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恩對馬塞爾.布洛赫的印象一般,在法國航空界有些名氣的失意企業家對這位說英語和德語的挪威投資者似乎也不太認可。四人交談的過程中,即便林恩用緩慢的語速說英語,他也幾乎不作正面回答,非得莫滕或弗雷蒙特中間轉述一道。不多會兒,先是莫滕夫婦,然後是弗雷蒙特夫婦,都退出交談轉而與其他熟識的賓客聊天去了。在這種情況下,林恩緩慢、清晰地用英語對這個看起來有些小頑固的法國人說:“布洛赫先生,希望在合適的時候我們能有合作互助的機會,祝您愉快,再見!”
說完之後,林恩也即挽着黛娜移步,布洛赫夫婦轉身走向另一邊,從這個場景來看,雙方道不同不相爲謀,“期待合作”只是一句客套話。這時候臨近正點,大廳裡的賓客數量增加了不少,看上去約莫有四五百人。就一場化妝舞會而言,這樣的規模還是相當可觀的。當然了,知道哈布斯堡王朝鼎盛時期,每年的新年舞會都吸引數以百計的王室貴族前來參加,而在那個時代的英國和法國,同樣的盛大宴會在上流社會也是很習以爲常的。
視線在大廳中央稍作停留,林恩看到了菲利波家族的幾位主要成員,東道主們在衣着上選擇了最奪人眼球的亮色調。男士是仿拿破崙時代軍服樣式的上衣,硬式立領上繡着華麗的金色圖案,加上高調的綬帶,彷彿高高在上的元帥甚至尊王級別的顯貴;女士的珠寶飾件之繁雜完全到了迷人眼的程度,作爲那個時代的典型衣着風格,她們束腰爆乳,臉上打着過分濃重的腮紅,充滿復古氣息。
對於自恃甚高的菲利波家族成員,林恩從沒有想過要攀上關係,或藉助他們的力量在工業方面謀求更多便利,其首要原因就是他們來自法國且留有法蘭西的血統,不論是哪個政黨當權,他們之間都會保留千絲萬縷的聯繫。作爲一個典型的二戰軍迷,他對交戰國印象最差的當屬意大利和法國,由此引申開去,對法國人和意大利人的感覺也比較差,而且在戰爭期間備受欺凌,戰爭結束了,法國官方追捕德國戰犯的熱情並不會比蘇聯、英國或其他國家差。
帶着這樣的想法,林恩遂將目光轉向大廳外圍,關注那些當下並不耀眼但實力卻不差的在瑞企業家們。考特蘭德夫婦已經到場,與之同行的還有凱撒防務公司的第二位西班牙股東、賽特邁公司名正言順的投資者之一馬努爾.阿爾瓦雷斯,效忠弗朗哥政權的情報官。儘管第三帝國已經倒臺,在戰爭期間除了直接參戰幾乎從各方面給予軸心國陣營支持的西班牙人居然沒有背棄雙方首腦之間締結的私人密約,這在林恩看來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蹟了,畢竟弗朗哥其人給史學界留下的廣泛印象是冷酷無情、見風使舵,也是二戰結束後唯一一個法西斯獨裁者,並將這種獨裁政權向後延續了整整30年。
對於西班牙方面給予支持的誠意和限度,林恩從一開始就保持着謹慎態度,並建議己方情報部門在各項行動中儘可能減少對西班牙方面提供的假身份依賴。不過在瑞士活動期間,西班牙官方秘密提供的合法護照以及賽邁特軍火公司的鼎力支持還是給林恩的計劃帶來了很大的便利,促使“凱撒防務公司”在很短時間內就完成了從籌備到成立的關鍵環節。
作爲合作投資者,表面上的文章還是要做的。林恩過去跟考特蘭德以及阿爾瓦雷斯輕鬆自然地打了招呼,相互確認了周圍環境沒有出現可疑情況,然後帶着黛娜繼續在賓客們中間遊走。在瑞士的兩個多月,前面一多半時間是在日內瓦度過的,通過各種場合結識的商人和企業家不少,雖然真正有合作的寥寥無幾,閒聊式的交談中仍能夠獲得不少有價值的信息。從當下的大環境以及這些務實的工業企業家現場所談的話題,林恩明顯感覺到即將到來的一年將會是新企業不斷冒頭、老公司謀求復甦的階段,所以人們大都在圍繞投資、借貸以及那些曾經顯赫的名字展開交流,這其中甚至包括了歐洲最老牌的槍械製造企業、傳奇的毛瑟公司,製造了P38手槍、G43半自動步槍的德國老牌軍工企業瓦爾特公司。德國戰敗後,毛瑟公司和瓦爾特公司在德國的工廠都被盟軍接管,前者遭到法國軍隊的蓄意破壞,工廠設施全面損毀,後者的機器設備則由美國按照波茨坦協議全盤移交給蘇聯人,能用的悉數都被運往蘇聯腹地作爲重建工業之用。
想要重鑄帝國的軍事工業,林恩知道,毛瑟、瓦爾特還有萊茵金屬這些看似沒落的企業在未來仍將發揮很大的作用,只是在戰爭剛剛結束的特殊時局下,它們是樹大招風的目標,直接扶持這些企業進行重建很容易引起盟國方面的關注。因此,林恩目前的策略是小心謹慎地收容這些德國軍工企業流散出來的技術人員,名氣較小或默默無聞的可以堂而皇之地安排到“凱撒防務公司”,曾在毛瑟或瓦爾特公司擔任過技術骨幹的,爲他們安排新的掩飾身份再予以聘用,並應他們的要求想方設法幫助他們滯留在德國的家人轉移到瑞士或西班牙。
“哦哈,是來自北方的青年才俊克納茨基先生,還有公主般高貴迷人的克納茨基夫人!”
埃仁.伯努利,經由帕特男爵介紹在日內瓦的斯米凡特馬場認識的那位貿易商人和實業投資者,在林恩夫婦還沒走近前就嚷嚷起來,此時大廳裡的氛圍漸漸熱烈,人們大都溫雅禮貌地交談着,這種嚷嚷聽起來稍有些招搖,但也不至於引來主人和多數賓客的關注。
對於這種將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黛娜身上的中年男人,林恩本不想浪費時間糾纏,無奈對方這麼熱情,旁邊又有幾個看起來還挺沉穩幹練的中年紳士,便挽着黛娜走過去:“您好,伯努利先生,好久不見了!”
“是啊,我就知道這樣的盛會克納茨基先生和夫人一定不會缺席。聽說您在巴塞爾接連收購了兩家企業,並將它們合併成立了一家全新的軍工企業,幹得漂亮啊!”埃仁.伯努利很是興奮地說着,彷彿這筆生意還有他什麼功勞似的。
第一次見面時談得很平淡,林恩後來才從帕特男爵那裡知道,伯努利家族也曾有過顯赫的歷史,但在過去的幾個世紀因爲政敵打壓而被迫離開意大利,輾轉法國最終來到瑞士。經過好幾代的發展,家族產業漸漸壯大,人脈也分成了好幾支。埃仁.伯努利屬於在巴塞爾發展的那一支,雖不是領頭之人,家底也頗爲豐厚,加之在戰爭爆發前幹了幾票不錯的投機生意,至少在巴塞爾算是有實力的投資者。
“在下只是凱撒防務的投資者之一。”林恩澄清說,然後回敬道:“聽伯努利先生這麼說,像是也有意轉投軍工行業?”
埃仁.伯努利眯起眼睛笑了:“看來老弟的消息很靈通嘛!不過別擔心,我準備投資的不是槍械車輛這一類普通軍工,而是頗具前景的航空工業,真正大手筆的投資。”
雖然無法辨認那雙厚重眼皮下的眼眸聚神何處,林恩仍對這話的口吻和最後一句話的內容感到非常反感——這是赤裸裸的炫耀!沒錯,自己在凱撒工業名義上的投資額只有摺合40多萬英鎊的資金,在匯聚瑞士工業精英的巴塞爾確實算不上大手筆,他所代表的那個帝國也正處於奄奄一息的狀態,但它曾經的威風八面讓整個世界都跟感到恐懼,它瀕死的命運也正受到林恩和同伴們的拼力拯救。有朝一日當它重新崛起,別說是一個瑞士企業家,整個瑞士工業界也只是只碩壯的騾子!
就在林恩醞釀反擊的時候,挽着他手臂的黛娜以不親不遠、不媚不厭的語氣說:“想來尊敬的伯努利先生是要往法國這灘沼澤地播撒種子,期待秋天時能夠獲得豐厚的回報吧!”
此言一出,埃仁.伯努利像是冷不丁捱了一巴掌,滿臉堆笑頓時僵住了。
周圍三位頗有氣質的中年紳士也很是驚奇。
“經過六年的戰爭,英國的航空工業已經達到了空前的規模和水準,而美國,本土從頭到尾都沒有捱過一顆炸彈攻擊的國家,軍事工業在戰爭的刺激下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能效。伯努利先生可能沒有親眼見過兩千架四發動機的轟炸機從天空飛過的場面,也沒有想過製造這些飛行器的工廠在戰後轉產在歐洲乃至世界範圍內具有多大的競爭力。”
柔和地說着這些,黛娜臉上還保持着醉人的笑容。林恩看到埃仁.伯努利的臉上從紅潤轉爲灰白,整個人雖然還硬撐着,但內在的精氣神已經受到了重挫。
末了,黛娜說了句讓林恩敬佩不已的話:“金錢並非萬能,尤其不能夠代替沙土石塊填實沼澤地。”
埃仁.伯努利徹底焉了,他勉強擠出一絲笑臉,說道:“克納茨基夫人的眼光還真是獨到,克納茨基先生,真爲您擁有這樣一位才貌雙全的伴侶而感到羨慕。”
林恩這時候比自己用拳頭揍了這傢伙還要暢快,他故意抱歉說:“夫人隨口亂說,還望伯努利先生不要介意纔是。”
埃仁.伯努利連連搖頭,當他再去看旁邊的同伴時,表情明顯有愧疚之意,而這些紳士的臉色看起來也是帶有怒意的。很顯然,這一次的投資他們也都各自出了一份。
移步走出一些距離,林恩小聲問黛娜:“你剛剛是怎麼知道那傢伙是在法國航空業界投資?”
黛娜柔柔地笑着:“上週打橋牌的時候聽帕特男爵說的呀!”
林恩這才恍然大悟,在正式的生意場合人們並不攜帶女伴,自己最近操勞凱撒防務的事情費了不少精力,不在住處時只好將黛娜託付給同伴們照顧。寒冬時節,她和安德里夫婦、考特蘭德夫人還有帕特男爵最平常的活動就是呆在暖和的室內打橋牌,輸贏最多也就是幾十瑞郎。
“嘿,這種信息那傢伙也不知會我一聲。”
“他們都說法國的航空工業很爛,佔領期間基本沒派上什麼用場,所以現在誰去投資誰就是大笨蛋。剛剛覺得伯努利的口氣實在太可惡了,讓他難堪一次,下回再碰到我們準保老老實實的!”
一貫溫文爾雅的黛娜也會有這樣的想法並果斷付諸行動,這確實讓林恩很是意外,他笑着對嬌妻豎起大拇指。在這一刻,黛娜的形象前所未有的聰慧賢能。
不過話這麼一說,林恩倒覺得帕特和安德里他們對法國航空業的判斷未免有失公允,第三帝國佔領法國期間,對法國工業的整合和利用效果差強人意,而這也是爲後人所詬病的戰略失誤之一。公平的說,1940年的法國之所以在短短几個星期內崩潰,主要是當權者的軟弱、昏庸和極端保守所致。即便不算數量有限的英國遠征軍,法國陸空軍的總體實力那時候仍略強於德國軍隊,他們最好的戰鬥機並不比BF-109遜色,他們的新式坦克在質量和數量上均勝過德軍裝甲兵團,這都仰仗於一戰時期並未受到重創、和平時期仍在不斷髮展的法國工業。1940年夏天,德國軍隊以閃電之勢佔領了法國北部和整個西海岸,法國的軍事工業基本完整地落在了德國人手中,若以1+1的數學方式計算,德國的工業資源是遠遠超過英國、蘇聯的。然而德國高層的盲目自信,德軍在佔領區實施的高壓統治,法國工人的消極反抗以及地下抵抗組織的破壞,法國工業在1940至1944年間效率是極端低下的,但這注定只是一個假象。作爲後世之人,林恩深知法國在戰後的工業成就,他們憑着自己的努力研製除了核彈,製造出了自己的核動力航空母艦,還研發了技術一流的主戰坦克、戰鬥機和直升機。
正因爲有這樣的想法,林恩忽然意識到自己剛纔很可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契機。馬塞爾.布洛赫冷傲、清高且不善言辭,這些恰恰是一個鑽研技術、注重實際之人的正常表現,自己不應該光憑主觀印象否定他的價值。要知道在這個時代的轉折點上,機會是稍縱即逝的。
激情昂揚的樂曲聲響起,化妝舞會的第一個高潮到來了。整個大廳變成了舞場,除了少數賓客,人們都將手中的酒杯交給侍者,放下談話間的心思算計,置身於傳統的大型圓舞之中。人們皆以傳統的禮節——男士曲臂彎腰、女士曳裙下蹲,向自己的舞伴致意。
以往是在電視上看過美妙的華爾茲舞曲,林恩當年的簡單交誼舞學習並不能幫上忙,經過兩個多月的練習磨合仍是笨拙的醜小鴨一隻。至於黛娜,她在舞蹈方面本來就有專業技巧,常規的圓舞曲對她來說壓根是手到擒來,嬌豔迷人的容貌和高挑修長的身姿使得她在這種場合活脫脫一隻美麗的白天鵝。
“我想我也許應該和剛纔那位法國設計師兼企業家好好談談,如果大家都不看好法國航空業,我們反而能夠以較小的代價夠得較爲豐厚的產業。”
在圓舞曲中,人們若想要和舞伴交談,只需要以不影響旁人的音量說話即可,而這是林恩第一次就業務上的問題與黛娜進行交流。
剛剛雖然還以優雅的姿態狠狠嘲弄了埃仁.伯努利,黛娜這會兒卻沒有反對林恩,她微笑着說:“做你認爲正確的事情。”
林恩笑着點點頭。
曲調變換的時候,全場賓客順着自然的方向交換了舞伴。林恩接下來對上的是個豐腴的中年貴婦,她擁有一對呼之欲出的胸器,臉頰豔紅地看着年輕英俊的“龍騎兵軍官”,伴着舞姿不斷拋開性感的媚眼。對於這樣的矯揉姿態,林恩覺得有些肉麻噁心,又不好當衆表現出來,只好裝作深沉思考,刻板麻木地擺動肢體,艱難地熬過了這一小段。到了樂曲的節奏點上,他迫不及待地轉身換了舞伴。在這個階段,經驗豐富的男士能夠巧妙利用舞姿將自己轉到心儀的對象跟前——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夠成功。當舞曲重新進入節奏,林恩別無選擇地對上了一位年紀稍大的婦人。她雖然頭髮斑白,臉龐也寫滿了歲月的痕跡,但動作還算輕盈,舞姿也較爲優雅,佩戴着珍珠項鍊的貧弱前胸更不至於像剛纔那位“刺眼”。跳順了,林恩心態也放鬆了一些,臨時舞伴優雅端莊的神態也讓他感覺舒心,面色漸漸緩和,對上舞點還主動微笑着向對方示意。第三次改換舞伴,黛娜仍是附近男士們最炙手可熱的目標,而且距離有些遠,林恩無奈地放棄了原本的企圖,轉身之時,他瞟見了馬塞爾.布洛赫的夫人,那個身材削瘦、笑容很有親和力的女士,僅以外觀判斷,她的年齡可能就四十出頭。
林恩有意朝那邊轉,頭一次還差了好幾步,再一次轉換舞伴時,他湊準空擋插了過去,正正對上了布洛赫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