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二年,即西元1584年在帝國上下緊張的備戰氣氛中退出了歷史舞臺。隨着一個萬物復生的新春到來,大地得以漸漸癒合被戰火撕裂的傷口,各方勢力也都從冬季的嚴寒中甦醒過來,開始準備在新的一年中大展拳腳。
然而對關外的蒙古人來說,一五八四年是一個冷酷而不堪回首的慘痛回憶。二十萬精銳騎兵,其中包括十萬來自撒馬爾罕帝國的友軍,竟然被一支僅有己方數量三分之一的漢人軍隊擊潰。損兵折將姑且不提,敗在這幫羸弱陰險的漢人手中對成吉思汗的子孫們來說是何等的恥辱!兵臨城下卻又功虧一簣,這又是何等的痛惜!
然而這並不是噩夢的結束。從10月底入冬開始,四萬明軍鐵騎分爲二十個大隊從長城沿線各處關隘同時北上,對長城沿線的蒙古牧區發起全面的掃蕩戰,目標主要是蒙古牧民的越冬定居點。
自永樂陛下駕崩以來,本朝軍隊近兩百年來再未踏出長城邊關半步,主動出擊劫掠之事更是從未有過。再加上游牧民長久以來對漢人根深蒂固的蔑視,使得他們從來也沒有想過,當戰火來到自己身邊,在自己的土地上熊熊燃燒吞噬生命的時候該是怎樣一個場景。就這樣,帝國的騎兵大隊輕而易舉地突入幾乎毫無防備的蒙古腹地深達數百里。按照於慶豐的秘密指令,騎手們儘可能以輕型連弩作主要武器,雖然威力不足以致命,但用慢性毒藥淬鍊過的短矢能夠造成難於治癒的可怕傷口。他們夷平所到之地的每一處牧民定居地,射殺驅散所見到任何一羣牲畜,把無數座蒙古包連同寶貴的越冬糧食付之一炬。由於可以從蒙古人手中奪取到足夠的補給,帝國的掃蕩行動持續了足足二十天,當最後一支明軍在邊防部隊的掩護下徐徐退入張家口時,長城以北三百里內已是哀號慟哭不絕於耳。
歸化城是此次軍事行動中唯一的倖存者。它距長城的直線距離僅有兩百里,帝國輕騎若早上從殺虎口出發下午即可襲至城下,因此最終能夠逃過一劫反而令人倍感意外。當然,終於得以鬆一口氣的蒙古貴族們把這歸結爲漢人欺軟怕硬的劣根性表現。經歷過俺答汗多年的苦心經營,歸化擁有關外最完善的城防系統,再加上城內的三萬精兵——這也是蒙古目前僅剩的資本了,自然不是那些膽小如鼠的傢伙們膽敢前來冒犯的。
然而,蒙古人很快就要爲自己的愚蠢和目光短淺而煩惱不已了。歸化城未遭到明軍劫掠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牧區,吸引着大批沒有存糧過冬的牧民向那裡集中。在他們心目中,歸化就是當前的最後依託,是安穩度過這個嚴酷寒冬的唯一希望。冬季尚未過得一半,蜂擁而至的難民就已經超過十五萬之多。起初貴族們還能打開倉廩向難民們發放救濟食品,可隨着流民數量越來越多,城中的衛生與秩序狀況都在迅速惡化。終有一天當衣衫襤褸的乞丐們躺滿大街小巷、身上由毒箭造成的傷口開始腐爛變質散發出陣陣惡臭、爲了少得可憐的一點配給糧在光天化日之下敢於鋌而走險之時,人們的同情心就漸漸煙消雲散化爲烏有了。更爲嚴重的事到底發生了,儒略曆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市政官員向黃臺吉大汗報告了城中糧食即將告罄的惡訊。如今離開春還有好幾個月,可供宰殺的老弱牲畜在掃蕩活動後已經所剩無幾,河套地區來年春耕的谷種則絕對不能動用,盟友的救助更是難以指望,惟一的辦法只能是削減救濟糧了。如此一來城中百姓與難民之間的矛盾也在急速升級,百姓將難民們視爲與自己爭奪食物或者說過冬生存機會的害蟲,難民們則因周圍越來越多的敵對意味愈發仇恨起不肯與自己患難與共的同胞來。
不久之後,救濟糧份量再次減到了原來的四分之一,這遠遠不夠一個成年男子一頓的飯量;而城市居民的配給包括奶食油茶等副食也減了一半。恐慌開始籠罩這座城市,飢餓的難民警覺地張大眼睛,爭奪一切可以果腹的東西,甚至不惜相互殘殺。另一方面,市民們也要求宰殺母獸和幼駒、分發谷種以渡過難關,這當然遭到了黃臺吉汗的嚴正拒絕。走投無路之際,難民們結成團伙開始公然打家劫舍,甚至企圖闖入城中最後幾座尚有餘存的糧倉。激烈的武力對抗每天都在城中上演,死亡人數節節攀高不斷上升,局勢已經徹底失去了控制。各大部族首領,特別是未受到明軍襲擊因而實力得到保存的部族,都開始蠢蠢欲動,想要趁機爭奪大汗的寶座。
黃臺吉汗不是沒有做過努力,事實上他曾多次組織軍隊試圖入侵明帝國搶奪糧食。然而,蒙古人面臨的一切困境無不都在帝國的算計之內。堅壁清野的戰略早已在長城以外得到了堅決地貫徹,戍邊的國防軍各部也都是早有準備嚴陣以待。每當蒙古騎兵們徒勞無功地空手返回歸化時,他們都會沮喪乃至於絕望地看到城中的情形因爲駐軍的外出而進一步惡化。
終於,一支叛亂的部隊把城裡僅有的一點糧食洗劫一空,而他們在逃亡的過程中還挾走了一大羣牲畜,這成爲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暴動席捲了整座城市,道德與秩序在求生的yu望面前輕如鴻毛,每個人都瘋狂地爲生存而廝殺,一心想要在毀滅末日到來之前奪得更多的食物。
三百多年的文明生活一夕之間灰飛煙滅,蒙古人又重新倒退回了遊牧時代。上自大汗和他的貴族們,下自普通的平民百姓,所有人都如同將沉之船上的老鼠,爭相逃離歸化這座被長生天遺棄後又遭死神之眼凝視的城市——或者更確切地說,已經是一座即將被淹沒在死屍和火焰下的廢墟了。
“即便兵部侍郎於慶豐本人也一定沒有想到,萬曆十二年的冬季掃蕩戰能夠帶來如此驚人的結果:在飢餓以及隨之而來的暴亂中,十四萬韃靼人悲慘地死去,其中相當部分是婦女和兒童;蒙古南部最重要的軍事基地歸化城也成爲了一座被遺棄的廢墟。那些苦苦熬過寒冬的人則面臨這一個同樣嚴峻的春天:現有牲畜數量尚不足去年同期的一半;河套地區的萬頃良田因爲谷種不足陷入荒廢;致命的瘟疫從歸化的廢墟上開始如野火般四處蔓延……
“面對南方嚴陣以待的長城雄關,還有那不知什麼時候到來的下一次災難,蒙古人所能做的唯一正確選擇就是後退。萬曆十三年春天,黃臺吉汗在一次政變中喪生,新任蒙古大汗下令所有部族退回大漠深處,以把邊境線北移三百里的方式,與帝國咄咄逼人的兵鋒脫離接觸……
“歸化的毀滅充分證明了遊牧民族‘帝國化’的侷限性。他們落後的生產力——無論擇水草而居的遊牧,還是河套地區的半原始式的農耕——無法爲一個龐大的帝國,甚至僅僅是一座高度發達的大城市提供足夠的物資供應和儲備。與此同時,城市的高牆反而限制了他們輕快的馬蹄,令他們失去了自己在戰略上最具優勢的機動性。當蒙古騎兵爲了保衛自己的家園被迫與中華帝國的精銳步兵開展他們所不熟悉的城市攻防戰、陣地爭奪戰時,失敗就已經提前被歷史所預定了。”
——《明史·韃靼列傳》
西元1585年3月,俄國西伯利亞前線,伊爾庫茲克要塞。
一支多達數萬人的哥薩克騎兵在要塞前排成戰鬥隊形集結待命。瓦蓮莉婭騎着白馬款款來到軍前,她身着亮銀輕甲頭戴描金玉冠,颯爽英姿非語言可描述,手中繡着銀色女武神徽號的金色燕尾旗在風中獵獵招展。
“俄羅斯同胞們!”瓦蓮莉婭清脆甜美的聲音在曠野中迴響,哥薩克們揮舞着手中的軍刀,爲心目中的女神而高聲歡呼。美麗的女公爵一擺手示意他們安靜下來,繼續說道:“同胞們,在過去的一年半之中,我們的足跡從黑海之濱一直延伸到了這深處內陸的蒙古高原,把數千里美麗富饒的土地納入了祖國俄羅斯的懷抱,在人類征服史上記下了最偉大的一頁!我要爲此而感謝你們!
“是創立更加卓著功勳的時候了!沒有哪個俄羅斯人能夠漠視金帳汗國帶給我們祖輩的苦難,沒有哪個俄羅斯人能夠忘記十三年前攻破莫斯科大肆掠奪殘殺的韃靼人有着怎樣一副猙獰兇狠的嘴臉,沒有哪個俄羅斯人能夠拒絕內心深處向蒙古人復仇的渴求!現在,我的同胞們!前方就是敵人的大本營,就是那些蒙古鼠輩的藏身之處!讓哥薩克戰馬的鐵蹄震撼大地,讓祖國母親俄羅斯的憤怒將敵人化爲灰燼,讓整個蒙古利亞在我們不可阻擋的兵鋒前屈膝顫抖吧!基督在上,將護佑我們戰無不勝,用穆斯林的鮮血向聖潔者獻祭吧!我引領你們來到這遙遠的東方,來到這被蜂蜜和牛乳浸透的迦南地,我也必將引領你們走向永恆的勝利!”
說到這裡,瓦蓮莉婭不得不再次揮動旗幟結束那一再打斷她的歡呼聲。“蒙古人一直把他們自己標榜爲世界最好的戰士、天生的騎手,可我們俄羅斯人難道不曾面對面地打敗過他們嗎?我們不是曾把那些只懂得虐殺婦孺、屠滅城市的野獸們趕出了我們的家園嗎?文明,決不會被如此的野蠻戰勝!奉昊天之命、以聖父之名,我們將徹底打垮這羣嗜血的野蠻人,讓全世界都來稱頌哥薩克的威名!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們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騎’!”
蟄伏於伊爾庫茲克的大半年中,瓦蓮莉婭不僅命令哥薩克遊騎四出打探,同時還通過武力控制了貝加爾湖附近乞兒吉思、不裡牙惕等幾個韃靼部落,也從他們口中得知了蒙古當前面臨的困境。更何況不久之前,沙皇許諾的的後援和糧食也從西西伯利亞運抵要塞。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現在都是出兵的最佳時機。
唯一令人不安的是雷帝伊凡四世的死訊——這條噩耗足足用了一年才隨着援兵到達遙遠的東方前線,而新沙皇登基的消息甚至比噩耗本身更爲糟糕。偉大的沙皇、“全俄羅斯和西伯利亞的統治者”一夕龍御賓天后,這東西橫跨四千英里之廣的龐大帝國竟然由一個先天弱智的低能兒來繼承。外戚波利斯·戈都諾夫,依仗其妹是沙皇費多爾的王妃,把俄羅斯帝國的大權緊緊握在手中。
無論沙皇怎麼變化,這都是留裡克王朝的事啊,和我梅爾庫羅娃家族沒有任何關係。十四年前,以“陰謀叛變”罪夷平下諾夫哥羅德的不正是雷帝的特轄軍嗎?瓦蓮莉婭試着說服自己內心深處的陰鬱:逼得梅爾庫羅娃家隱姓埋名流亡海外的不正是雷帝本人嗎?不,這不是真的。我怎麼可能會對這種消息感到不安呢?從六歲起就離開這個國家,我怎麼可能還對它有丁點感情?我的身份可是中國的特使啊!
年輕的女公爵暫且擱下心中的重重矛盾,率領大軍踏上了南下的征途。這些自幼生長於森林與草原交界處的哥薩克戰士不僅是驍勇無比的馬上勇士,更是精於埋伏與潛行的天生獵手。到4月下旬,哥薩克們已經悄無聲息度過阿魯渾河,不知不覺地摸到和林城下。
和林原是成吉思汗舊都,自忽必烈汗遷都北京後漸漸衰落。洪武三年,大明帝國太祖皇帝起義兵驅逐韃虜光復中原後,又令大將軍徐達、左副將軍李文忠、右副將軍馮勝,分兵兩路出長城北征,在沈兒峪口、駱駝山兩地大破蒙古餘部。元順帝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倉惶逃往和林,身邊僅餘數騎相隨。洪武十三年春,西平侯沐英師出靈州,渡黃河,歷賀蘭山,踐流沙,一舉踏破和林城。此後洪武永樂兩朝雖用兵不斷,可惜六十年苦戰卻終究未能給予敵人致命的一擊,等到永樂陛下駕崩,帝國的北疆轉爲全面防禦,最終失去了這個平定蒙古的機會。到後來瓦剌崛起、帝**土木堡慘敗,蒙古的戰略重心再次南移,和林也再次失去其都城的地位。
如今,留守和林城的蒙古貴族大多是處於韃靼聯盟權力核心以外的下層領主或者與黃臺吉汗不和的部族首領。在得知歸化貴族們遭受的巨大損失之後,不免起了爭權奪利之心。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如今的大後方可並不比歸化前線安全多少。
4月28日夜,化裝潛入和林城中的俄國間諜打開城門,兩萬五千名哥薩克騎兵從藏身之處蜂擁而出,在夜色的掩護下衝進了這座成吉思汗的王都。
這一夜,燃燒的城市在星空下隨着熾焰的狂舞泛起異樣的光影;驚天動地的喊殺聲似乎讓腳下堅實的大地也在微微戰慄。哥薩克騎兵在街道上左衝右突,手裡鋒利如電的彎刀在火光掩映下流動着嗜血的快意,把一顆顆大好頭顱斬落塵土。每當騎手們從一間屋棚前疾馳而過,總有數根火把拖曳着優美的拋物線準確地穿門而入。皇宮中那些偉大可汗們踏遍大半個世界搜刮來的珍奇異寶被搶劫者們散亂地遺落在泥地上,來自不同文明的建築大師們苦心孤詣的傑作被輕率地付之一炬。在出身低下的哥薩克士兵眼中,那些散發着藝術之美的金銀器皿根本不如熔成塊後來的方便,精緻高雅的內府傢俱也比不上一罈烈酒來得實在。於是,在他們粗豪的軍靴下,昔日那個大蒙古帝國留下的最後一點榮光也不可挽回地隨風而去了。
唯一有可能阻止這次大毀滅的就是梅爾庫羅娃公爵本人。在戰鬥剛一開始時,她率領由中國士兵組成的親衛隊掌管了城門,親自控制起部隊的進入來。然而從此之後,瓦蓮莉婭便只是高高站在城樓之上,略帶憐憫地鳥瞰着腳下的人間地獄,任憑毀滅的火光照耀着她清冷絕美的面孔。甚至有個靠得最近的士兵聲稱聽到她喃喃的聲音:
“對於一個把毀滅當作武勳、殘忍當作英勇的民族,還有什麼比魔鬼更適合用來稱呼他們的呢?那麼,作爲主忠實的僕人,我們所應該做的就是讓魔鬼迴歸地獄吧。”
來日午時,瓦蓮莉婭命親衛隊官兵吹響了代表封刀令的牛骨號角。哥薩克們帶着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穿過燒焦的殘垣斷壁來到城外空地上。所有的貴重戰利品都被交出集中堆放在一起,一半上繳給沙皇、六分之一按軍銜分給高級軍官、三分之一按人頭分給士兵;價值不高的則由獲得者自己處理;糧食馬匹等戰略物資則一律由輜重部隊統一接收。
當夜,和林城中死者數以萬計,蒙古帝國多年積蓄的價值難以估算的財物被洗劫一空。爲了避免大堆死屍引發瘟疫,瓦蓮莉婭下令在城中堆積木柴後徹底焚燒。三天後,俄**隊在阿魯渾河上游數裡處建立起自己的要塞,定名爲車爾勒格斯克。用不了多久,被夷爲白地的和林城就將永遠消失在大漠熾烈的風沙之下,永遠消失在人們模糊的記憶之中。與之同去的,也許還有一段叫做大蒙古帝國的夢般的歷史。
西元1585年7月,俄羅斯軍隊進入河套地區,在九原地區駐紮等待下一步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