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81 帝子許專征 2
荊湖南路潭州府,密麻麻的人羣將府衙圍了個水泄不通,喧囂喊聲一遍又一遍,。
“知府庾季友附逆,乃亂臣賊子!”
“奸賊滾出潭州去!”“誅殺逆賊!”
“景王與蔡京奸黨謀逆!”“庾季友附逆謀反,當誅其九族!”
十幾個衙役卻不敢動手,只能拄着水火棍府衙門口守着,惶恐不安地看着越來越多的人羣。人羣裡面多數穿短褐草鞋的百姓,這些人只要不是真正造反,再多衙役們是不怕的。但人羣裡還有不少襴衫白袍,頭戴軟襆頭的士紳,衙役就吃不太準,假若隨便得罪,人家說不定回過頭來,讓你一輩子翻不得身。
知府庾季友在潭州的根基淺薄,從前他之所以能夠壓得住當地的士紳,倚仗的是天威浩蕩。自漢朝起,州縣都是異鄉爲官,而且是不久任的流官。不光官員本身的籍貫,連妻室籍貫所在都要回避,就算誅九族都牽連不到一個本地人。但是,每一個知縣知州的身後,站着的是皇權和朝廷,你若是不服,知縣後面還有州府,州府後面還有汴梁,正所謂官官相護,後援無窮無盡。大宋八十餘萬禁軍,二三十萬廂軍雖不一定對付得了契丹人,對付地方的士紳百姓還是有雷霆萬鈞之力的。可是,如今官家被契丹所擄,緊接着兩皇爭位,北虜大舉南下在即,許多州縣官員甚至棄職而逃,朝廷對地方的震懾力是大大下降了。景王畢竟只是親王,官家尚在,他要監國可以,自立爲君就名不正言不順。本朝之初有戾逆王趙炅弒兄奪位的故事,因此百多年來,朝廷和士林的口誅筆伐甚烈。兄終弟及與得位不正聯繫在了一起,以致於一出現類似的情形,天下士紳百姓都不自覺地往陰謀篡逆上想。理學社祭出“謀逆篡位”這個罪名,就算是很多蔡京的黨羽,白天以“事急從權”和抗遼大義相駁斥,夜裡也是惴惴不安的,甚至以“成者王侯敗者寇”聊以慰藉,。
幾個衙役看見有人招呼,悄悄丟了棍棒鐵尺,混入人羣溜走了。一個衙役的家人邊走邊喋喋不休地數落:“傻起象頭豬,給庾季友這個外來客賣命,自家剁腦殼,屋頭還要遭雷打火燒。”衙役連連點頭道:“兄長教訓的是。”那兄長又罵道:“好端端的吃公門這碗飯,兩個官家爭位是你摻合得起?將來抄家滅門都是輕的!”二人操着濃濃的鄉音,悄悄越走越遠。
“嶽麓書院的人來了!”聚在府衙外面忽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陳東的好友,書院講習曹良史走在最前面,他身後跟着王師銳、劉仲鰲、周兆學等得力門生,再往後大羣白袍書生也匆匆而來,除了有人隨手握了一卷經書,再手無寸鐵。潭州的百姓卻自覺給他們讓開一條道路,夾道給予崇敬的目光。州府的衙役更是擡不起頭來。書院乃是潭州,乃至整個荊湖南路的驕傲。今上趙柯的祖父,莊宗趙昉臨朝長達五十四年,他大力倡導文教禮樂,他在位期間,大宋號稱太平盛世。而荊湖南路一帶書院特盛,自從趙昉親筆爲嶽麓提寫匾額,荊湖南路的人更隱然將自家門口這所書院視作天下書院之首,無論走到哪裡,提及嶽麓,都是趾高氣揚的,彷彿夏國談起駐紮在家鄉州縣的禁衛軍團一般。而潭州府的吏治較爲清明,歷任知州能寬柔恤民,奉法平正,也和嶽麓書院坐落於此不無關係,地方官不得不愛惜羽毛,謹慎小心,免得影響了仕途。
曹良史讓衆書生在門外相候,自己走到府衙門口微笑道:“拜訪庾知府,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站在門口的幾個衙役還沒來得及回答,幕客庾維城忙從門內搶上一步,堆笑道,“曹先生裡面請。”他心有餘悸地看了看外面。外面的士紳百姓彷彿從平地突然出現,越聚越多,知州庾季友調集廂軍解圍卻一直不見蹤影。這時,潭州府本地的衙役大多借故溜走,現在局面只剩下幾個庾季友赴任時帶來的班頭維持,局勢委實險惡之極。
曹良史微微一笑,撣了撣直裰長袍,對身後的人羣做了少安毋躁的手勢,徑直邁步跨入府衙。
同樣的事情,在江淮廣南諸路、兩浙福建諸路發生,甚至波及到了京東兩路,嶽麓書院、五陵書院、白鹿洞書院、應天書院、白鹿洞書院、嵩陽書院、茅山書院、徂徠書院,這些天下聞名的書院一一卷入其中,。許多地方的勢力也在暗流涌動。
京東東路安撫使衙門,經略安撫使侯煥寅輕輕呷了一口清茶,茶盞和杯盤相碰,發出清脆的鐘磬之聲,他眼睛微閉而開,目光彷彿一道鋒利的刀芒,一掃而過。
幕僚黃一鳴講到五陵書院的士子逐走了好幾位知州知縣。“這幾位卻以爲有景王和蔡公相撐腰,便不把我京東路放在眼中,趁着這次正好一舉清掃,”黃一鳴笑道,“也虧陳少陽想得出來,這士紳推舉維持地方,他自己到摘的乾淨。若依黃舟山所昌,學校推舉了州縣官,便該共推丞相了吧?”
侯煥寅微微笑道:“後生們鬧得可真厲害。”他頓了一頓,臉色微寒,沉聲道,“二龍搶珠,鹿死誰手尚未可知。當務之急,是要防備契丹的兵鋒東犯。打出尊王攘夷,誓保趙王的旗號,就不錯了。但是,......”他本來想說“攘外必先安內”,但是這句話乃是太祖朝丞相趙普所言,而趙普和五陵書院的始祖王侁乃是生死政敵,侯煥寅微微皺了皺眉頭,改口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我京東路境內三心二意的東西,確實也該清掃一下。”
連經略安撫使侯煥寅在內,京東東路許多官員都出自京東西路的五陵書院。這座書院乃是武宗朝執掌政事堂長達二十年的丞相王侁弟子所創設,衆弟子在墓園旁結廬守孝三年講學,當時便傳爲天下佳話,此後五陵書院一系在朝廷中樞雖然勢力不張,但在京東兩路官場卻是同氣連枝,盤根錯節。侯煥寅則隱然爲衆多五陵出身的官員之首。蔡京、趙質夫、李邦彥、秦檜等人都在京東東路安插了門生,礙着丞相的情面,侯煥寅原也奈何他們不得,現在卻乘勢將其逐出,使整個京東東路的經營得針插不入,水潑難進,以待將來之變局。
“如今天下大亂,講不得溫良恭謙讓,抓住時機擴充實力方爲要務。有了實力以後,不管是哪位官家眼中,自然都會有幾分份量,。”侯煥寅沉吟片刻,緩緩道,“理社按舟山先生之說,既然以學校推舉地方官。這裡面的關鍵,乃是誰能把持學校。換言之,誰能進學校行此推舉之權?”他久歷官場,眼光毒辣,看出這其中關竅,問道:“現在理社那邊有什麼說法?”
“陳少陽還沒有說話,”黃一鳴仔細秉道,“不過,晚生聽說,有荊湖南路一個縣,凡是能將《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四書一字不差默寫出來的,再由學校隨意在五經中抽出十處上半句,儒生都能把下半句對上六句的,便能進學校行議事推舉之權。”
“默書?貼經?”侯煥寅微微一愣,旋即笑道,“胡鬧,真是不知世務啊。”他頓了一頓,便吩咐道,“一動不如一靜,若是那幾個空缺的州縣,若士紳要行推舉之制,人選由安撫使衙門圈定,由各州縣在籍庠儒來推舉。”在籍庠儒,便是各州縣在州學縣學有學籍的儒生,這些人受官府的供養,有的還要靠每月的祿米祿錢養家餬口,不太容易鬧出大亂子。
黃一鳴將安撫使曉諭記下後,又秉道:““登州刀魚寨澄海水師營向大人請示戰守方略。”
“韓世忠乃大將之才,我京東得此人,如虎添翼矣。”侯煥寅輕叩桌案,微笑道,“讓登萊州送酒食銀錢犒軍。加緊招攬散在青兗淮泗之間的禁軍各部。”
也難怪他高興。當初侯煥寅與河北行營都部署王彥相會面時,韓世忠前來拜見,王彥曾指着韓世忠道,此子可爲大將。侯煥寅當時便暗暗記下了他的名字。武將升官和文官不同,平常升遷雖慢,但天下多事,說不定一場大戰,便連升數級。此後韓世忠駐防登州,他也囑咐登萊的文官着意結交韓世忠。
侯煥寅在京東經營日久,文官中黨羽衆多,在京東兩路無人可以相抗。然而,礙於文武殊途的祖制,並沒有得力的武將。京東路附近的禁軍各部,連登州水師營在內,俱受河北行營轄制。王彥戰死後,不久,官家被遼寇所擒,遺下的河北諸軍羣龍無首,侯煥寅趁機一邊大力招攬禁軍爲京東路所用,一邊讓各州縣加快徵發團練壯丁,準備應付遼軍即將的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