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帝國不能由怯懦來維持。
閻漁樵面無表情地站在北門城樓上,任由粗礫的風沙狂野地扯拽着精鋼鎧甲下飛舞的戰袍。城樓下方的廣場中央,一名黃衣法師披髮仗劍口中唸唸有詞,在堆滿供品的香案前跳個沒完。看着四周跪成一片虔誠祈禱的官員百姓,陝甘總督只是苦笑着搖了搖頭。
帝國西北邊疆的酷旱已經延續了整整一個春季,三個月以來陝甘兩地幾乎滴雨未落。曾經茂密的樹木開始逐漸枯黃凋零,原本豐美的田園也慢慢乾結龜裂。春耕時節播下的麥種,如今只能偶見萎黃倒伏的幾莖稀疏散佈在田間。今秋顆粒無收的慘淡局面看起來已經是不可避免。陝西本來就地瘠人貧存糧不多,加之大旱之年多發蝗災,到時候恐怕要鬧大饑荒了。
那法師來回舞了幾通,突然大喝一聲,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張寫在黃紙上的咒符,在香燭上點燃之後臨空一拋。看着逐漸化爲灰燼的符紙被烈風捲上半空,人羣中不由響起幾聲低呼,似在稱頌他高強無邊的法力。
閻漁樵卻再度搖了搖頭,這麼多天以來,設壇祈雨的法師道士好歹也換了幾回,現在可還有人蹲在府衙大牢裡呢。只是香燭供物雖然空費了不少,天空中那輪似火驕陽卻依然如舊。說到底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至多拿來哄哄老百姓罷了,只是抱着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態,帝國總督好歹同意讓他們試試罷了。
“將軍,”腳步響起,一名軍官從後面快步走了過來。“從江南緊急調運的糧食已經到了潼關。”
“是麼?”閻漁樵心中一喜,連忙轉過身來,“事關重大,你馬上調一支輕騎前去護送,萬萬不得有誤。”
“是!”那軍官俯首行了個軍禮,又有些猶豫似的擡起頭來,“不過……將軍,送到潼關的糧食數量只有我們申請的一半……”
“什麼?”總督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急躁地來回走了幾步,又問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內閣的批覆上說,江南各省也是災害頻頻連年歉收,而今春北方發生大面積乾旱,到處都在向朝廷要錢要糧,因此……”軍官擡頭小心地瞄了閻漁樵一眼,嚅吶着說道:“而且他們說……運送糧食到陝西的花費……也遠較其他各省爲高……”
“所以帝國就準備放棄她的陝西子民了嗎?”閻漁樵不悅地哼了一聲,“好吧,姚副官,那麼我們尊敬的內閣大人們還有沒有進一步的指示,告訴我們如何在這場即將到來的大饑荒中養活這八百萬人呢?”
副官茫然地搖了搖頭。
“這麼說我們只能靠自己了。你怎麼看呢,布政使大人?”
“大人,”陝西布政使王獻民慢慢走了過來,他身穿寬大的紅綢官服,胸前繡有錦雉圖案的補服,腰間別着雕金鏤玉的象牙笏板。“我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所有能找到的糧食都已經徵集了起來。但從現在的情況看來,即使只按照賑災的標準來發放救濟糧,那也是遠遠不夠的。咳,關中與河套地區的農田可以引河水灌溉,情況倒還不至於太糟糕,但榆林、寧夏、河西等地可就不那麼樂觀了。爲了爭奪水源,不少地方的百姓甚至發生了宗族械鬥。”
“我記得自河套地區收復以來,官府在沿河綠洲組織新墾了幾萬頃田地。”閻漁樵道:“按照你們布政司的說法,應該都是旱澇保收的良田。可爲什麼到了需要徵集糧食的時候,收成倒是少得可憐呢?”
王獻民恭謹地傾傾身,“大人您有所不知,河套一帶雖然土地肥沃水草豐茂,然而畢竟幾十年來一直爲蒙古人據有,農耕發展相對欠缺。去年我們雖然往那裡組織徵遷了不少移民,但數量上十分有限——”
閻漁樵眉頭一豎,立刻打斷了他的辯白:“數量有限?爲什麼?”
“這些個鄉巴佬都是一個樣,把祖上傳下的幾畝薄田當成寶貝,說什麼也不肯離開。”王獻民搖搖頭,“費了好大的勁才遷過去一萬多戶,咳,真不明白他們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那就命令他們過去,逼迫他們過去!難道都司衙門那麼多的兵馬都是擺設?”閻漁樵惡狠狠地命令道,“沒聽過‘樹挪死,人挪活’的道理嗎?現在沿海各司大興織造,徵募僱工數十萬計,一丁所得可抵全家柴米開支!要是去應徵開發海外殖民地的話,不但可以分得肥沃土地,還能無償獲得官府租借的耕牛和農具,這不好過在西北種地?你立刻做下安排,把陝西的國防軍全都派出去,不管他們用什麼辦法,半年之內必須遷發五萬農戶入河套屯墾,另外再向省外輸送五萬戶人口。”
王獻民倒吸一口冷氣:“大人,這不可能!”
“嗯?”
“在半年內調遷五十萬人口,這對行省的人力財力都是一個巨大的負擔。況且……”王獻民猶豫了一下,又道:“開往海外殖民地的船隻多在江浙一帶起航,雖說有黃河之利可直下南京,但畢竟路途遙遠多有不便。要是中途鬧出什麼事來,恐怕大人也難以向內閣交待吧。”
“下南洋確實不太合適。”閻漁樵只是淡淡地回答道:“可我是要他們去東夷。”
“東夷?這更不可能!如此遙遠的距離,又沒有水運的便利可借,這……這也太爲難了吧。”王獻民眼珠子瞪得幾乎要掉了出來,“帶着這幾十萬人從朝廷眼皮子底下經過,要是有人借題發揮可不是說着好玩的啊!”
“這點你倒不用擔心。”閻漁樵慢騰騰地從護手札甲下抽出一張帛書,順手遞給了王獻民。“看看吧:帝國已經發布動員令,募招北方各省百姓移居遼東,應徵者鹹有厚賞。各地官員務必予以傾力協助,一應錢糧開支由戶部專款補償。”
王獻民將目光從帛書上移開,神情中似乎還有些疑慮:“公文上確實已經寫得很清楚,然而……大人,我想這無助於我們解決人民的飢餓問題。”
“你還沒有弄明白嗎,布政使大人?如果我們能辦好這件事,讓內閣對我們大爲滿意的話,朝廷對行省的看法將會大爲改觀。帝國將給予我們更多的褒獎和重視,以及更多的賑災物資。更重要的是,它還關係到你我的政績與仕途。現在,按我說的去做吧。”
七月,帝國陝西行省,寧夏衛,某地。
驕陽依舊毒辣如火,乾涸的河牀宛若一張飽經滄桑的老人臉,縱橫交錯佈滿了數不清的皺紋。農田裡的土壤板結過後又慢慢龜裂,風化成一片毫無生氣的滾燙砂塵。溝渠和池塘裡裡也早都見了底,可哪怕原本還剩下些什麼,轉眼間也會被幹渴的土地吮吸個精光。
幾十間略顯破落的草房瓦屋在河道旁不遠處組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此刻,各家農戶都不約來到房門前,憂鬱而略顯麻木的目光一次次來回掃過不生寸草的田間。在他們身邊,不知憂慮的孩童們儘管餓着肚子也不忘嬉笑着追逐打鬧,全然不知父母心中的疾苦焦愁。
遠處的鄉道盡頭,滾滾煙塵升起,一隊紅衣騎士手執節杖縱馬向這邊疾馳而來。急促的馬蹄聲引起了村民們的注意,令他們轉過頭去,以冀盼而又迷惑的眼神望向前來的官兵。自從去年收穫的最後一粒糧食也消失在飯鍋裡之後,每隔一個月時間,都會有馬車在軍隊的護送下運來賑濟的糧食。然而現在距離上次分發糧食僅有十來天時間,況且這隊人馬簡裝輕騎並無車輛隨行,這顯然與往常的情形大有相同。
傳令的緹騎不一時便來到村莊中央的空地上,爲首的軍官手中高舉着頂端飾有鷹形徽章的銅杖,肩甲上嵌着銀色的百夫長標誌,他開始向村民高聲宣讀官府的敕令。
“……帝國當局已經宣佈廢棄這個村莊,自今日開始,方圓五里內所有居民必須全部轉移!布政司已經爲你們安排好了去處,那裡有豐沃的土地、嶄新的農具、肥壯的牲畜以及各色農產種籽在等待着你們!快收拾行裝準備上路吧,不要再磨磨蹭蹭的了,帝**隊將護送你們前往希望的目的地!”
沒有人響應他的號召。農民們茫然而麻木地瞪着眼睛,彷彿根本沒聽明白自己將面臨什麼樣的命運。只是下意識地,母親們有些驚惶地拉住自己懵懂不知所謂的兒女,將他們往懷裡摟得更緊。
帝**官再一次重複命令,語氣也越發生硬嚴厲。在他身旁,帝國騎兵布成散兵線呈扇形向兩翼排開,一個個從背上解下強弓硬弩,作勢虛瞄着眼前的人羣。村子裡的氣氛開始緊張不安起來,好幾個膽小的孩子忍受不了士兵們凶神惡煞的怒容,驚嚇之餘竟在大人的懷抱裡哭了出來。
沉默又持續了片刻,帝國騎兵們逐漸失去耐性,開始用力拉扯起馬繮,使得座下的戰馬也越發焦躁,它們打着響鼻,口鼻裡噴濺飛沫,釘着鐵掌的馬蹄不耐煩地刨起地面。終於,有村民鼓起最大的勇氣站了出來,朝着全副武裝的士兵們怯聲問道:“衆位軍爺,我們已經在這片土地上祖祖輩輩生活了好幾百年,這有我們的家園、妻子、田地、牲畜、莊稼,還有祖先的祠堂與神主。我們祈求各位大人開恩……”
“抗拒是毫無意義的。”百夫長斬釘截鐵地打斷他的話,“你們所需要做的,只是乖乖地收拾好東西隨我們上路!要是你拒絕的話……你已經拒絕了,對嗎?”帝**官冷哼一聲,把手中的鷹杖朝下屬們輕輕一揚,“燒掉房子。”
“不!”那村民驚叫一聲,探着雙手向前走了幾步,惶然無措地看着兩名騎士策馬上前,揚手將蘸滿油蠟的火炬拋上厚厚茅草結成的屋頂。轉眼之間,兩條火舌扭動着萌起老高,卷涌的熱浪和濃煙旋即吞噬了整間草屋。
眼看着自己辛勞半生積下的財富頃刻間化爲熊熊燃燒的火焰,聽着妻兒老小撲倒在地的哭喊聲,村民激憤地握緊了拳頭,想朝着百夫長撲上去以死一拼。然而兩支抵到胸前的長矛旋即讓他“冷靜”下來,被迫着向後步步退去。
“任何違抗帝國當局命令的人——都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百夫長高聲向被震懾的人羣宣佈道,“現在,立刻去收拾你們的行李!半個時辰之後,整個村莊都將被付之一炬!如果你們還想抗拒這個命運,或者試圖逃跑的話,他們——”他指了指身後頂盔貫甲張弓搭箭的帝國騎兵,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繼續說道:“將讓你們明白什麼是不可能。現在,開始動手吧!”
昏黃的夕陽將行進中的隊列拉出一道長影,孩童與婦女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已經漸漸消褪,村民們垂頭喪氣毫無精神,推着裝滿行李包裹的獨輪車在士兵們的呵斥下慢慢前進。不時有人轉過頭去,噙着苦澀的淚水遠望着身後地平線上已顯暗淡的火紅,那已經化爲火海的家園。
帝國武裝騎兵在隊列兩側來回遊走着,他們挽着鐵胎強弓,手裡提着花梨木狼牙長槍,鑌鐵打造的槍尖油藍錚亮。士兵們驅策着這些移民,像是牧羊人驅策着羊羣,迫使他們勉強保持隊形不致散亂。
“長官,前面是帝國的蒼鷹旗號,友軍來與我們會合了!”一名斥侯飛馬來到百夫長面前,高聲報告道。
“很好。”百夫長只是淡淡地點一點頭,“命令部隊加快行進速度,把這些傢伙們交接之後繼續向下一個村莊前進——今晚我們只休整四個時辰,明早寅時開拔!現在我們的成績在全衛所排到第三,我希望到本月底的時候能夠成爲第一,明白嗎!”
“遵命!”
同一時刻,遼東,赫圖阿拉城。
李書林居高臨下,以征服者的姿態俯瞰着這座城市。尖頭木樁排成的圍柵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大厚重的城垣塔樓,清一色全部由重逾千斤的青花條石砌成,磚縫間用糯米汁細細澆灌,依稀還能看出刀劈斧鑿的新鮮痕跡。儘管是女真屯墾區最主要的城市之一,赫圖阿拉城中卻看不到哪怕一座泥牆草頂的典型女真建築,反倒是華夏帝國高貴傲慢的飛檐山頂無處不在。薩滿巫師們的神壇早已被砸得粉碎,遺址上矗立的是嶄新的孔廟和書院。紅漆雕櫺間,寬闊平整的石板街道縱橫交錯井然有序,乍一眼看上去往往給人一種錯覺,彷彿自己置身於南方的文明世界,而非這極北關外的蠻荒之地。
戰爭已經遠離這座城市有一段時間了,然而帝國士兵的身影依舊在街道上時時往來。他們執盾佩劍身被重甲,每五人一組在伍長的帶領下來回巡哨,嚴肅冷漠的神情就好像始終置身戰火紛飛的戰場。
城中的居民約有一半是從遼東遷移來的漢人——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將有更多的同胞從帝國各地趕來這裡——剩下的則大多是女真各部族的土著。此時此刻,在帝國的強令之下,所有土著都必須蓄起漢人髮式,身着大明服飾,按照華夏人的方式和習慣生活。雖然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舉手投足間也頗有些彆扭。然而刀劍的威脅戰勝了對傳統的遵從,越來越多的女真人開始習慣這種恐怖統治下的生活,
“注意!”一隊帝國士兵邁着整齊的步伐走向城市中央的廣場,在他們的隊列當中夾着一長列被繩索捆成一串的囚犯。這些可憐人無一例外作女真打扮,個個都是衣衫襤褸絕望無助,裸露的臉頰和手臂上隱約可見條條暗紅色的新鮮傷痕。
“這些該死的罪人們!他們違反了大明的法令,也背棄了女真各部大酋長們與帝國當局的約定!”士兵們推搡着迫使女真人在廣場正中站成一排,一名校尉面無表情地揮動着手中的藤杖,高聲宣讀着他們的罪行。巡邏的士兵也聚了過來,驅趕着街道上的平民前來圍觀。
“帝國皇帝已經表現出了最大的仁慈,他體察女真人缺少糧食布匹和銅鐵用具的艱難,並決意給予你們無上的恩賜!”校尉繼續說道:“你們有了耕種的田地、製衣的布帛,以及日常所用的陶器和鐵器,難道這樣你們還要不滿足嗎?”
人羣中隱隱有些咕噥,但很快在士兵們的怒視下平息,在帝國統治的土地之上,蠻族語言正如他們的習俗一樣被嚴厲地禁止。“看看這些人吧,他們拒絕了帝國的好意,放棄了皇帝陛下賜予的田地和房屋,甚至要遠離文明,逃入深山過那與禽獸爲伍的野蠻生活!這是背叛、這是褻瀆、這是污辱!明白嗎,你們這些殘忍的種族!以皇帝陛下和帝國忠武王殿下的至高名義,我判處這些野蠻人——死刑,就地處決!”
慘叫聲接連響起,撕心裂肺直衝雲霄,繼而伴和起一陣低低的號哭聲。就連高高立於城樓之上的李書林也不由側目不忍直視着這血色的場景。幾個月來,敢於逃亡的人越來越少,也許過不多久,便再沒有人願意用自己乃至全家的性命去換取一個註定破滅的執著。或遲或早,但新任遼東總兵相信,這一天總會到來的。
只是那一天到來之時,這個民族便再無希望。
一個裹在重重黑袍下的身影快速走過昏黃燭火搖曳的殿堂,把一卷蠟封的密報小心呈上那張麒麟吞口的烏木几案。他旋即退後兩步,恭謹地俯首等待着下一步指令。
沉吟良久,一個低沉緩慢的聲音終於響起:“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兩人還算能幹,就放任他們去做吧。”
黑衣人略一頷首,以來時同樣的沉默和迅速轉身離去。當他推開房門的那一瞬間,一縷陽光穿過幽深的殿堂映出端坐在几案後的憧憧陰影,也照亮了他身後中堂上的一幅古篆:
君有不察不聞不爲,吾將察之聞之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