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門內便是崇政殿,除了早期的幾科殿試曾在講武殿舉行之外,幾乎九成以上的殿試都要在這座大殿內進行,而這裡也成爲殿試的代名詞——這所宮殿已經隨着大宋的狀元被傳唱七十載,已經成爲大宋科考的象徵。
路人常說“東華門外唱出者”便是在崇政殿內進行的“唱名”,所有殿試考生皆在東華門等候。崇政殿內編排官將殿試試卷陳列於御座西邊,對號拆封,拆出一份轉送送一份至中書侍郎,當庭與宰相相對展進呈,並且將該試卷考生姓名籍貫高聲喊出,皇帝座下軍頭司依次傳唱。
實際上真正的狀元不僅是皇上早就知道,就連兩府宰持也會提前知道,所謂“唱名”其核心便是殿試頭三魁,大宋以文治國而文治的最高峰莫過於經過層層考覈選拔的科舉狀元,大宋君臣以東華門唱名立時可以讓一個昨日“田舍郎”變成今朝“榮登天子堂”,其名號立時爲天下所敬羨。宋雖承唐制,但百多年來不斷的完善科考各項制度,使得科舉取士更加公平,而如此大力提升科考狀元及進士,也使得朝廷無世臣,更無百年之家——百多年來除了呂蒙正和呂簡夷叔侄兩人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個家族兩代連續爲相的事情,而當年呂簡夷極力勸說劉太后厚葬當今天子生母,也成爲明哲保身的典範,科舉考試的威力已經徹底擊碎自秦漢以降的世家豪族政治,就是權勢熏天的宰持也要爲今後的出路仔細思量三分。
前任宰持劉沆因爲在都虞候一案中暗算文彥博去年黯然離位之後,文彥博第二次升爲宰持,雖不爲獨相但朝中環境已比他第一次慶曆八年升任集賢相時要好的太多。不過去年在皇帝病重期間他率領兩府懲治內侍,開罪皇后,劉沆雖然構陷他的手法低劣但就這樣黯然離位對他而言亦非好事,此時他說不上已經集怨恨於一身,然相位已經處於穩固的最巔峰剩下來的就是走下坡路了。
在一名身穿緋色官衣的官員帶領下,禮部正奏名進士三百二十四人按照自己的請號排好隊伍如同前幾天殿試一般從東華門進入崇政殿。不過這一次他們並不能進入崇政殿而是匯聚在殿門外的廣場上,等待百官的常例朝會完畢,而這個時候宮中的太監則開始臨時傳授他們一會受封進士所需的禮節。
可能除了外敵入侵的國家危亡時刻之外,再也沒有能夠比宣佈新科進士更重要的事情了,今天的百官朝拜速度非常快,也恰好等着太監介紹完禮儀之後馬上就開始令讀書人心中最爲激動的唱名了。
宰相文彥博立於殿中御座對面,他手中拿着的便是經過中書省審覈後殿試所取的三魁卷子,兩名太監從他的手中拿取一份之後再皇帝御案前展開,另外一名太監用牙篦大聲點讀,完成一份之後便合上卷子,再進行下一份卷子的點讀。
當今天子趙禎今年已經四十七歲了,自十三歲開始登基繼承皇位之後,他雖然算不上一個兢兢業業奮發圖強的皇帝,但卻是一個公認的對臣子寬容的皇帝。絕大多數的時候,皇帝趙禎都會充分的聽取臣子的意見再做決斷,只有極少數的時候他一人乾綱獨斷,三十三年的皇帝生涯雖然超過了大宋帝國前三任皇帝的在位時間,但也使得他身心俱疲。
皇帝趙禎是一個非常謹慎的皇帝,他幾乎恪守着太祖太宗皇帝爲後世大宋皇帝所定下的所有規範,並且以他的寬容和信任對待臣子,使得在他過去的時間裡絕大多數時候君臣關係非常融洽。正因爲謹慎他才深知選拔人才的重要,而科舉考試所產生的新科進士們,他們將會是未來大宋的頂樑柱——儘管他不願意承認自己老了,而且以後也不會有子嗣,但是他依舊對這次丁酉科考試極爲重視,因爲這次考試之中很可能會出現大宋未來皇帝的宰相。
在例行的朝會完畢之後,皇帝趙禎的精神立刻就高漲了三分,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自己欽點的狀元——也許還需要一個儀式,但這並不重要,金榜魁首乃是人主欽定,這個狀元早就在他看過試卷之後便立刻決定了。
宰相文彥博在內侍點讀完三魁的卷子之後,按照皇帝手指的第一份“仁”字號卷子示意,便上前將這份卷子的封彌拆開,御座之西的編排官也按照卷子的字號將手中對應的卷子抽出拆開封彌。編排官和宰相文彥博兩份卷子的封彌驗看無誤之後,文彥博轉身大聲說道:“今科進士第一,渭州王景範王見覆!”
文彥博的話音剛落,位列御案西向的閤門立刻接着用更大的聲音將宰相的原話喊出,大殿門口的七名金吾衛齊聲高聲傳誦“今科進士第一,渭州王景範王見覆!”——從宰相文彥博將“進士第一”的名號公佈後,閤門、金吾衛三傳至崇政殿門口,這正是殿試的最後一個環節“臚傳”。
大殿門口的金吾衛連聲高喊三次之後,還有些驚呆的王景範被蘇軾一推說道:“見覆,你是金科狀元,快上啊!”
王景範也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夠中狀元,原本他就期待着能夠過禮部試進士科這一關,至於殿試這一屆是無黜落的必然會成爲進士踏上仕途,而今朝崇政殿臚傳居然是自己名列進士第一,這對他而言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禮部試和殿試兩次考試,他的試卷封彌號都是“仁”字號,第一次是天意,而第二次則是王珪自己所操縱的了,若非他在貢院時所作《仁字卷子》詩被歐陽修無心譏諷了兩句咽不下這口氣,而皇帝對李實的卷子又非常不滿意,使得他有了操縱封彌卷號的機會,兩次封號皆爲“仁”,似乎上天也冥冥之中自有深意。
在蘇軾和旁邊的舉人恭喜下,王景範立刻回過神來,前面的舉人都知道這恐怕是金科狀元了,便自動讓出一條道來,在數百名即將成爲進士的考生羨慕的眼光下,王景範走向崇政殿御階。守在大殿門口的七名金吾衛立刻朝他走來,在一名禮部官員的問詢下,王景範依次將自己的鄉貫、父名和自己的名字都報上一邊,覈實無誤之後,在那名禮部官員的陪同下邁進了崇政殿大門。
在殿試的時候當時只是在崇政殿門口與殿試官對拜而已,現在進入金碧輝煌的崇政殿,一時間應對無礙的王景範也有些微微愣了一下,不過很快便清醒過來。耳邊傳來宰相文彥博與禮部官員的對話,照舊還是在門口一樣的鄉貫、父名之類的問題,不過真正吸引王景範的並不是名傳天下的宰相文彥博,而是他身後不遠處高坐御案的大宋皇帝趙禎。
以前王景範只是從書中讀到過有關這位當今天子的一些隻言片語,更多的是在來到開封城之後市井流傳的種種關於他和他的大臣們的一些奇聞異事,而這次能夠這麼近距離的看到活生生的本人,王景範心中也不免心神激盪。只是宰相文彥博與禮部官員覈對他的身份之後,他便被禮部官員領到廊角處取敕黃去了,只是大概看了皇帝臉面的輪廓而已。所謂敕黃便是敕牒,因爲用黃色的厚紙書寫是以稱之爲敕黃。王景範手中拿着敕黃過不了幾天就要憑此去禮部銓注,依此給誥授官,也是自此脫離布衣不如仕宦的象徵。
所有今科進士全部被唱名之後,新科進士們依次按照內侍所教的禮節謝恩。在唱名的時候王景範也沒有閒着,他可沒有想到自己能夠成爲金科狀元,沒有準備謝恩文。前幾天他倒是看過蘇軾寫過這麼一篇東西,當時大家還以爲笑談,就是蘇軾也覺得當時殿試之時,自己的破題未免有些直諫之意,十有八九是不可能成爲狀元的,沒成想王景範自己現在要忙着臨陣擬寫謝恩文。
雖然狀元**不到唱名誰也不知道,不過因爲皇帝和兩府大臣都會提前知曉,皇帝也許會不說,但是他手下的大臣們可未必會這麼嘴嚴——慶曆二年(1042年)殿試,晏元獻爲樞密使,他的女婿楊察的弟弟楊寘參加了那科的殿試,當時的頭十人卷子宣示兩府,晏元獻所看到楊寘名列第四便通過他的女婿告訴了楊寘結果。結果沒有想到前面三個人進士第一是王安石文章中有“孺子其朋”犯了禁忌不能當狀元,第二名王珪和第三名韓絳都是有官身的人,按照規定他們不能爭狀元,反倒是第四的楊寘成了狀元。
就如同考前都盛傳章衡和蘇軾會奪魁一樣,頭名狀元姓名被透露出來也不是什麼稀奇事,至少前十人的名單對於公卿而言並不困難,這十人多半都要準備謝恩文的。不過王景範在來開封之前一直都在渭州,家中世代都無人在朝中做官,而渭州也沒有官位高的人,他自己是一介布衣頂天算是與權知開封府的包拯有過一面之緣,只是想想包拯的鐵面無私,不說知道與否,就是知道也未必會告訴王景範,所以他只能臨陣磨槍來現場作一篇謝恩文。
好在謝恩文都是有一定程式的,而且隨着每逢春闈之年狀元郎的試卷文章和他的謝恩文都會傳遍天下,王景範就算沒寫過但看過的也不知有多少。這一屆通過科考正牌殺出來的三百二十四名禮部正奏名進士,挨個唱名覈實身份也是一個相對比較長的時間,足夠他臨時拼湊一篇謝恩文了。
所有進士唱名完畢之後,王景範在閤門的高聲喧喝下,獨自一人站在大殿之上,而宰相文彥博,樞密使韓琦就在他的左右兩側,而皇帝趙禎更是近在眼前——這是給予新科進士第一的一種極高規格的禮儀待遇,除了狀元之外,哪怕是進士第二名也要和第三名一起上殿謝恩,至於後面的更是多人一起謝恩。此時的王景範手中沒有文稿,站立在這大殿之上與天子對面,朗朗謝恩文無礙而出,雖不是什麼名傳千古的佳文,但也做得花團錦簇,至少在所有人眼中這個令大宋上下矚目的新科狀元真是文采風流第一等。
皇帝趙禎雙手收攏正襟危坐在御案之上,殿試之中他並沒有見過自己所點的狀元,不過眼前這位少年不過才十八歲,雖比不過晏殊那樣的神童但以這個年歲就高中進士魁首,這也是極爲罕見的。看着對面自己欽點的這位年輕英俊的狀元郎,皇帝趙禎心中也是一片歡喜,狀元郎文章才學自然是了得,更爲難得的是出身農家,對於這樣的清白貧寒的出身能夠奪得狀元,皇帝趙禎心中自然清楚狀元這個分量,他略顯清瘦的面容上也泛出了紅光。
狀元郎獨自一班謝恩,進士第二和第三名爲一班謝恩,第四到第十爲一班謝恩,全體二甲進士爲一班謝恩,其餘的第三等、四等和五等就沒有這個資格去謝恩了。謝恩完畢便是皇帝賜袍賜宴,而作爲狀元郎的王景範更是獨顯殊榮,自己一人爲一桌其餘都是兩三人爲一桌,賜宴上少不得賦詩以答謝皇恩。
如果說東華門唱名世所矚目,但平頭百姓有幾個能夠進入崇政殿內看到狀元郎和新科進士?是以臚傳大典固然引人注目,而臚傳大典過後由朝廷派出七名金吾衛開道將新科進士們送進期集所這一路上纔是進士們徹底揚眉吐氣的時候——整個京師開封萬人空巷,所有的人都會聚集在從東華門外至期集院的路上,都希望能夠看看新科進士們尤其是狀元郎的風采。
“期集院”原本是唐宋新科進士們舉行各種聚會慶祝的所在,唐代時盛行“座主門生”,是以多半會在主考官住宅的附近臨時租用一個大宅第。雖然宋承唐制但如同科舉考試各項制度的改進一般,大宋吸取了唐時“座主門生”所引發的黨爭教訓,嚴厲打擊科舉考試所衍生出來的這一“座主門生”關係,歐陽修當不成王景範等三百多名進士的“座主”,而這些新科進士們更不能對歐陽修自稱“門生”。
這期集院雖然有個“院”卻不在朝廷正式的衙門序列當中,連“座主門生”的關係都受到嚴厲的打壓,這期集院自然也不可能如唐代一般設在主考官住宅附近了,多半是在太平興國寺或是大相國寺。今年也許是因爲下旨所有禮部正奏名進士殿試免黜落的緣故,而皇帝似乎也更有意彰顯自己的氣度,特意將期集院設立在距離東華門更遠一些的太平興國寺——這就意味着新科狀元們將要在皇帝賜下的儀仗引導下穿越大半個開封城,這是何等的榮耀?!
渭州是一個遠離帝都開封的小州府,哪裡沒有出過什麼名人或是如同川蜀兩浙一般富庶人傑地靈有崇尚讀書的傳統,讀書出名去做官,這一路上需要金銀財貨的支持,需要有名師的指教,更需要有良好的氛圍。渭州讀書人的水平在整個大宋帝國各州府來看雖不是墊底但也是中下流,王景範對於朝廷掄才大典之後新科狀元們所受的禮遇還是在他來到開封城之後尤其是最近這一段時間宋端告訴他的。
雖然王景範心中對此已經有所準備,但是在七名金吾衛儀仗的引領下從崇政殿出東華門之後,街道上和沿途兩邊的樓閣爭相圍觀的百姓熱情依舊如同夏日三伏天的熱浪一般席捲而來。觀者如潮擁塞街道,若非金吾衛儀仗凜然不可侵犯,三百二十四名進士雖多早就被爭相觀看新科狀元的百姓們衝個零落星散。王景範的耳邊充斥着百姓們的歡呼聲,頭上不時的飛落錦緞繡球之類,擡頭望去街道兩邊的樓榭的屋頂上都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羣——這前往期集院的路途雖長,但如何比得了帝都開封百萬人口?!唐時曲江之宴,行市羅列,長安幾於半空,然唐時長安人口最盛也不過當今開封一半而已,這穿越半個開封城的路途雖長,也架不住幾十萬觀者如潮!
好歹算是將狀元唱名這一段給寫完了,以前也沒有過多的注意過這些東西,後來一翻就暈菜了《石林燕語》、《宋朝事實類苑》《武林舊事》之類的書中關於這些簡直是長篇累牘,戒念也是不勝其擾,姑且就按照自己對這些資料的理解來寫了,有些環節恐怕要遭此中高手笑話了,萬望包涵。
另外接到副版主的通知前文有一關於歐陽修的錯誤,戒念仔細看過了非常對不起,這麼簡單的問題居然給弄錯了——歐陽修祖籍江西,其父曾在四川綿州做過軍事推官,而歐陽修也是在綿州出生的。戒念在後臺已經更正了,不過網頁刷出來的還是原文,現在戒念在河北滄縣附近的採油站上上班,我發文都是用手機連接電腦才上網的,與外界聯繫非常不便,等後天回到天津後再與編輯聯絡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