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0 五噫出西京 4
馬車晃晃悠悠地走着,趙行德靠在車廂一側,出神看着對面。
據說佛陀悉達多出家前曾是淨飯國的王子,整日生活在衣香鬢影之中。一天半夜裡,悉達多太子醒來,見到美女橫七豎八地睡在周圍,披頭散髮,脂粉殘脫,袒胸露胯。有的說夢話,有的流口水,有的打鼾,有的放屁,有的磨牙,姿態醜陋。悉達多不由心中一驚,由此頓悟了色即是空的道理,毅然出家爲僧。
“看來我是成不了佛的。”趙行德微微笑道。李若雪略顯憔悴的睡容反而更惹人憐惜,微閉的眼睛,睫毛微微顫動,偶爾夢裡一絲淺笑,腮邊淺淺的梨渦,均勻細細的呼吸聲,都令趙行德只覺得心裡平安喜樂。
馬車快到在商隊匯合之處,趙行德輕聲囑咐車伕緩緩停下,掀開車簾下去和李蕤打了個招呼。這商隊大約二三十輛馬車,卻有十來個騎馬的護衛,看樣子若非商人身家鉅富,便是攜帶了珍貴的珠寶貨物。聽李蕤說,商隊原先是準備坐船的,但這兩天水路有些不暢,又趕時間,便改爲陸路出發,半途再換快船。
護衛首領張嵐面無表情地看過通關文牒,印章和紙張都是禮部的樣式,大宋士子游學所用。夏國朝廷向來鼓勵士人往來,因此商隊也願意帶着這些士子一同行進,有的甚至和遊學的士子說好,將少量金珠珍玉交給對方隨身攜帶,以逃避繳納關稅。
“在下趙德,張壯士,幸會,幸會。”趙行德打量張嵐,雖然穿着粗布的便服,身上隱隱卻透着殺氣,這種玄而又玄的感應,讓趙行德想起那些錦檐府的死士。他心中疑惑,對張嵐便格外客氣些。
“既然跟隨商隊行動,須得令行禁止,不能隨意自作主張。”張嵐將文牒交還給趙德,沉聲道,算是認可了他跟隨商隊一起行動。此時商人沿途邀約熟人入夥已成慣例。往往從汴京出發時尚只有幾十人的商隊,到敦煌時便過兩百人。而後入夥的人也會按照路程的遠近,奉一份酬金給護衛的保鏢,這些都有規矩可循。
望着趙德的背影,張嵐微微沉吟片刻,轉身來到商隊首領的一輛馬車跟前,低聲秉道:“老掌櫃,那李蕤又邀約了一名叫趙德的儒生入夥,屬下已經查驗過他的通關文牒,沒有問題。”
“嗯,士子入夥,”康懷德已年過五旬,鬚髮花白,他頭也不擡地翻看着面前一本厚厚的賬簿,“不是雞鳴狗盜之輩便可。”他感覺張嵐似有未盡之意,又問道:“你可是看出什麼特異之處?”
張嵐遲疑道:“此人是讀書人沒錯,舉手投足間卻隱隱有些軍中的氣味。”
“哦?”康懷德擡起頭來,撫着頷下鬍鬚道:“大宋文武殊途,既是儒生又有軍旅氣味的,到有些意思。你且不動聲色,留意他的舉動,有特殊之處再來報我。”低頭又翻閱起眼前的賬簿來。
康懷德明面上的身份是福海行汴京分號的掌櫃,福海行的生意遍及各地州府,他每三年便回一次敦煌,親自向皇帝及兩府陳述大宋的國內情勢。宋遼交惡,東南又大亂,康懷德須集中心神來斟酌各地分行傳回的訊息和建議,選擇妥當的應對之策,回答陛下和兩府的問話。這個趙德,最壞不過是皇城司派出的小細作吧。
商隊的人到齊以後,張嵐一聲令下,車隊緩緩開動。馬車微微的顛簸。趙行德折騰了一天,此時疲倦涌上頭,和李若雪頭碰着頭靠在一起,不覺睡去。
午後,夏國使蕭並再次到晁補之府上拜訪,到書房裡後堅持讓僕人退下,然後第一句話便是:“無咎,速速通知你弟子趙行德避禍,開封府將在秋闈當日,鎖拿兩千舉子下獄,他將被問罪謀反!”
他午間在潘樓設宴款待開封府尹,謝他近年來對夏國商人的照顧,席間提到朝廷兩相黨爭、東宮和近日沸沸揚揚的揭帖之事,開封府尹林揍向他透露了消息,讓他千萬不要站錯了隊,將籌碼押到太子和趙質夫那邊。得到消息,蕭並便匆匆趕來。
晁補之只伸手讓他坐下喝茶。
蕭並急道:“再晚便來不及了,這樣吧,一切由我代爲安排,讓他去敦煌學士府。”
晁補之奇怪地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警惕的神色,緩緩道:“此事我已有安排,這裡我代弟子謝過蕭兄美意。”
蕭並一愣,旋即問道:“果真已有安排了麼?是去學士府麼?”他的語氣有些急促,待見到晁補之眼中的戒心後,方纔笑着解釋道:“無咎兄勿怪,我這般着緊此事,到不完全是故舊之情。實話跟你說,陛下和丞相見到趙行德的‘拓海十策’,起了愛才之心,特意下了旨意,讓我促成此子到敦煌或長安一遊。我知道宋國人最重進士,原想等他科考之後再着手此事,沒想到,這麼快......”他頓了一頓,微微笑道,“這揭帖之事,天下震動,後生晚輩,差點搬到了童貫,讓蔡京吃癟,如此人才,在哪裡都會脫穎而出。”
晁補之心中一沉,本想讓趙行德暫且往夏國避禍,本朝的黨爭,向來沒長勝不敗的權臣,等到蔡京一黨失勢,今日所受的陷害,十九可以平反,到那時還可以歸來。可是聽蕭並的意思,竟是打算將他留在夏國了。想到此處,他都有些暗暗後悔給了趙行德那封薦書。
蕭並見他神色,心裡暗暗揣摩,便知晁補之的顧慮,有些尷尬地笑道:“無咎兄,時至今日,怎麼還如此固執,夏國,宋國,都是中國的傳承,花開兩枝,無論兩家將來誰一統天下,都是華夏之盛世。難道你忍心行德如此才學,只因爲權奸當朝,便像你一樣埋沒一生麼?”
晁補之淡淡一笑,沉聲道:“兩國對峙已有百年,道義,禮制,風俗皆有不同。將來假若一統天下,試問以何道治天下?或者當初秦並六國一般,視關東六國人如犬羊,甚至焚書坑儒,以吏爲師,掠取子女玉帛,恕我不能苟同。”
他這話說得頗爲尖刻,蕭並尷尬地笑道:“怎能將我國和暴秦相比。現在宋國朝廷昏庸,有人才而不能用。只要我朝一統天下,自然是用天下之人才治天下,絕不會有歧視之事。所謂搶掠,更是子虛烏有。”
晁補之冷冷道:“這個你先去和護國府的人去說吧。”
二十年前夏國圍洛陽,皇室和兩府嚴令不得劫掠民間,除了柳毅強取了白牡丹之外,所過之處秋毫無犯,不但軍中有些怨言,就連護國府裡的校尉也激烈爭執,一派認爲推行這種賺得虛名的虧本政策簡直匪夷所思,朝廷國庫耗費糧餉,軍士們打仗流血,就該有所回報,這回報自然要從宋國來,另一派則認爲不能像征服狄夷部落一樣肆無忌憚的搶掠。因爲皇室和丞相府,學士府都不支持搶掠關東,後面這派才勉強佔了上風,此後護國府各校尉對撈不到油水的宋國境內作戰便興趣缺缺。
此事對當時在夏國遊歷的晁補之刺激頗大,認爲夏國雖然強大,文化傳承也和大宋有很深的淵源,但兩國國人的利益絕不可能混爲一談,若是夏國吞併了宋國,則將宋國人的身家福祉都放置在宰割的案板上,智者所不取。所以在學士府中游學了數年後,便離開夏國歸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