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趙柯打斷了趙質夫的恭維,“朕不是好大喜功之輩,這樣的阿諛之語,朕亦不想再聽,望丞相自重。”他的語氣殊爲不悅。在年輕的天子面前,年逾五旬的趙質夫臉色有紅變紫,就是先皇,也不曾給他如此難堪過。
月色透過窗棱,清輝淡淡地灑近垂拱殿中,童貫彷彿聽得自己心頭暗暗的嘆息聲。片刻後,趙柯方纔破撥了君臣之間微妙的靜默。
“今者諫官不論得失,御史不彈劾奸邪,門下不駁詔令,沆瀣一氣,尸位素餐,蠅營狗苟,上蔽朝廷,下欺百姓。當好生整頓一番。”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嗓音微微有些沙啞,手指也帶着些微顫抖,“朕決心已定,用陳東爲監察御史,兼崇政殿說書。朕不日將頒佈求賢詔,徵天下賢德才俊之士。”
趙質夫臉頰似乎微微抽搐了一下,卻只能低頭秉道:“陛下聖明。”
“還有,朕聞天子之道,乃貴道德仁義,而賤金玉玩好。於是天下望風成俗,昭然化之。如今堆白玉爲宮室,以金泥爲頂,宮中陳設用度,奢華已極。朕以爲,無用的宮人及宮中用度,當裁減三成,以爲天下之楷模。”
“臣遵旨。”趙質夫和童貫一起躬身秉道。陛下在東宮時就以節儉自律,自從住進這白玉宮以後,他第一道詔令便是將殿中堂皇燭火滅去一半,以示節省,頒下這道聖旨也在情理之中。
趙柯盯着兩位重臣的脊背,微微有些興奮,蟄居東宮二十年,亦時常思忖朝政得失,如今終於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他繼續沉聲道:“蔡京爲相時,多用其門人爲臺鑒官,臺鑒官有所畏忌,伺丞相之言爲向背,不能有所建白,誠爲有名無實。臺諫者,乃天子之耳目,宰執不當干預,從今以後,由朕親自拔擢骨鯁敢言之臣,立爲定製!”
“陛下聖明,臣遵旨。”趙質夫背上已經微微見汗,趙柯爲太子時素來沉默寡言,沒想到一旦繼位,卻如此雷厲風行,做丞相的不免有些膽戰心驚。
“好了,退下吧。”趙柯冷冷道,繼續翻閱奏摺,後宮的千嬌百媚,都沒有天下盡握手中的感覺來的舒暢。他觀看奏摺良久,但覺得臣僚要麼言之無物,要麼包藏私心,要麼庸碌迂腐,不禁心頭火起,啪的一聲將硃筆放在筆架上,不想點點硃砂滴在黃白紙上,宛若血滴一般觸目驚心,趙柯心中更是火起,嘆道:
“朕非昏庸之君,而臣盡誤國之臣,奈何?”
望着唯唯告退的丞相背影,趙柯端起參茶呷了一口,卻是滿嘴苦澀。“陳少陽忠直骨鯁,倒是可用之人,可惜......”想到此時,他心裡不禁多了幾分期待。
童貫送趙質夫出了白玉宮,見趙質夫唉聲嘆氣,低聲問道:“丞相何事憂慮?”
趙質夫四顧無人,嘆道:“陛下有意勵精圖治是好的,只是陳東此人飛揚跋扈,黨羽衆多,又和童太尉結有舊怨,若是驟然得以大用的話,只怕有些不利於太尉。”
童貫微微一笑,對趙質夫的想法心知肚明,他好不容易將蔡京鬥了下去,絕不想立刻迎來一個如日方升的對手。“卻想拿雜家當槍使。”童貫暗道,臉上卻做憂色,低聲道:“雜家還要丞相多多照拂,讓聖上不要被這挾嫌記仇的小人所矇蔽。”
趙柯勤於政事,往往在垂拱殿獨臥也不召幸妃嬪。後宮柔儀殿裡,冊封不久的朱皇后獨坐在梳妝檯前,對着鏡子默默看書。“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候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她咬着嘴脣低聲念道,想着那個還在天涯海角之人,眼淚默默流了下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冷風吹拂,天上烏雲流動,不知不覺遮住月華,黑雲一層厚似一層,彷彿巨大的棉被,將天空籠罩得嚴嚴實實,外面月光黯淡下來,雲層壓得極低,仰頭看天的話,就會覺得憋悶無比。忽然之間,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彷彿一柄利劍從天空直劈向大地,滿天烏雲裂作兩半,緊接着,噼啪一聲響雷在空中爆響,緊接着,天上宛如引蛇狂舞,春雷陣陣接踵而至,一場春雨嘩嘩啦啦地下了起來。
“好一場及時雨!”金昌泰笑道,“這場雨下來,野菜,蘑菇也會生長不少。”隨着山裡的積雪漸漸融化,漢軍和承影軍士開始四處裹挾百姓,這些漢兒在契丹、女真人的鐵蹄下面原本彷徨無助,除了那些豪強大戶外,大多數都沒做多少反抗,便離開了家園,帶着爲數不多的農具、乾糧和種子進山。
趙行德的臉色卻不怎麼好看,天色拂曉,他和金昌泰帶了百騎出山,途經二十里外的一個漢人聚居的村莊,卻發現已是一片焦土。這把火才被春雨澆滅不久,廢墟里還冒着嘶嘶的白霧和青煙。
“漢軍下手在我們前面,真夠狠的,”馬睿辨別着瓦礫中的痕跡,“燒掉了村子,百姓就算不願,也不得不跟着他們走了。”
承影軍士在瓦礫從中發現了幾具焦黑的屍體,更加重了趙行德心頭陰霾。“生靈塗炭,我之過也。”他黯然想到,擡頭四顧,看不到一個活人,春雨淅淅瀝瀝,落在地上,村莊外面是已經開墾的沃土,田壟整整齊齊,若是不被擄走,恐怕這場雨下來,百姓就要開始耕種了吧。可是如今,只是一片荒蕪,野草在瘋狂地滋長。偶爾有一兩隻劫後餘生地老鼠在瓦礫間竄來竄去。從定下裹挾百姓之計開始,他便料到了今天這番景象,雖然承影營軍士不會如此做,但分散在四十多寨裡的漢軍卻不會手軟。裹脅百姓和搶掠百姓,本就是極不容易分清的事情。
夏國軍士的臉色都不太好看。王童登等人也曾參加過對敵國的報復,可如此對待己方百姓的做法,還是第一次遇到。簡騁憤憤道:“這些漢軍,也太欠管教了。如此一來,和馬賊有何兩樣?”“是啊。”“搞不好要把百姓逼到契丹人、女真人那邊去了。”其他人也紛紛附和道。
“這裡地勢平坦,村莊我們守不住,百姓留在這裡,遲早也會被女真和契丹人劫走的。”金昌泰在旁低聲道,輕輕踢着馬腹,行了數裡地,前面望見裊裊炊煙,衆軍士心頭一喜,金昌泰回頭望向趙行德,趙行德猶豫了一瞬,隨即頷首。根據前期的哨探,前面是一個大約三十戶人家漢兒村子。衆軍士見校尉下令之後,紛紛催馬,馬蹄紛亂地踏在剛剛化開不久的黑土上,一百餘騎化爲兩隊,很快拉開一張大網,將方圓裡許的村子包抄起來。
騎兵的速度並不快,甚至很慢,慢得足以讓那些在田間山野裡忙碌的農人看見他們,然後驚慌失措地朝着簡陋破敗的房舍奔去,那些目瞪口呆地站在田地裡的漢兒,軍士們則大聲命令他們到村莊前面空地集合。
這樣的行動中,承影軍騎兵都只着了半身甲,但高大的馬匹奔馳起來,金鐵交鳴的氣勢,仍然叫這些村民生不出半毫反抗之心。村莊連同附近的莊稼地裡,在承影營出現後的半柱香內都空無一人,除了馬蹄聲和鐵甲鏗鏘,到處死寂一片。不多時,村子裡到處響起了拍門的聲音“不要害怕。”“莫要慌張。”“我們是漢人軍隊。”“官大人要爾等說話,速速到村口集合。”“不可拖延。”承影營軍士們以遼東的口音大聲地吆喝,一邊安撫百姓,一邊恐嚇他們。
方連江從門縫兒裡戰戰兢兢地望着戰馬的鐵蹄經過,一個頂盔貫甲的將軍從馬上跳下來,面目有些猙獰,神情彷彿和善,目光如電射來,嚇得他心頭一個哆嗦,幾乎軟倒在地上,隨即門板被梆梆梆的拍響了。放連江算是見過些世面的,將軍大人叫了兩聲之後,便打開了門,哆哆嗦嗦地朝着村口的空地走去。
張僕聽到門板被拍得震天響,卻只守着老孃,老婆和一兒一女,用凳子頂着裡屋的門,他手裡握着一把有缺口的菜刀,眼睛眨也不眨地頂着門。外面的軍爺拍了半天不見動靜,便破門而入,來到裡屋跟前,又叫了兩聲“有人沒有,大人下令,這裡百姓都到村口去集合!”
張僕回頭看了看老母妻小,眼中稍顯猶豫之色,卻仍是不敢開門,那軍士喊得不耐煩了,一腳將房門踹開,張僕悶喝一聲,拿着菜刀就朝門口黑影僕了上去,軍士謝橫野只微一讓身,便躲過了刀鋒,順手將他身體一帶,張僕就啪地一聲摔在院中,這時裡屋的兩個孩兒再也忍不住,“哇哇哇”地大聲哭叫起來。
“我跟你們拼了!”張僕聽到孩兒哭鬧,心中大急,正要爬起來拼命。卻見那軍爺微微皺了皺眉頭,倒退幾步出來,站在院中,和張僕保持着三步的距離,沉聲喝道:“放下刀子,我等乃朝廷軍士,並非盜匪,大人有令,你們速速到村口集合纔是。”
謝橫野身高體壯,面色黝黑,卻沒有拔出兵刃,張僕愣在了當地,片刻之後,方纔醒悟過來,這不是前來搶掠的,低頭道:“是,是,軍爺大人。”他回頭進屋去招呼家人,卻忘了將手中菜刀放下。謝橫野也不以爲意,出門而去,張僕望着那空空蕩蕩的院門,不知爲何,心中也空空蕩蕩,疑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