夠離開營地。”那位豪商排場不小,帶着十幾個僮僕,在受不得趙和的誘惑之後說道。
他其實給趙和出了個難題,秦使的柴木如今都是于闐人給送來的,趙和想要離開營地,幾無可能。
但趙和一指這位豪商的僮僕:“啜密思,你的這些僕人,是否都可靠?”
名爲啜密思的于闐豪商昂頭道:“自然都可靠。”
“你的命令他們聽不聽?”
“自然都聽!”
趙和一笑:“那就簡單了,讓他們脫下外衣,今天就呆在我們的營中,我們穿上他們的外衣,今日風沙大,我們用布巾遮一遮臉,不算奇怪吧?”
啜密思張大嘴巴看着趙和,好一會兒苦笑道:“看來貴人心裡早有打算。”
趙和自然早有打算,事實上從第一天起,他就在策劃這件事情。此前所有的鋪墊,都是爲此而來。
沒多久,啜密思便帶着自己的僮僕們離開秦營,他們抵達外圍時,一隊于闐士兵懶洋洋攔住他們,點了點人數,發覺與得到許可進秦營的人數相當,便揮了揮手要放行。
眼看要走出去之時,突然間有幾騎奔了過來,其中一騎上的是位於闐官員,他看到這一行人,頓時皺起眉:“爲何還有閒雜人等進出?”
立刻有人上前,將此人拉到一邊小聲解釋。
原來這些能夠進出秦營的于闐人也都不是普通身份,象啜密思,他的身後其實便有一位於闐王族在撐腰。那名于闐官員聽得這個消息,不滿地撇了下嘴,終究沒有來得罪所有貴人。只不過見衆人要走,他突然一鞭搭在了一個隨行僮僕頭上:“把面巾掀開,給我瞧瞧!”
啜密思心頓時懸了起來。
僮僕不慌不忙,將面巾掀起,正是趙和。
“秦人?”那官員頓時警惕之心大起。
“我父親是秦人,不過我們家在於闐住得許久了,如今我是我家貴人僱用的譯者。”趙和一開口,頓時將那官員的警惕性打消了大半。
因爲他這番話,是用純正得不能再純正的于闐語說的。
西域三十六國語言大同小異,但他們自己能分辨得出別人所說是否與自己一致。趙和開口,口音地道,一聽就是于闐本地口音,甚至還帶了點東城腔。
而在烈武帝時,隨着他遣人經營西域,設安西都護府,大量的秦人涌入西域,不少來到南疆,也有留在於闐國的。所以這個身份,確實有存在的可能。
“原來如此,這天上的大雁都是飛向南的,你怎麼會留在於闐?”那官員還有些警惕,於是又問道。
他故意用了個于闐人本地的成語,趙和毫不猶豫地用下半句迴應:“但它們終究還是要北返——我父親是秦人,我卻是在於闐出生于闐長大,在大秦我沒有親戚朋友,就算南去,也終究要北返,我何必多此一舉呢?”
那于闐官員對此迴應很是滿意。
他揮了揮手,這一次終於是放衆人離開了。等遠離了軍營之後,趙和旁邊,樊令將面巾掀起,大口吸了吸氣,然後向趙和一挑大拇指:“我誰也不服,唯獨服你,你竟然真學會了!”
“這有何難?”趙和一笑。
他這一路上都在暗中學習於闐語,于闐使者們並不知道,看似聽不懂他們對話的趙和,實際上在玉門關時就已經能懂了。而出玉門到于闐的這近兩個月時間裡,也足夠趙和將一些基本對話學得清清楚楚,抵達于闐的這幾天,他在與于闐人的交往之中,在偷聽於闐軍營裡的對話中,開始有意打磨自己的口音和借用各種成語。
樊令親耳聽到他在夜晚裡於嘴中放着豆子,模仿于闐那含糊的口音說于闐話,當時樊令還嘲笑他來,卻不曾想他竟然真有本事,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夠應付一個于闐官員的責難!
啜思密深深看着趙和,他心中已經有些後悔了。
“貴人,有一句話我講在前頭,我可以帶你出來,但卻不能讓你去做什麼不好的事情。”啜思密看了看周圍,跟着趙和出來的只有樊令與阿圖,其餘僮僕還是他的人,他覺得自己人多,還可以控制住趙和,因此又補充道:“若是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你大可以逃回大秦,我可就慘了。”
“你也可以跟我去大秦,大秦海納百川,只要你願意爲大秦效力,便不愁出人頭地。”趙和笑道。
只不過這話讓啜思密臉色更加難看:“貴人,你千萬別害我!否則,我寧可做不成這樁生意!”
“放心,我不害你,我只是好奇……而且這些天你們給我的報價,我都不太滿意,我要親自入城打聽清楚在這裡絲綢的價格,然後再決定是不是按你們報的價賣出我的貨物。”趙和道。
啜思密這次對他的理由半信半疑了。
可正如趙和所言,利益沒有國界,啜思密自覺可以控制住趙和,因此利益對他的誘惑力,就遠大於國界對他的吸引力。他只是反覆警告趙和,卻終究沒有讓趙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