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的江風穿過窗戶吹進房中。夏季應該是瓜洲大營最舒服的季節。
大營的屋舍都是用夯土、石頭、木樁和鐵汁築成,在冬天太陰冷,春天又太潮溼,只有夏天涼爽宜人。這一是爲了安全,而是在遭受圍攻的時候,這些都可拆卸下來鑄造更多的炮彈。大營留守劉文谷已經盡力使佈置公主居住的十幾間房舍,但整個建築的風格卻不是個別房間中的裝飾佈置可以消除的。即使吳國公主居住這間屋子,除了牀和梳妝檯等的木質傢俱之外,連門框、窗框這些東西,都是生鐵澆鑄而成。
“千真萬確,”芍藥忙賭咒發誓,又道,“買南海券就是支持駙馬爺旗開得勝呢。”
她一邊說,一邊從翠袖子裡摸出張紙卷,笑道,“奴婢聽人家這麼說,也買了一張,圖個好彩頭呢。”她說着就將紙卷呈到趙環面前。雖然趙行德是發行南海券的主事者之一,但趙環還是第一次看到真實的股券。股券印製十分精美,這是揚州工匠用最繁複的套板印刷而成,股券正面印波濤、海船和遠處的島嶼的圖樣,圖樣中間是隸書“一股”,下面則小楷字“十貫錢”的字樣。而實際上,芍藥足足花了二十一貫錢買下它。
趙環纖細的手指夾起券票翻過來看,反面中間一塊空白,上書“王時程讓於江芸娘”一行毛筆小字,江芸娘正是芍藥的本名,這行字只佔了空白的上方一小部分,將來江芸娘還可以把繼續在下面書寫另一次承讓,同時,這筆交易也在證信所做了記錄。除非證信所的記錄遭到了毀壞、丟失等特殊情況,沒有記錄的背書也是無效的。券票丟失的話,還可以依據記錄向證信所請求補發。
“這就是股券?”趙環好奇地問道:“你花了二十貫買這麼一張紙?”
券票印刷精美,甚至勝過許多善本圖書,但雕版印刷的東西始終比不上畫師的畫作,二十貫足以買上一幅上佳的工筆,或是一本品相極好的善本圖書了。
“奴婢花了二十一貫。”芍藥小心地糾正道,“這可不只是一張紙啊。殿下,南海船隊經濟大海,買股券的人都能分一份紅利呢。”宮女的月錢不多,她咬牙買下一股,也是下了頗大的決心的,此前更把股券分利和交易的規矩問了個清楚。此時見趙環有所疑問,便一五一十的介紹了一遍,最後道,“股券就等若契據的左券,雖然這上面沒寫條款,但條款都在證信堂裡記着。百姓買股票,就是信的駙馬爺一定旗開得勝,也是信的證信堂一定會主持公道。”
“原來如此,”趙環若有所思道,“你去賬房領兩萬一千貫錢,爲我再買上一千股吧。”
“是,殿下。”芍藥答應着,正要退下,忽然想起一事,秉道,“因爲流求大捷,這股券也聞風上漲,奴婢剛纔買着的時候,聽證信堂的人講,待會兒說不定就不是這個價了。這”
“那你先領五萬貫,能買下多少,就買多少吧。”趙環點頭道,臉色非但沒有不快,反而帶着些喜色,“既然南海券是百姓對侯爺的信任,那漲得越快越多,就侯爺的聲望越高的。不過,”她微微蹙額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衆必非之。侯爺名望太高,未必是好事。今後證信堂股券有什麼異動,你都來報知於我。”
“奴婢明白了。”芍藥福了一福便退下去。
她是公主的心腹侍女,五萬貫雖然不是小數目,亦不需手令字條。每到旬日,庫房向公主稟報簽押便可。買得的股權也是即刻交給庫房保管,至於何時賣出股券,則完全不在趙環的考慮之中。朝廷南遷鄂州以後,皇家用度雖然驟減,但因爲宮內不養閹人,宗室大都被擄,皇室的用度也少了許多。趙環是今上唯一的妹妹,除了公主的一份俸祿外,幾乎每個月都有來自鄂州的各種賞賜。
公主庫房中的錢帛仍然越積越多,每看到賬簿上數字上升,趙環就憂心忡忡,覺得兄長如此偏愛,將來必定會招致朝中非議,若是佈施出去,又會炫人耳目,不和祖宗家法。購買南海股券是一個折衷的辦法,她便打算慢慢將庫房中的錢帛都換成股券。按照二十一貫錢買十貫股券的比例,庫房賬上的數字立刻就減少一半了。而且,這也是和他的功名事業之間的又一種特別的聯繫。
想起遠行之徵人,趙環心中憧憬而憂傷,雙手合十默默祈禱,神情漸漸沉靜而肅穆。一片的陽光照在她皎潔的臉上,陽光也落在書卷上,微微發黃的紙張上一行娟秀的楷書:“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南海水師都督座船白虎堂,商船隊管事恭敬地退了下去,只有寥寥數人留下。
這幾個人是漳州的士紳,單獨求見趙行德的目的是希望其爲新擬鄉約提寫一序言。漳州和楚州一樣,士紳大都擇俗易法守之,但又並非魚肉百姓的劣紳當政,清流和俗易士紳之間,在州學商議擬定了一份介於清流法與俗易法之間的鄉約,作爲兩廂干犯時裁斷曲直的依據。在大禮法中,並沒有關於這種鄉約的規定,因此,士紳們請趙行德提寫鄉約的序言,也有一層請他做個公證的意思。
“大家總得個約束。”漳州主薄葉世鵬嘆息道:“從前朝庭只有一套王法,現在王法多了,反而叫人無所適從。像現在這樣,你說你的理,我說我的理,到了後來就,就成大家都沒有理。所以,我們這些人才擬了幾章鄉約。”
“鄉約雖然粗陋,”士紳賀德秀搖頭道,“但總算大家還能相安無事。”
朝廷制定大禮法,清流俗易擇法自律,對宋國人來說,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些州縣甚至出現了清流和俗易士紳相互驅逐,乃至引發械鬥的事件。簡單地說,宋國正在發生分裂,先是分爲清流和俗易兩大階層,然後,在清流士紳中間,又分爲陳黨、吳黨、陸黨、趙黨等諸多派別。這些派別分別控制了不少州學,也有些州學像漳州這樣,沒有明顯的傾向,只是盡力在維持地方的秩序。
葉世鵬拱手道:“趙大人,我等只求大人賜以筆墨,保一方桑梓平安。”
“葉大人言重了,”趙行德看着他,點頭道:“此事甚易”
漳州士紳面露喜色,旁邊侍立的馮澯卻低聲道:“大人三思。”
他向趙行德連使眼色,二人避入後堂,馮澯這才說出反對此事的原因。在大禮議中,漳州是被侯煥寅收買了的,而且過程極爲無恥。漳州居然在州學公議在大禮議中支持陳東還是支持侯煥寅划算,最後因爲侯煥寅給出的好處更多,直接從京東路運來兩石糧食,以極低的價錢賣給漳州官庫,漳州就支持侯煥寅。這件事在東南士林中傳爲笑談,更在那些不關心朝中由誰來執政的小州中產生極其惡劣的影響。
“諸州清流都對其頗爲不齒,大人,他們不過是想借用你名聲,打開局面而已。”
“幸虧你提醒,”趙行德嘆息道,“此事我再斟酌斟酌。”
“大人明見。”馮澯垂首低聲道。
那日馮澯進諫之後,趙行德便不在軍中教授君子之道,改由學官輪流主講。衆軍官在略感失望之餘,也鬆了一口氣。經此一事,馮澯對趙行德的認同又多了一層。他覺得,要平息朝中的黨爭,唯有像趙行德這樣的人物方纔可以。趙行德本人不欲捲入朝中內鬥,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趙行德已經廣有羽翼,他若不主動介入朝政,就會被人利用,最後包括他自己在內的趙黨都會因此而成爲犧牲品。因此,這些天來,馮澯總是有意無意地向趙行德提醒朝中政爭的利害關係。
趙行德不再幹預軍中會講之後,朝晚會講時,結果和馮澯預料相同,軍官們議論的氣氛激烈了不少。在朝廷諸軍之中,趙行德帶過的軍隊以書生衆多而著稱。在投筆從戎之前,像馮澯這樣的軍官心中早有一定的見解。趙行德不主講君子之道後,學官主講的難度就大了很多,稍有不慎,就形成舌戰的局面。不過,激烈的爭論並未導致“非我同道,便是敵人”的局面,反而加深了軍官們對君子之道的認同,在此基礎上又漸漸形成了其他一些共識。
軍官們從君子之道中引申出的另外一些意思,如軍中要使上下如臂使指,又不至於僵硬呆板,就必須確保各級的權利範圍,即使上級軍官也不得隨意侵犯下級軍官的權利,同時,軍管不得隨意侵犯水手的權利,但無論是軍官還是軍卒,一旦越過了界限,就要招致更加嚴厲的懲罰。這就是所謂“出禮則入刑”。因此,軍官們公議加嚴了各種刑罰,軍紀比從前更加嚴明。水師令行禁止的程度甚至超過了以軍紀嚴苛的鎮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