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重臣連等待的耐心都沒有,那隻能是另有他圖……”王景範冷冷的笑道。
韓縝皺了皺眉頭問道:“朝中大臣如此勸諫還能有什麼企圖?若是一兩個那自然是難免,如包拯一般連子嗣都沒有的老臣若還說有別的企圖,那就太過荒謬了……”
王景範擺擺手說道:“水至清則無魚,岳丈大人莫要以爲所有人都如同包大人一般,中間夾着這麼一兩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敗類亦是正常,從古到今那個時期朝中臣子是如此齊心的,若是朝臣都是如此齊心那本身就是問題……其實以小婿所能夠想到的也不算什麼企圖,而更多是一些大臣的遠見,不想過去的事情再重演一遍罷了……”
韓縝聽後點點頭,在他看來當今皇帝生下皇子繼位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皇帝想要自己的骨血繼承皇位這是人之常情誰都可以理解。奈何皇帝系朝廷社稷安危於一身,若是像前年那樣突然病倒沒有留下繼承人,那朝廷必然會出現混亂,小則朝臣之間相互對立,大則會引動北方契丹和西北党項趁火打劫。王景範看得出來現在勸諫的羣臣中大多數都如韓縝這般想法,正因爲這種內憂外患是出於現實的考慮,所以他們纔會不達目的不罷休,縱然是冒着被貶官的危險也要上書早立皇嗣。
相比之下王景範已經知道這場朝臣和皇帝之間的爭論結果,更知道未來的皇帝是誰,是以纔不會像韓縝、包拯這樣急切,更不願意爲這樣一個已知的結果去拿自己的仕途前程去冒險——若是此時爲了這麼一個問題就要鋌而走險,那未來面對更加激烈的熙寧黨爭,他又該如何去做?
“當今皇帝繼位之時不過才十三歲,天聖、明道十年之間都是莊獻明肅皇太后主持朝政,又有奸邪勸進之舉。天聖、明道據此尚不過三十年,朝中有很多大臣對此不但心中清楚當年事故,有的更是從那時經歷過來,心中尚存畏懼而至今引以爲戒……”王景範繼續說道。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夠透徹了,其實當今朝中重臣在有的選擇的情況下,心中可未必希望皇帝自己生下一個皇子來繼承皇位——皇帝今年已經四十八歲了,就算生下皇子也絕對不可能待其成年,皇帝自己十三歲繼位稱帝尚有十年劉太后垂簾聽政的時間,朝中重臣不敢想象若是此時皇帝誕下皇子繼位,那現在的曹皇后究竟要垂簾聽政多長時間?!
太后垂簾聽政對於士大夫出身的朝廷重臣而言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儘管當初和現在沒有人會說當年的劉太后什麼壞話,甚至評價其“有呂武之才,無呂武之惡”。正如人心隔肚皮,嘴上說的並不代表心中想的,將劉太后與呂雉和武則天放在一起比擬,這本身就頗有深意,他們對於劉太后的評價也只有他們心中自己清楚了,不過有一條倒是真的——任誰也不希望再出來一個劉太后那樣的攝政太后。
歷史上出現攝政皇太后已非是第一個,幾乎每一個這樣的皇太后對於當時的王朝而言破壞性都是極大的,即便是成功突破男女界限稱帝的武則天也不免給大唐王朝帶來了極大的麻煩。劉太后算是這些攝政太后中的一個異數,她對朝政也是干擾極大,不過尚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尤其是對待當今皇帝的生母問題上,因聽取了宰相呂簡夷的建議更使得劉氏一門躲過了滅門之禍。
劉太后比那些前朝攝政太后表現要強得多,但朝中重臣不能將希望寄託在攝政太后本人身上,萬一下一個攝政太后是個呂后那樣的角色,那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更糟糕的若是出一個武則天,那這些士大夫可就要掂量一番自己在史書上的位置了。更可怕的是當今皇后曹皇后可不是家世背景簡單的劉太后所能相比的,身爲太祖開國大將曹彬的後人,所擁有的家族榮耀和人脈可比劉太后輝煌的多,誰能保證曹皇后所受的良好的家庭教育會不會成爲未來野心的動力源泉?
朝中重臣不敢肯定未來曹皇后成爲攝政太后能否賢良淑德,讓士大夫繼續逍遙下去,但是他們可以肯定的是若皇帝誕下幼子又不幸早早的龍御歸天,那未來的攝政太后垂簾聽政的時間將會輕鬆的打破劉太后的十年記錄。朝中臣子前赴後繼的上書勸諫皇帝及早立嗣,自然是希望先將皇位繼承人明確下來——二十多歲的新皇帝用不着垂簾聽政,而一個嬰兒會讓曹皇后垂簾聽政近二十年,大宋立國除了早期時候有過特殊情況除外,還沒有一個宰相能夠連續執政超過十年不中斷的,就算是五年一任也是鳳毛麟角,二十年的時間至少需要四五個宰相前赴後繼的去制衡攝政太后,中間只要有一個出了問題那後果都會很嚴重,而二十年的漫長時間裡足以塑造一個武則天!
儘管做臣子的嘴上不說,但是心中都有一些默契——最好皇帝還是別在生下一個幼子,到時候皇帝突然龍御歸天,那留給他們的將會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局面。更爲糟糕的是若這個皇帝是曹太后的孩子還好說,若不是曹後所出,那未來變天的風險將會陡然增加——當今皇帝雖非劉太后所出,但卻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爲劉太后所親手帶大與母子無異,曹後和皇帝本就在溫成皇后的事情上心存隔閡,她還能如劉太后一般麼?
就算韓縝是一個比較正統的讀書人,但是王景範將話說得這麼透,心中三番五次的權衡思量之下,方知自己過得實在是有些糊塗,別人奮力勸諫那是心中早就如同自己女婿一般前後權衡利弊之後才做出的決定。也難怪範鎮那個倔老頭會付出如此代價也要不斷上書立嗣,所爭的不是策立之功,而是謀國之舉,當然也有一些人摻雜其中企圖渾水摸魚,畢竟策立之功爲諸功之首這樣做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王景範看見眉頭緊皺的韓縝,笑着說道:“臣子們的心思陛下未必不知,就算知道也是裝作不知道,不過小婿捲入這等事情當中實在是無妄之災……就算能夠看透又當如何?在這中間實在是着實爲難的很……”
韓縝長舒一口氣說道:“陛下委於重任,若是這般容易,陛下也就未必會提拔見覆爲翰林侍讀了。”
“翰林侍讀雖是以本官充任不計品位,不過也卻省了幾年功夫,小婿就在這京師熬上一年,到時就效仿王介甫去地方爲官……”王景範隨口說道。
翰林侍讀雖不會提高王景範的官品,但若是放外任一州知州應該不算難,而若是從地方的通判熬成知州至少需要兩任,而且政績極爲突出且受到知州的竭力推薦——知州與通判本是冤家路窄,能夠通過這條路直升知州的通判十不存一。就算王景範還在蔡州按部就班也未必能夠在兩任之內升任知州,最根本的變數便在於孫瑜身體如此糟糕肯定不可能在蔡州做滿六年。
雖然不願意得罪皇帝和朝廷重臣,不過此時再多想亦是無益,不如好好想想該如何應對朝臣和皇帝的“夾生飯”——即便在他眼中這是一出鬧劇,不過他已經身不由己的要在這出鬧劇中出演一個角色,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顯然演好這齣戲對王景範的未來有着非同一般的意義,不過對於他最大的優勢還是在於他年輕,就算失誤了也可以通過時間來抹平,加上有韓氏家族從中緩和,一切終究會過去,當然能夠不發生意外是最好不過了,只是這種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
韓縝嘆了口氣說道:“見覆,仕途險惡,既然你已經是官場中人,日後定當小心謹慎,爲父雖是披了身官袍卻不適合做官……”
“岳丈大人大可不必如此,相比歷朝歷代在大宋朝當官已是最爲愜意的事情。小婿年紀尚輕卻也知道爲官之道不過存乎一心,心中有百姓則官身正,行事自然穩妥,即便有一天脫下這身官袍也不會愧對百姓供養自己的官俸,岳丈大人自可存於本心不必在乎是是非非,日後自有後人公允而論……”王景範安慰道。
大宋崇文抑武,又將科舉考試完善以供取士,朝中高級官員只有少數幾個纔會通過諸如恩萌等途徑入仕,能夠在大宋官場上佔有一席之地的首先是個讀書人,就算沒有出身的官員亦是如此。只是並非所有的讀書人都可以做好官,甚至這個比例恐怕還要更低一些,像岳父韓縝這樣有淳淳君子風度的讀書人在官場上數量不算少,他們有着以天下爲己任立場堅定,諸如三次抗旨的歐陽修和竭盡全力抵制外戚得勢的包拯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過王景範知道眼下當今皇帝雖然治國只能算是個二把刀,但在用人這方面卻是讓人極爲稱道,加之他的寬容能夠忍下臣子的一些激烈之舉,使得其執政時期是士大夫最爲愜意的時代。韓縝和歐陽修這樣典型的文人官員若是生活在十年之後的熙寧黨爭時期,怕是想要獨善其身也不得所願。
“看來自己實在是有些軟弱啊!”
王景範回過頭來想到自己在蔡州之時便開始極力抗拒此時入京擔任館職,若是正常來論等他三年蔡州通判任期一滿再回京師入館閣,差不多也就是到了這場立嗣拉鋸戰的末尾了,那時平平穩穩的渡過。若是那樣當然不會有現在的翰林侍讀這樣的顯要的職位給自己,這也正應證了“富貴險中求”。
王景範最爲氣惱的便是自己在面對這場鬧劇的時候內心的猶豫,老想着如何避開這個是非圈——京師開封乃是大宋帝國的心臟,集中了超過帝國一半的官員,有幾世名流顯宦輩出的中官勢族,也有鬱郁不得志想要排隊挨個實職的官員,更有清貴館職卻囊中羞澀的窮京官……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在京師這個大森林中不說有立嗣這樣的是非圈,就算是平時也會無風平地起他三尺浪,自己懼怕這種官場是非扯皮,本身就沒有一個入仕官員應有的態度——不想冒風險還什麼好處都歸自己,若是這樣的話那官兒也太好當了!
“若是連這番是非都要感到畏懼,那熙寧黨爭自己該怎麼辦?!”王景範在心中責問自己。
一直以來王景範心中都是有一股子自命不凡的傲氣,喜歡站在高處來看着大宋帝國發生的是是非非,哪怕被自己評點的對象是文彥博、賈昌朝那樣的政壇老手,甚至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哪怕自己並沒有通過科舉考試步入仕途……想起昔日大有評點江山架勢的自己卻畏懼政治鬥爭,不敢在政治是非圈中爲自己爭取更好的機會,王景範心中涌起了一陣羞愧。
“夫君在想什麼?”回到家後韓慕雪見王景範並未如同往常一般出去應酬,也未進書房,只是在中廳面對一副殘局半天不落子,一看便知心不在棋局上,更多的是想別的事情。今天王景範去了中書省領取自己的任命之後便來韓府與父親相談良久,兩人一同回家之時韓慕雪便隱約的覺着王景範似乎又心事,想到臨回家之時父親臉上那一抹意興闌珊的表情,還以爲出了什麼事情,只是心中忍着沒有詢問,現在看王景範的神態她心中已經肯定絕對有什麼事情自己不知道。
王景範想通了一直困擾自己的心結,見夫人一臉憂色的看着自己,心中便以知曉夫人在擔心什麼:“夫人莫要憂心,這段時日爲夫只是心中有所滯澀,行止有些進退失據。今日雖是有翰林侍讀任命之喜,在與岳父大人商議之時卻又過分擔憂未來處境,適才纔想到爲夫吃得便是這一口官飯,前面就算在困難十分爲夫也是不能皺眉頭的,大不了脫了這身官袍爲夫照樣能夠養得起夫人……”
“父親一直曾說夫君是個非常有悟性的人,能夠想通最好,即便不做這官了,妾身也不希望夫君心中苦悶……”韓慕雪溫婉的說道。
王景範兩指夾住一粒棋子輕敲桌面笑着說道:“讓夫人擔心了,不過真正讓爲夫想通看透的還是父親生前一句話,‘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官場險惡,仕途難行,若是沒有這份心思那就實在太過無趣了,只要爲夫心中謹記一心爲民便已足夠,哪裡還管得了這麼多?想多了自然是庸人自擾……”
對於王景範的過去韓慕雪所知甚少,尤其是已經早早過世的公公幾乎更是一無所知。不過她卻知道跟隨在王景範身邊的俞樾、於文傳和護送自己去蔡州的宋端都是公公一手培養的,今年俞樾和於文傳都已經順利通過渭州發解試,明年要參加春闈大比,可想而知其人多有三分神秘色彩。不過王景範很少對她談論已經過世的公公,最多也只是從他的隻言片語中才能感受一二——對於王景範的家族韓家早就已經打聽個底掉,不過韓家的重要成員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一個普普通通的富戶怎麼可能會有如此多的財產,更不要說從來都不是書香世家卻培養出一個狀元來。
在想通自己面臨的困惑之後,王景範心中也多少有些豪情萬丈的感覺。先前父親的教導和手中掌握的那本《全宋詞》讓他感到一切盡在手中,其實他不過只是知道了一些結果而已,並不意味着他可以居高臨下的俯視這個時代所有的人,至少這次經歷告訴他自己還需要磨練——如王安石那般勇者無畏;如歐陽修那樣堅定執着……圓滑並不是自己畏懼困境不敢迴避困境的藉口,而只是一種手段,相對而言體現在這些今後要名傳千古的人物身上的性格纔是立身處世的根本。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書房中王景範放下手中醮滿墨汁的毛筆,四尺卷軸上留下這二十五個玉潤珠圓的大字,這是取自《大學》中的一段,也是自打他讀書之後父親教導他最多的一則章句。經過這一番自省之後,他想到了父親時常教導他的這句話,便將此寫成橫幅打算裝裱起來掛在自己的書房中,時刻警醒自己——從他自渭州來到京師之後直到現在,一路走來幾乎順暢的讓他難以置信,這中間自然是早有算計,但這種順暢的感覺也讓他心生傲慢之氣,而官場經驗不足讓他視一些紛爭如畏途,若是長此以往下去,王景範明白自己是走不了多遠的。
將寫好的字幅收攏好後,王景範將一疊稿紙擺好換了一支毛筆醮滿墨汁,只是略微沉思一番便開始在稿紙上工整的書寫“論選皇嗣疏”五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