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範知道下面開始進入正題了,眼前這個皇帝雖然喜歡聽些奉承話,但從其經歷和一些流言看來,皇帝也不乏警醒之心,如若不然也不會一改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嚴厲壓制武將破格任命狄青爲樞密使了。可見這個皇帝絕非是花言巧語所能糊弄的,他也許沒有多少才能和氣魄,但在治理王朝方面亦有別於前三任皇帝,眼下的太平盛世絕非偶然。
“微臣只是一州通判,治國大言自有宰相和朝中重臣所能非微臣所能,微臣只能從這一年多爲官上妄言數語,若微臣說得不好望陛下能多多體諒……”王景範躬身說道。
皇帝手臂一揮笑言:“王卿乃是朕欽點的狀元,胸中自有錦繡乾坤,有何建言儘管說來,些許微瑕朕自然是不會放在心上!”
“謝陛下隆恩!那微臣就斗膽說上一說!”王景範站直身體,略微低首說道:“微臣通判蔡州雖不及江南河網縱橫,但亦有水患之災,嘉佑元年汝水暴漲幸得知州孫大人不顧年邁籌集數千沙袋拼死護堤方得汝陽免去滅頂之災……微臣略知水利一二,加之孫大人尋來蔡州本地的治水能人盧紹冉,除了修繕堤防之外以淤灌之法治水,即可將河道中淤積的泥沙排出,又可將鹹鹵之地變成沃野,可謂一舉兩得……”
王景範在細細陳述自己在蔡州治水的過程之後,便從袖中拿出一本書冊雙手捧上說道:“這是微臣與蔡州治水能手盧紹冉合著一書,只是就蔡州治水中淤灌的詳細過程記錄下來。雖是淺顯但亦是經驗所得……”
皇帝身前的內侍走到王景範身前,將手中書冊呈送給御案之上的皇帝。皇帝接過之後細細翻看數頁,上面果然是治水方面的東西。例圖極多下面又有詳細的註釋。皇帝雖然不懂治水但也明白此書作者的用心,就算不懂水利者依此書冊也可按部就班的做。
“據微臣所知,我大宋北方諸河水中多含泥沙,年年治理加高加固修繕堤防,但河中所攜泥沙遇急流處自然甚少淤積,一旦水勢放緩則紛紛沉下,日積月累之下河道淤積嚴重,每逢雨水稍多年份便成水患,年復一年愈演愈烈直至滅頂之災……淤灌之法繁複無比且需大量人力財力所不能爲。初期之時開河鑿渠佈設斗門,百姓皆以爲苦不願爲之,一旦放淤莫說原本產糧甚少的瘠地,就是寸草不生不適耕種的鹹鹵之地亦可成爲膏腴之地。微臣粗略算過一筆賬,在蔡州向時畝爲錢百餘者,經淤灌之後今幾二三千錢,這尚且不算原本就不適耕種的鹹鹵之地,所獲之利實在是難以計數,正是孫大人與微臣在這淤田上所獲頗豐。是以纔有餘財興建各縣縣學,修繕驛所……”
在王景範看來自己說那些諸如“親賢臣遠小人”之類看不到摸不着的微言大義,還不如細細說一些自己在蔡州實實在在的功績,既可以彰顯自己的才幹。皇帝聽後若是有心自會派人查訪一番知道自己所言不虛沒有矇騙他。而在皇帝看來,每天都被諸如兩府三司重臣所圍繞的他聽到的都是關乎大宋的大事——立儲,翻來覆去沒完沒了。自己藉着由頭罷免了一個宰相,後面繼任的宰相扛起前任的大旗率領羣臣繼續前赴後繼。雖然皇帝明白儘早明確一個大宋未來的繼承人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想想自己幾十年生了兒子就早夭,至於公主倒不少。自己心中已經是夠爲懊惱的了,偏偏這些傢伙還天天揭開自己的傷疤撒把鹽,實在是讓自己鬱悶不已。
今天原本皇帝是召對狀元郎看看對治國有何建言,心中已經做好了聽一番聖人教誨的準備,沒成想自己無意中點中的狀元郎倒是個妙人,聖人言只是二三句,講的都是蔡州治水的事情。朝廷社稷大事他聽過不少,說不了兩三句必然和聖人掛鉤,聽了三十多年也膩歪了,狀元郎說的不過是一州小事,娓娓道來卻也讓他知曉民間疾苦,自己偶然發問狀元郎亦是詳加解釋自圓其說,倒是引起了自己的興趣。
一個講的詳細誘人,另外一個則是聽得眉飛色舞,不知不覺一個多時辰便就這樣過去了。自大宋立國以來開了進士直接授官和皇帝親自召對狀元的先河,還沒有那個狀元應詔與皇帝交談這麼長時間的,旁邊的內侍乃是皇帝信任之人見多識廣,知道眼前這個狀元郎實在是有本事將皇帝吸引住,這就如同後宮的那些嬪妃,哪個能夠勾住皇帝,那地位自然是水漲船高,甚至出現張貴妃死後立刻被追封溫成皇后的先例——這個狀元郎今後要發達啊!
不僅皇帝身邊的內侍能夠看出狀元郎要發達了,就是外面等着皇帝召見的一些大臣在知道皇帝在御書房召對丁酉科狀元居然談了一上午還沒出來,這些年老成精的人物心中也都明瞭狀元郎已經得寵了,今後不管是對狀元郎還是他的岳丈韓家都要思量一下。
得到皇帝寵信的朝臣不知道有多少,但惟獨王景範格外的特殊——除了狀元郎這個金光閃耀的身份之外,最重要的是這個狀元郎實在是太年輕了。不過二十歲的年齡加上皇帝寵信,眼下都知道狀元郎此次回京是要任館職了,大宋官場升官最快的地方便是館閣,原本是七品通判回京便是官升一級再搭上館職這條快車道,那以後還了得?呂蒙正升遷之速但也是三十多歲中的狀元,即便如此還三次拜相執掌相權近十年;蘇易簡中狀元年齡是很早,但他死的也很早。看眼前這架勢,王景範得到皇帝的寵信雖然不知道到什麼程度,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除非他像蘇易簡那般早死,否則日後成爲呂蒙正的翻版也未嘗可知——蘇易簡早死是因爲嗜酒。這個狀元郎不用說是嗜酒了,就是年少風流事都沒聽過。只盼他早死可難。
“北方不比南方河流衆多,但亦是不少且每年水患不斷決口潰壩之類的事情時有耳聞。就微臣在蔡州治水看來。朝廷只需每年分批先行投入一筆錢在治水的同時注重淤灌,這樣來年放淤之時所形成的淤田所得可是當初投入七八倍不止,由此往復朝廷不僅在治理北方水患同時,又可闢地千里良田,無水患之憂更可不用擔心糧食供應,更何況放淤之後河中沉沙淤泥轉移到淤田之中,降低了淤塞之患漕運亦可得以通暢……”
最後王景範爲皇帝畫了個大餅,說是大餅但卻絕非空中樓閣可望不可即,在王景範看來只需投入一筆錢一個州一個州的來。以此形成良性循環,何愁這水患不能解決?大辟良田勢必會解決眼下佃農和地主之間的緊張關係,而且糧食問題也不再是什麼難事——淤田之後的畝產量增加兩三倍是非常正常的,至於那些原本不能種糧食的地方也可以成爲良田,在北方就地解決糧食問題總比漕運千里迢迢週轉南方糧食來的更爲實惠,若是打仗這中間省下來的週轉用度可就更肥了。
皇帝被王景範說得怦然心動,早先他便已經聽說王景範在蔡州治水淤田闢地近兩千頃增戶三千有餘,並且每年增加稅收兩萬貫以上,加上京西轉運使於其立的一通吹捧。這才下詔提前將王景範召回——起先他已經將於其立的奏摺中的水分打了折扣,即便如此亦是非常可觀,他親自召對王景範若是真的有才便充入館職也算爲繼任者培養一個宰輔人才。
“好!好!”皇帝高興的拍拍手說道:“王卿真乃才幹之士,如此短的時間便有如此功績。真是不負朕當初的期望!”
王景範躬身說道:“陛下洪恩,微臣只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愛卿所言都是蔡州之事,可曾想過這天下之事?”皇帝笑着繼續問道。
王景範躬身答道:“古往今來凡有爲帝王無不總攬權政。微臣當年尚是布衣之時曾聽聞因爲天下水患叢生,朝中重臣便以此上書要求廣開言路。仍詔兩制、臺閣常參官極言得失……”
皇帝聽後略微一思量便已知曉這是嘉佑元年之時時任知諫院範鎮的一道奏摺,因爲這道奏摺很多在外地爲官的才學之士被聚攏到京師。這其中便有王景範的岳父韓縝。
“以微臣愚見,各地水患發生除了上天警示聖上之外,也多是有‘人禍’於其中,適才微臣也曾說過,各州府堤防年久失修者衆多,即便如蔡州汝水堤防亦是如此,今年在蔡州治理汝水之後亦是暴雨連連,然汝水堤防穩如泰山可窺一二……微臣以爲各地水患肆虐除了謀求災變所起之因,更要謀求消除之法,身體力行莫要紙上談兵,否則明年雨水再多一些,災變該來的還是要來,這恐怕就不是上天示警而是人禍於其內了……”王景範謹慎的梳理自己的語言,慢慢的說道。
從皇帝的問話,王景範似乎也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當今天下之事何爲最顯?莫過於立儲一事,不過王景範人微言輕他是不可能冒險摻入其中,而且皇帝心中如何想畢竟他也只是猜測,便以範鎮的舊言進行試探,因爲這立儲一事最先是由範鎮挑起來的,若皇帝有心自然會往下藉着深入談論,若是無心也便了了。
皇帝聽後心中思量這與尋常言語似有不同之處,天變是上天給人間的警示,皇帝自從繼位之後就沒少聽過。不過王景範的解釋也是發人深省,狀元郎雖然沒有明說,但身爲官場上的裁判外加最大的權勢者,皇帝怎麼會不明白王景範爲什麼會提前回京應試館閣?除了迴應皇帝的問題之外,也是爲自己鳴不平。
“朕以爲王卿才學見識皆非凡品,因蔡州治水之功賜錢一百千錢,擬賜王卿遷爲著作佐郎,入直史館,賜銀魚袋,王卿以爲如何?”
皇帝雖然是隨口說出這些賞賜,不過總體上並無逾越官員升遷規矩。這著作佐郎是文臣的寄祿官名並無職事,唐時著作佐郎官品爲從六品上。宋承唐制也是如此並無變化;至於入直史館便是核心內容了,這便是官職名。也是個貼職,三館秘閣官直館、直院、修撰、校理名數雖然有異但職務大致相同。多爲在京文臣兼職或帶外貼職。
皇帝賞賜的職位並不出格,甚至是循規蹈矩,因爲每一科的進士第一人若是回京召對之後,多半都是這樣的官職。略有不同的是進士第一人入直集賢院的比較多,直史館的比較少——三館秘閣之中史館地位比集賢院略高,四直官中僅次於直昭文館,這點細微的差別也只能用來解釋皇帝的期望。
王景範雖然希望升遷,但他的年齡已經成爲升遷的最大障礙,從皇帝賜官來看即便是皇帝對他的年齡也是頗爲顧忌的。原本年歲就不大,若是授官過高難免會有人站出來奏上一本,王景範這年齡簡直就是爲諫官豎立了一塊可供攻擊的靶子,只要皇帝的授官略微有些出格可想而知後面的“倖進”彈章必然會鋪天蓋地的飛來。著作佐郎是進士第一人回京召對之後寄祿官升遷的常例,直史館略比直集賢院高一點但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只是恩寵的信號,至於賜金魚袋纔是要發達的標誌,他先前的七品通判連授銀魚袋的資格都沒有。
按照館職序位四直官雖然低於修撰但高於校理,已是正館職之列。即便館職乃是官員升遷的終南捷徑,但館職以校理爲界還分正館職和準館職,從編校往上升遷常規途徑至少也要六年時間纔可以到校理。王景範身爲進士第一人,授予正館職便是其中最大的“福利”。餘者是邁不過這道坎的。只是麻煩的是這直館都是虛的,太宗之時直史館還與史館修撰分撰日曆,現在已經不預修纂之事。就是一個空頭職位,對於想要已辦實事升遷博取名望的王景範而言實在是雞肋的很。
王景範叩首答道:“微臣謝陛下隆恩!”
不管怎麼樣。官員升遷的路線幾乎都是各有各的門道,進士第一人的升遷路線至少在前面的四五年中都是大同小異。王景範又非呂蒙正和蘇易簡那樣在考中狀元之前便已經享有很大的名聲。即便如此他們也還是要在館職之中慢慢過渡一番,至於王景範想要邁過這道坎實在是太過困難,他現在只能期望這段館職經歷莫要太過消耗時間,趕快將自己放到地方上去——以他的年齡不用追求過快的升遷速度,辦些實事積累資歷和名望纔是最爲重要的,別人看重館職升遷速度快,在他看來反倒是非常致命的,越是年輕的官員驟然升至高位,越是容易遭人嫉恨乃至受到攻擊。
這皇帝召對一事就這樣過去了,皇帝破例在御書房召對王景範,使得這次召對更顯得意味深長,而王景範也不用像他的前輩那樣費勁心思。若是依照慣例在崇政殿或是邇英閣之類的地方召對,那旁邊的兩府大臣或是翰林學士之類的官員在場是再正常不過了,倒是召對者除了要面對皇帝之外,更要面對這些朝中重臣的發問,說起來如此召對使得狀元迴應流於平庸乃是必然,如王景範這樣還有機會當着皇帝的面詳細敘說自己任上的所作所爲,這是極爲難得的。
經過這次召對,等過些天中書的任命下來確認之後,王景範便不用以地方官的身份“借緋”而回到京師之後還要緩上綠袍官服的兩色官服生涯,以自己的官職本身就可堂而皇之的開始了緋色官服生涯階段,這也是一個巨大的飛躍。
王景範召對完畢回到府中,早已等候多時的韓縝、韓絳在聽完王景範敘說完召對過程之後,也是連呼“僥倖”,身爲官場上的老油條,韓絳韓縝遠比王景範更清楚這道任命背後的利弊玄機。縱然王景範外出爲官的理由很充分,但正統的文官無不奉館職爲圭臬,地方上從縣令一路升遷上來的途徑在他們眼中就是“粗鄙”,只有沒有進士出身的官員纔會如此去熬資歷,他們註定一生成就有限,只有極少數的優秀者能夠邁過這道分界嶺。
“如此一來,也只好在皇帝鼻子底下耐心等待一段時間了!”王景範在家中靜下來的時候心中不禁有些哀嘆:“京師就這麼好待的?!”
在王景範看來京師就是一個火藥桶,若是自己本身實力夠強,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那也只是任人宰割的份毫無意義。據他所知目前的狀況還算是比較不錯的,等到後面的英宗神宗皇帝之時,朝廷中的鬥爭ji烈程度遠勝現在的十倍,重臣名宿被貶的多如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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