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員離開後,屋子裡又只剩餘蕭由與趙和。
蕭由雙手十指交叉,拄在自己的下巴上,凝視着趙和:“識字啊……”
趙和心登的一跳,便知道有問題。
他在銅宮之中,雖然教授他的都是飽學多智之士,但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少年,哪怕被教出了多疑的性格,卻還不是蕭由這樣吏員的對手。
他是一個要被收爲學徒的流浪兒,怎麼可能會識字?
“大秦識字者,百中不過五六,咸陽城內高一些,百中約是十二,這是成年男子。至於一般少年,識字者就更少了,你能識字……”蕭由看到趙和臉上終於露出了緊張之色,微微一笑:“這算是難得的,到了平衷那兒,若受欺凌辱,可以來找我,也可以去找那位王先生。他是中人,出了事情,須得脫不了身!”
趙和吃驚地看着他,原本以爲緊接着會受到接二連三的質疑,結果卻被蕭由輕輕放下了。
“我叫蕭由,字順之,也住在豐裕裡,不過不是平衷所住的牛屎巷,而榆樹巷,巷口有棵老榆樹的那邊。”
“多謝蕭大夫。”無論蕭由內心做何打算,但至少此人表面還算帶着善意,因此趙和輕輕低頭,向對方道謝。
“哦……你隨我來吧。”蕭由起身:“方纔我出去安排了些事情,現在應該差不多了,可以帶你去看看。”
趙和沒有多問,只是跟在蕭由身後。蕭由帶着他出了屋子,穿過七扭八拐的廊道,走一扇不引人注意的小門,到了咸陽令衙署的一座內院。
這扇小門內外,彷彿是兩個天地。趙和一過門,就覺得身上泛起了寒意,而隱約之中,似乎聽到了什麼人在哭嚎呼痛,但側耳仔細聽時,那聲音又若有若無,並不真切。
趙和驚疑不定,先停了一下腳步,然後想到蕭由根本無須用什麼計策對付他,便又跟了上去。
對這院子裡的情形,趙和不陌生,僅僅走了幾步,他就判斷出,這院子應當是監牢。
蕭由將他帶到一間半埋在地下的監牢裡,早有兩個差役在那等着,見他來後,笑嘻嘻迎上來:“大夫,事情辦妥了。”
“我進去看看。”蕭由道。
“您只管放心,我們兄弟拿出了全部本領,比起凌遲車裂還要讓他們受用。”一個差役推開牢門,另一個差役則舉起了火把。
蕭由帶着趙和進去,立刻嗅到臊臭與血腥交織的味道,蕭由側過臉望了趙和一下,趙和並沒有伸手去掩鼻。
趙和的目光盯在了牢房裡的監籠之中。
在那裡,幾具不成模樣的身體躺着,一個個仰面朝天,可以看得清楚,這幾人都已經死了。
正是那個誘騙趙和的惡丐和他的同夥。
舉着火把的差役深吸了口氣,很是爲牢裡的氣味陶醉,還笑着道:“只是便宜了這夥狗賊了,原本我是想折騰他們十日的。”
蕭由點了點頭:“採生折割……折騰他們,上合天理,下應人情。”
舉着火把的差役連連點頭,臉都笑成一朵花:“蕭大夫是有學問的人,說得就是有道理,我們兄弟的手藝,用在這等狗賊身上,那可是再合適不過!”
蕭由這次沒有理他,而是對趙和道:“看清楚了麼?”
趙和喉節動了動:“看清楚了。”
“那就走吧。”蕭由道。
他們離開監牢,蕭由將那三份文書交給趙和,又送他到門口:“你知道怎麼走?”
“知道。”趙和有些心不在焉地點頭。
“那麼如今,你是否有什麼話要與我說?”蕭由又道。
趙和沉默了一下,然後擡頭,直視着蕭由的雙眼:“那些……孩童呢?”
惡丐與其同夥被弄死,也就意味着趙和不必擔心報復,也不必擔憂有人可以從惡丐口中得到他來歷的線索。趙和感覺到蕭由的善意,但在銅宮之中的老人告訴過他,這世上沒有無緣由的善與沒有無緣由的惡,所以在弄清楚蕭由真實目的之前,他不會多說關於自己的事情。
那麼能讓他關心的就是被惡丐一夥控制的殘疾孩子了。
所謂採生折割,就是惡人將健康的孩童凌虐至殘疾,逼迫他們利用人們的同情心去乞討、偷竊。誅殺惡人容易,可這些已經終身殘疾的孩子今後如何生存,這纔是真正麻煩的事情。
蕭由深深望了趙和一眼,然後笑道:“若你感興趣,過些時日,我帶你去看他們就是,現在你該走了,免得平衷等得急了。”
趙和向蕭由施禮,先退了兩步,然後才轉身小跑着離開。望着他的背影,蕭由右手指頭輕輕在門上敲了敲,然後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恩師啊……我在咸陽令署看了八年檔籍,終於等到了你所說的人啊……”他在心中暗想。
趙和跑出咸陽令署之後長長出了口氣。
在衙門裡,他一直覺得憋悶,特別面對蕭由這個人時,這種憋悶感就更甚。
而且,衙門裡有一種和咸陽市井格格不入的氣氛,讓趙和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銅宮之中。
辨明方向之後,他小跑着趕回豐裕裡牛屎巷。
纔到巷口,就看到平衷在那兒東張西望,見到他便立刻伸出手:“文契何在?”
趙和將自己小心存好的文契交給了平衷,平衷收到後掃了一眼,見上面確實蓋了紅通通的印章,頓時喜笑顏開:“好,好……天色不早了,你趕緊來,今日還有許多活要做!”
他對趙和沒有吃早飯之事半字不提,只是催促着趙和同他一起回到店鋪。沒等趙和站穩,又立刻指手劃腳,命令趙和將門板打開,準備開張營業。
趙和吃力地將沉重的門板抽開,這纔有空去看平衷家裡做的是什麼營生。
映入眼中的是六口棺材。
平衷開的竟然是家棺材鋪!
除了六口棺材架在長凳上之外,還有一些木料、工具,滿地的刨花與木屑,總之,這棺材鋪子裡亂糟糟的。
平衷掃了趙和一眼,發現這少年臉上沒有露出驚懼之色,心裡又有幾分歡喜。
“好好幹活,先……先將這地上打掃乾淨,那些刨花木屑別當垃圾倒了,全給我堆到後院柴房裡,那些工具都擺整齊了,還有木料也給我垛起來,偷懶的話,沒有飯吃,還要捱打!你小子記着,如今你已是我的學徒,師傅要打要罵,你都得受着,否則便綁你去衙門打板子!”
平衷提起嗓子喝斥,趙和看了看他,現在的平衷,可與最初要收他爲學徒時不是一張面孔。
不過趙和也沒有反駁,現在,不是反駁的時候。
忙碌了一天,趙和沒有片刻停,打掃、收拾、搬運這樣的粗活累活幹了,給棺木上漆這樣的小活兒也幹了——因爲多費了些漆還被平衷臭罵了兩頓,好容易到了夜晚打烊,平衷總算說了句:“隨我回去吃飯!”
棺材鋪子只是平衷的店面,他晚上並不住在這,而是住在巷子更深處。他家裡有四口人,他老孃是個黑瘦的老太,看着趙和的目光就不善,他婆姨沉默少語,對多了個吃飯的人毫無反應,倒是平衷的小子,年紀不過是八九歲,拉着趙和說了好幾句話,話裡話外都是要趙和替他一起去打服牛屎巷的同齡小子,要象“吉哥兒”那樣當整個豐裕裡的“遊俠大哥”。
他連說了幾回吉哥兒,聽他的口氣,應當是豐裕裡有名的少年遊俠。趙和只是應付了幾聲,等飯端上來之後,便全心全意地去對付脫粟飯了。
一平碗飯,加上一小坨醬菜,對於早就飢餓難耐的趙和來說,已經是難得的美味。在銅宮裡,他的飯大多時候是麥麩飯,至於菜倒是不缺,那位前大司農蔡圃,生生將野菜種成了家菜。
“這小廝睡哪?”早早吃完飯的平衷老孃用沙啞的嗓子道:“這麼能吃,莫非還要給他備間屋子睡覺?”
趙和裝作沒有聽到這句話,吃得更快,同時眼睛還瞄了一下旁邊盛着飯竹甑。竹甑裡還有一小坨飯,趙和本來不好意思去添,但現在,他決定將這小坨都弄來。
看到趙和添飯,老太婆更怒,忙將桌子上掉落的幾粒粟飯塞入自己嘴中,還有缺了牙的嘴嘟囔:“如此能吃,誰能養活?”
平衷不耐地拍了拍桌子:“休要多言,我自有計較!”
他這一拍桌子,老太婆終於閉嘴不語了。
趙和吃飯之後,自覺地收拾了碗筷,老太婆一直警惕地盯着他,彷彿是怕他將家裡的陶碗摔了一般。待一切收拾完畢,平衷看了看外邊,見還有些星光,便喚起趙和:“隨我來。”
他二人藉着星光又回到了棺材鋪子,開門之後,平衷一指其中一口未上漆的棺材:“今後你就睡在這裡!”
說完之後,他又打量了一番自己的鋪子,喃喃咒罵道:“如今生意不好,若是能同十四年前一般,那該多好……那時我老爹還在世,我們晝夜忙個不停,卻仍做不完活……”
趙和並不怕睡棺材,他在銅宮裡長大,還沒有見過棺材,當然不知道害怕。但聽到平衷說起十四年前忙個不停的事情,趙和突然覺得背後涼嗖嗖的。
好在平衷只嘟噥了一句便離開了,趙和閉了鋪門,推開棺材蓋,翻身躺了進去。
這是給大人的棺材,他睡進去,倒不嫌擁擠。勞累了一整天,他身心俱疲,躺下不久,便睡着了。
直到砰砰的聲音響了,他才驚坐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