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行軍
血腥高地,北風呼號。
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呼嘯的烈風將地上的積雪吹得紛紛揚揚。
空氣乾燥,雪也細碎得如同麪粉,遠遠看去活像是白色的沙暴,又如同塗了零散白色油彩的畫布。
一隊漆黑的人馬踏破風雪。
第一隻馬蹄深陷雪中,驚起一隻似乎是在尋覓草籽的烏鴉,發出刺耳的尖叫,爲只有風聲的天地間平添了幾許嘈雜。
“該死的東西。”埃裡克恨恨罵了一句,噴出一口白氣,伸手拽下鬍子上的冰碴扔在地上。
“這見鬼的天氣!”
一路走來,埃裡克已經不知道這樣罵過多少次了,而可以想見的是,這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空氣冷得透骨,風硬得像是刀子。
即便是塗上了油膏,暴露出來的臉和眼睛依舊不好受,縱使埃裡克“天賦異稟”也是如此,迎風流淚那是常事,經常走着走着臉上就掛滿了冰珠。
目光一凝,埃裡克發現之前被趕走的烏鴉就停在自己的馬頭上,它看起來油光水滑,似乎過得非常不錯。
這讓埃裡克有些生氣,人都吃不好,這帶來厄運的飛禽反倒這麼精神!
“滾開!”隨手一拍,沒有拍到,烏鴉就嘎嘎叫着飛了起來。
“真是倒黴透了!”埃裡克將這句話壓在了心裡。
出發已經九天,正式登上血腥高地也已經過去了三天。
從五天前開始,爲了隱藏實力、也爲了更好地執行聲東擊西的計劃,埃裡克奉命帶隊先行,雷文則帶着親兵走在後面。
爲了安全考慮,雷文將複製的地圖與西蒙一同派給了埃裡克。
可生活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
尤其是在旅途中,尤其你要帶領上百人一起行動的時候!
在與雷文分開之後的第二天,因爲事先勘察好的一處紮營點被大雪填滿,他們不得不在馬羣之中渡過了一夜。
次日早上,就有兩個人沒能夠醒過來,還有二十多人出現了頭昏腦熱的症狀。
就在當天,他們正式登上了血腥高地。
那是個大晴天。
雖然登上血腥高地的時候,龐大的馱馬隊伍中,有八匹掉進了雪坑,但埃裡克的心情還是很不錯,因爲並沒有再出現人員傷亡。
他加快進度,想要多走一段路程,結果到中午的時候,有二十多個士兵忽然瞎掉,開始大喊大叫。
身爲老兵,埃裡克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在鋼鐵軍團,這被稱爲“黑夢”,因爲它出現得毫無道理,而且和夢一樣很快就會過去。
而雷文男爵,則稱之爲“雪盲”。
埃裡克對士兵們講述過這個情況的可能性,並且也告訴了他們該如何應對——不要慌張,高聲請求同伴的幫助。
可是當這一切真的發生,那些瞎掉的士兵還是有一多半陷入了恐慌。
有些人聲稱自己遭遇了詛咒,有些人覺得這是血腥高地上的馬賊給他們下了毒——
雖然他們別說人,連個鬼的影子都沒有見過。
慌亂之中,甚至有六七個人縱馬亂闖。
幸好埃裡克及時下令,幾個隊長和西蒙也都反應迅速,但還是有個傢伙闖出了隊伍,連人帶馬栽進了雪谷。
隊伍不會因爲缺少一個人就停下。
過了兩個小時,那些失明的士兵就恢復了神智,可整個部隊低落的士氣並沒有得到緩解。
糟糕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血腥高地上颳起了彷彿永遠都不會停止的烈風。
目之所及盡是白茫茫、又陰沉沉的天地。
許多時候,即便是戰馬的確在行動,也會讓人生出自己在原地踏步的錯覺。
兩天下來,就連埃裡克偶爾都在懷疑他們是不是在原地打轉。
就在這時,一個黑點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中。
黑點迅速放大,騎着半魔獸化戰馬的西蒙衝破風雪來到了面前。
他勒住繮繩行禮:“埃裡克長官!”
埃裡克匆匆回禮:“怎麼樣,有什麼發現嗎?”
“十五公里外那處屯駐地點還在。”西蒙擦掉臉上的冰痕:“雖然有些薄雪,但風不太灌得進去。”
埃裡克聞言輕輕吐了口氣:“……辛苦你了。”
說完他轉回頭去,高聲呼喊:“打起精神、加快速度!再有一個小時就能夠休息了!”
短暫的停歇過後,聲音一道道傳了下去,但大多數士兵依舊滿眼都是麻木,畢竟埃裡克口中的“一個小時”可長可短,誰都不知道還要走多久。
只有少數幾人保持着興奮和活力。
其中就包括維斯冬。
他呼着哈氣縱馬來到埃裡克身邊,對着西蒙嘿嘿一笑:“辛苦你了!”
西蒙板着臉點點頭,然後就策馬去了隊伍後方,顯然還沒有忘記當初發生的事情。
維斯冬沒有放棄,而是舔着臉策馬跟了上去:“那個……西蒙,你說咱們還有多久能找到赫萊提的老巢啊?”
“不好說。”雖然不喜歡維斯冬,但西蒙還是保持了極高的素養:“如果接下來不下雪的話,六天之內大概能夠到達,但如果下了雪……”
維斯冬追問道:“那會怎麼樣?”
“……”西蒙嘆了口氣,壓住心中的不耐:“大雪會覆蓋很多顯眼的、可以作爲標誌的東西,如果強行行軍,迷路、繞遠都很正常,時間延長一倍甚至更多也有可能。”
“哦……”維斯冬有些苦惱地點了點頭:“知道了,那個……”
他的手伸進披風裡摸索着,將一塊黑糊糊的肉乾遞到了西蒙面前:“探路工作很辛苦,這個……給你。”
西蒙有些詫異地看着維斯冬,眼中帶着狐疑的光芒。
這位二少爺什麼時候轉了性了?
“這是我出發之前,母親大人給我準備的。”維斯冬卻誤會了他的意思,連忙解釋:“我可不是偷拿了補給!”
西蒙聞言,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肉乾:“……謝謝。”
隊伍繼續行進,在兩個小時之後,繞過一段彎路,終於在天黑之前來到了西蒙所說的地點。
這是一處藏在土丘裡的洞穴,看得出有人工開鑿過的痕跡,很可能是因爲水源枯竭而被廢棄。
洞口並不大,剛好可以容納兩人並排出入,而且開在了背風處,因此洞內只有少量積雪,基本保持了乾燥整潔。
士兵們下馬涌入洞窟,而戰馬和馱馬責被拴在了門口。
“懷特,拿毯子把洞口封上!”
等所有人都進了洞窟,高爾如此命令道。
“是!”剛剛坐下、還沒等歇口氣的懷特立即站起來執行命令。
自從受到了雷文男爵的懲罰,懷特就成了隊伍中的“螺絲釘”,誰都能支使一下,有什麼髒活累活也都是他來幹。
懷特雖然心中不滿,但也知道這是自己自作自受。
誰讓他當時嘴賤呢?
用釘子和木板封住洞口,風頓時小了許多。
但懷特沒有發現的是,自己剛剛封好的洞口,馬上就被一隻黑色的喙拉開了一點縫隙,然後就有隻黑漆漆的眼睛堵在了上頭。
洞穴正中攏出火塘,升起了一堆篝火,旁邊密密麻麻擺滿了水袋,懷特將自己的水袋也扔了上去,然後回到自己的位置,裹着髒兮兮的毛毯坐在地上,取出了食物。
男爵大人在吃食上從不會虧待他們,尤其是此次行軍,每個人每一餐都有一大塊黑麪包和兩塊燻肉。
但懷特卻沒有將它們送進口中,而是和別的士兵一樣開始盯着篝火呆呆發愣。
不是不餓,而是他們需要時間,等篝火將水袋中的雪融化掉。
對於懷特來說,這次遠征最痛苦的不是冒雪前行,不是寒冷而乾燥的空氣,不是行軍的辛苦。
而是在經歷過一天的寒冷和疲勞之後,卻吃不到一餐熱熱乎乎的飯菜。
一開始還沒什麼,可當日子漸長,每天醒來,都會覺得身體越發僵硬,從內向外冒着寒氣。
看着熊熊燃燒的篝火,懷特眼中閃過一絲渴望,他多想現在就靠在篝火旁邊,好好烘烤自己僵硬的身子。
但是他不能這麼做。
長官埃裡克和三個隊長也都離篝火遠遠的,吃的喝的和他們都一樣,就連最養尊處優的維斯冬都沒有搞特殊,懷特又怎麼敢呢?
篝火之外,一圈鼓鼓囊囊的水袋漸漸軟化下來,等所有人都拿完,懷特纔拿走了自己的那一隻——上面沒有記號,是誰的其實並沒有什麼所謂。
狠狠撕咬一口黑麪包,含住一口溫乎的雪水將其泡得鬆軟,送進喉嚨,再用牙齒撕咬下一塊僵硬的肉乾吞下去。
這種吃法只能說是進食,枯燥、機械而又無趣。
同樣的食物,同樣的吃法,吃起來的感覺也都差不多。
埃裡克等五個超凡以及一個維斯冬圍成一個小圈子,正互相商議着。
“今天晚上,高爾和林克負責站崗警戒。”埃裡克環視衆人:“明天是我和莫辛甘。”
“距離赫萊提的老窩越來越近,大家都辛苦一點,別再換班了,一旦遇到突發情況,咱們幾個總得有人保持最佳狀態。”
林克雙手來回倒騰着水袋:“今晚就我一個人吧,我是火焰鬥氣,寒冷對我的傷害沒有那麼大,明天安排高爾和莫辛甘,你是指揮官,得休息充足才行。”
“我是二階,你們只有一階。”埃裡克哼了一聲:“我的體力可比你們要好多了。”
“我來吧!”維斯冬主動請纓:“我還沒站過崗呢,誰帶我試一試?我保證聽話!”
空氣一時間有點尷尬,就在這時,西蒙開口:“林克說得對,埃裡克大人,你是指揮官,又是唯一的二階,必須得保持最佳狀態應對突發情況。”
“所以,不如我來守夜。”
“不行!”其餘四位軍官齊聲否決。
這聲音有點響亮,頓時引起了士兵們的注意。
等到好奇的目光散去,埃裡克才壓低了聲音:“我們誰都能站崗,就你不行,整個部隊都指着你來探路呢。”
“要是你出了問題,不能及時找到紮營地點,士氣恐怕就要崩了。”
這句話很有道理,西蒙只能點頭。
“那就這樣決定。”埃裡克吩咐道:“今晚林克帶着維斯冬守夜,明天是高爾和莫辛甘,如果沒問題,從此就是你們兩組輪換。”
衆人紛紛點頭贊同,尤其是維斯冬,臉上寫滿了興奮。
一起吃過東西,衆人散去回到各自的位置,埃裡克裹着毛毯靠在牆邊,盯着火光出神。
如果說此前他只是知道,從來都沒有人敢於在冬季進軍血腥高地,那麼現在他已經深刻理解了其中的原因——
寒冷。
男爵大人準備了足夠多的棉衣、毛毯和帳篷,提供了擁有足夠營養的食物,並且光是用在燃料上的運力就用去了馱馬隊伍的四分之一。
但是這遠遠不夠。
血腥高地實在是太荒蕪了,荒蕪到走上幾十公里都看不到一棵樹,更別提砍樹作爲燃料取暖了。
光是這一個火塘,想要維持燃燒,一晚上就能夠用去近百公斤木柴,大約一匹馱馬的運力。
能像今天這樣找到一個完全無風的地點是非常奢侈的,大部分時候他們都會駐紮在背風的山坳裡,區區一個火塘完全不能提供什麼熱量,再厚的裝備,也只能讓人勉強不被凍死。
而想要讓全軍都吃到熱乎乎的餐食,在寒冷的氣候中保證溫暖,至少需要每十人共享一個火塘,十個火塘一晚就要燒掉大約十匹馱馬的運力。
整個馱馬隊伍運力的二十分之一!
所以爲了保證燃料不被提前耗盡,木材必須要節省。
哪怕不能取暖,只要火光在燃燒,就能夠維持這些已經麻木的士兵不至於崩潰。
“男爵大人的決定果然是對的,必須速戰速決,不能有任何拖沓。”埃裡克喃喃說道。
冬季行軍如此艱難,赫萊提就更加不可能有所防備,此次進攻可以完全出乎他的預料,勝利的天平還是會偏向他們這一方。
“也不知道男爵大人他們走到哪裡了。”
洞口處的烏鴉眼睛轉了轉,忽然拍打着翅膀,撲啦啦凌空飛起,視寒風如無物,向西南方向縱掠而去。
“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