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45 謂我不愧君 4
早在熙寧年間,宋國發兵十餘萬征討安南,雙方各有勝負,安南既沒有割地也沒有稱臣。在護國府眼中,大功干戈最後卻卻不了了之,宋朝算是不敗而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考慮到蜀人厭戰,護國府也基本不打算向南發展。然而,此次蜀軍與大理國聯軍攻打安南,居然連戰連勝,克盡全功,讓護國府頗有刮目相看,經此一役,蜀中軍士也頗有揚眉吐氣之感。如果不是趙行德的威名,隨便派一員大將主持西南海軍司,恐怕真不能鎮住這一羣驕兵悍將。然而,趙行德面前,不但隋閔仁、王武威這些猛將絲毫不敢桀驁,反而刻意的恭敬。若早先衆人對他的威名尚存疑惑,廣州大捷之後,南海水師一路航行,就彷彿猛虎出林,百獸斂跡消聲一般,消息所過之處,海盜聞風遠遁,連蠹賊都安靜了不少。
“雲屯是安南大港,一向可稱富庶,商旅通行,爲何是這番景象?”
趙行德看着王武威,隨口問道。雖然有所預料,雲屯港的百業蕭條的情況讓他大吃了一驚,要知安南在由秦漢至唐朝都在中國疆土之內,五代時分才脫離出去,開發的程度之比廣南兩路略遜而已。就算大食海盜騷擾沿海,但內陸並沒受太大影響。這幾年來,蜀中和大理前往安南的商路更有增無減,雲屯城這種連軍士排隊購買貨物的情況,實在令人大爲詫異。 . .
“這,這個,”王武威窘道,“商路不通,我們也沒有辦法啊。”
“哦?”趙行德皺眉道,“難道蜀中商旅也不來雲屯港麼?”
“蜀商和大理商人多走茶馬道,原先還有馬幫來雲屯買海貨,自從海路斷絕以後,陸上的商旅也斷絕了,這雲屯島孤懸海上,土地不廣,百姓也不多,市面蕭條,商旅散了大半。”
王武威苦惱地撓了撓頭。趙行德見他確實不知如何是好,也沒有過分追問,反而安慰他了幾句。夏國的軍士雖然兼理蔭戶,但從上將軍到普通軍士,軍士也只是管治蔭戶而已。從郡縣往上,直至全國,通商和殖產興業都是由大丞相府在運籌策劃的。這一塊政事的格局越大,牽扯越是複雜,越是文武分離,百多年來,唯有柳毅等寥寥數人真正的出將入相,大多數軍官維持地方平靜尚可,若要他們把百業蕭條的雲屯港重新恢復起來,未免就強人所難了。
若是其他征服之地,這一塊事務自有大丞相府派得力的文官來處理。可偏偏安南情況十分特殊,五府不欲多事,除了派兵駐紮雲屯港之外,主要還是蜀國派出少數精幹官員,大理國派出大部分流官,收攏安南的世家大族的子弟,以及歸順的安南歷朝官員一起治理地方。夏國大丞相府一向不干涉地方具體事務,使其自守,甚至多數安南的世家大族感覺他們的日子比李朝未覆滅時更加舒服。臨之以威與懷柔之道並用,這也是數年間平定安南的原因。
然而,無論蜀國,還是大理國,興趣都在經營陸上的茶馬商路,一心一意加強安南與深處內陸的大理國與蜀國的聯繫,對開闊和經營海上商路興趣不高,大食海寇侵擾沿海之後更是如此。大理國甚至上表大丞相府,請雲屯港駐軍配合大理守軍實施禁海令,被大丞相府拒絕方纔作罷。儘管如此,沿海的商路蕭條,駐守雲屯港的蜀國軍士日子也就越來越難熬。
“西南海之爭,十分只三分在戰場之上,七分還在戰場之外,諸位有什麼想法?”
水師中的文軍官站立下首,聞言個個面露沉吟之色,卻都不願說話。
趙行德好言寬慰並送別王武威後,沉索了半晌,便召見馮糜、莫如璦、夏存良等水師中的幕僚商議。聽了他剛纔那一番話,馮糜等人不覺心中升起些古怪的感覺。趙行德在水師中這批幕僚,無論是才幹還是氣魄,在年輕文官中都稱得上是一時之選。就算不曾治理過州縣,對此也不是一無所知。如馮糜略微思索,已有了好幾條計較。然而,安南是夏國之地。趙行德身兼兩國官職,不提及時,衆人也迴避此節,然而,此事攤出來商量,卻令人十分尷尬。
白虎堂中一片沉默,趙行德也不說話,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衆人。
“趙大人,安南乃夏國的屬地,恕我等不便干預其事。”
衆人沉默了良久,見趙行德沒有放棄的打算,馮糜橫下一條心,出列昂然道。
剛纔衆人心思都差不多,只沒人出頭而已,馮糜站出來以後,其他人昂頭看着趙行德,共同進退的意思不言而喻。衆幕僚既然是宋國之臣,自然不可能在水師職分爲夏國出力,他們雖然敬重趙行德的爲人,但事關忠義大節,一步踏錯就再也不能回頭,甚至很多人暗暗爲趙行德可惜。若不是流亡時爲夏國效力,他說不定他就能在陳東之後被推舉丞相,一展宏圖,哪裡輪得到鄧素取陳東而代之。以趙行德威望之尊,其實完全可以不理睬他們,徑直招攬一批言聽計從之輩行事。但是,那樣做一方面很可能找來一批奉承上意的小人,另一方面等於另起爐竈,重新扶植一個起與水師幕僚相對立的流官集團,埋下黨爭的種子
“夏國屬地,不便干預”
趙行德看着這些年輕的面孔,尤其是馮糜,彷彿又回到鄂州行營大帳中強項的樣子。他搖了搖頭,沉聲道:“禮部已經是這個說法嗎?”他屈起兩指叩着桌面,輕輕的砰砰之聲,令衆幕僚幡然想起,夏國支持大理國吞併安南,宋國雖然沒有派兵干預,在靖康之亂前,還有安南的遺臣在汴梁奔走呼號,希望宋國能出兵幫助安南復國。只不過宋國自身難保,無力出手。南是夏國屬地,禮部雖然從沒承認過安,也算是默認了。
“難道大人以爲可以干預其事嗎?”
“不止是安南,西南海這一大片疆土,當務之急是先治理起來。”
“不論將來歸屬,”趙行德看着衆人,悠悠道,“楚弓楚得,都是我中國的根基。”
“大人?”馮糜訝然道,衆幕僚也臉露異色。
楚王行獵途中遺失寶弓,衆隨從正欲四處尋找,卻被楚王阻止,說:“楚人失弓,楚人得之,不必計較了。”這典故衆人都知道,趙行德說出來,馮糜暗暗思量:“難道趙大人以爲,天下一統已是大勢所趨?所以現在不必計較這些海外邊角之地歸屬,只需將之經營起來。”天下一統,到底是誰爲正朔,衆幕僚的心情也不免複雜起來,關西雖然咄咄逼人,但鄂州建制以來,宋國也隱隱有中興之勢。而且隨着局勢的變化,關西的軍政制度也爲關東士人所熟知,像馮糜這種熱心於天下的年輕士人,更是一改從前妄自尊大的毛病,細細研究關西的情勢。正因如此,他看向趙行德目光有些複雜,像趙行德這樣武能威敵,文能附衆之才,在關西能夠出將入相的人物,對關東則更爲重要,各州縣大開團練後,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大人”
“你們都看到了。”趙行德擺了擺手,沉聲道:“安南的情勢,蜀國和大理的根基都深處內陸,海路不暢這件事本身,無論對蜀國還是大理,甚至對夏國都無關緊要。然而,對眼前的大宋來說,無論安南歸屬是誰,海路通暢這件事本身,就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他語氣微微一沉,“拓殖海路,是數十年,上百年的事業,更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所以,要好好把握住這個時機。”他看着馮糜等人複雜的神色,徑自道,“東南、福建一帶地狹人多,甚至有殺嬰之事發生,百姓需要向外墾殖,你們將這片地方經營起來,不但是利國,也是利民。”他嘆了口氣,道,“天視自我民視,無論鹿死誰手,有利於千萬百姓生計的事,總不會錯的。你們可以問心無愧。”
馮糜等人靜靜地聽着,心中卻波瀾起伏。
“拓殖海路之事,關東和關西,合則兩利,分則兩害。雲屯港是未來西南海路的重要一站,因爲大理和蜀國不關注海上的利益,雲屯港駐軍也不諳此道,使這裡出現了一塊不該有空白,我會出面與他們商量,仿照長安、洛陽的舊例,在雲屯軍城附近劃出一塊商會自治的區域,供商賈修築貨棧,開設工坊,商鋪之用。水師出發在即,等不了那些商賈掌櫃的慢慢議論,你們下去分頭行事,馮糜按我交代的要點,拿出一份商會自治區域的章程,莫如璦去召集隨行商賈,看看哪些商行有興趣,可以送信回去。商行可以從中原調集過來人手操辦此事。莫看雲屯港現在一片蕭條,幾年之後,肯定就是另一番景象,告訴他們,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