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村的這座酒樓完全是因爲白沙書院日漸繁榮而建立起來的,非但不在白沙村中,反倒是在王景範所規劃的客棧區域——這裡在入冬之前興建房舍五十餘間,並且還打算在來年繼續擴建,白沙村中那個小酒館距離遠不說,也無甚好酒完全是蔡氏族人休息小飲之所,王景範便與蔡氏商議由蔡氏去申請酒狀他來負責蓋房兩家共同經營也算是白沙書院的一個小補貼。即便是京師七十二正店所謂的“單間”不過是幾個屏風簡單相隔而成,可想而知白沙書院這樣的酒樓更是好不到哪裡去,莫要說隔音消靜一些,坐在這裡就能夠聽到外面來往小二的吆喝聲。
王景範三人一聽立刻站起來,“在下王景範王見覆,可問足下就是都郎包大人?”
都郎便是尚書省右司郎中的俗稱,本是唐代貞觀元年所設立的官職,不過在大宋朝並無具體職事是文臣的寄祿官階,只是承唐制右司郎中爲從五品上官品。左右司郎中都是俗稱都公、都郎,是以王景範便稱包拯爲都郎。
屏風後面走進一個身穿灰袍慈眉善目的老者,在看到中間站着剛纔問話的年輕人不過才二十上下,溫和的說道:“正是包某,這位王公子便是白沙書院的山長渭州王見覆了吧?”
王景範深行一禮說道:“慚愧,在下才疏學淺豈能當得白沙書院的山長,只是在下盡力完成家父生前遺願而已。”
從父親的口中王景範得知千年後世百姓已然將包拯神話,不僅是官聲剛正不阿、清廉爲民,集歷代名臣廉吏於一身,就是連容貌也被改變,最明顯的便是黑麪太陰腦門——黑麪象徵他的剛正不阿執法如山,而太陰腦門則是“日斷陽間夜斷陰”,甚至還有民間除暴安良的大俠客也願意追隨他成爲他的護衛。
顯然王景範所看到的包拯與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沒有黑麪太陰腦門的包公,眼前的包拯更像是一個農家老者,當然左右更沒有身材魁偉的大俠護衛。即便如此,眼前這個身材有些矮小的老者眼光清澈,國字臉上不拘言笑自有一番威嚴,雖然與自己所想的包拯相去甚遠,但人的名樹的影,現在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惠民河上朝廷權貴的亭臺樓閣全部拆除的包拯絕對不可能有假冒的,“包公”兩字本身就有無窮的魅力。
包拯捋了捋花白的鬍鬚:“某家來開封之前就聽說京師有個應考學子對《中庸》《大學》兩篇做出了新的集結闡述經義頗有見地,後有友人贈書一觀果不其然,見覆不必自謙……某家聽聞白沙書院收留應考考生,不僅提供住處連食宿都免除,此一等善舉,某家特來看看,可有什麼需要略盡綿薄之意……”
包拯坐下說明了自己的來意,王景範沒有想到自己收留應考考生之舉還贏得了包拯的讚譽,不過經營書院雖有他的充足財力支持,但依舊面臨許多困難便也不客氣直說道:“白沙書院不過剛剛草創,教授生員皆是尚無規矩可言,眼下只是建起房舍若見其成效還尚待時日。明年春闈天下學子云集京師,然京師居之不易,多有貧寒士子爲生計所困,白沙書院供其食宿也是應該……不過天寒地凍各種生活必需品就算有錢也購買不易,糧食暫且不說,書院存糧尚可支持過這個冬天,只是這炭火非常緊缺,若是包大人能夠支援一二,書院還可多收二三十人……”
困擾王景範最大的問題便是取暖用的炭柴,京師開封有百萬人口之多,與別處地方以薪柴爲燃料不同,開封城內若不是用泥炭來燃火,那周邊的山林就算砍光也不足以支持開封城的消耗。只是白沙書院清靜是清靜,但是交通不易,況且這麼大的書院每日所需泥炭也不是個小數,王景範事先沒有預料到,等泥炭告急已是反應不及。
包拯一愣倒是沒有想到王景範這麼幹脆,不過馬上就答道:“這泥炭所需並不是什麼大事,本府可命人調集三千斤泥炭即刻送來,以後每日所需多少本府也可以幫助籌集……”
“泥炭所費錢財晚生可以以市價補償,大人只需幫助多籌集泥炭即可,晚生代白沙書院上下百多名學子感謝大人……”王景範躬身說道:“其實還有一樣比泥炭更爲緊缺,白沙書院初建,晚生才學聲望俱淺,尚不足以招攬當世大儒,各地考生每日在屋中閉門苦讀於學問提高並無多大益處,若是大人能夠幫助書院延請數位先生,晚生就更感激不盡了!”
缺少名儒坐鎮一直是白沙書院的軟肋,也是王景範無可奈何的地方,現在書院全靠蘇洵從旁協助,當然王景範著書新解《大學》《中庸》兩篇,也多少積累些名氣在書院開講。不過相對於白沙書院如此規模,
包拯略微沉思片刻說道:“這倒不難本府可以出面,只是……”
“時至年關加之明年春闈在即,名儒不是在家與家人團聚便是忙着調教弟子,晚生明白此時名士難請,大人稍稍留意即可……”王景範體諒的說道。
“呵呵,王見覆果然是古道熱腸,難得!難得!”包拯素來不拘言笑,是以有“包公笑黃河清”之稱,這段時間他忙着和那些在惠民河上有豪宅園榭的中官勢族們角力,更是從早到晚都是一張黑臉。不過在拆除阻礙河道的權貴們的園榭已經得到了皇帝的首肯,拆遷除了進一步覈對先前地契之外已經無甚阻力,今天得閒來看看能不計錢財收留貧寒士子的白沙書院山長,沒想到果然如外界傳言一般,他心中一陣鬆快便笑着說了幾句。
包拯不喝酒是以桌面上全部撤換成茶水,包拯喝了一口茶感慨的說道:“書院經營不易,天下書院近多廢弛,見覆能夠不畏艱難興辦書院殊爲難得!”
大宋立國之初曾經有過一段書院興盛的階段,不過很快便又相繼廢弛,即便是昔年曾經名列天下四大書院的白鹿洞書院也是如此。王景範不知道白鹿洞書院現在境況如何,就算還在堅持也多半境況不佳,四大書院的其他幾家也不容樂觀,倒是應天府書院因爲改辦成官學還在正常運營。
朝廷是獎勵興辦書院的,只是相對於支持書院日常運轉所需經費甚多,朝廷根本無力支持,是以包拯所說書院經營不易也正是在此。再加上讀書士子看到只有官學才能得到仕進,而在民辦的書院中讀書只有去過那科舉考試的獨木橋,於是在讀書人的心目中書院便被逐漸的淡漠了,過去的四大書院中也唯有轉成官學的應天府書院還算興旺。
書院逐漸沒落之後,隨後在慶曆四年范仲淹任參知政事時的慶曆新政中又再次興起。不過范仲淹對擇而不教的科舉制度非常不滿,所謂書院興起更多的是官學的復興而非民間書院,只是即便如此官學也沒有興盛多久——自從大宋立國至現在,先是平定南方後又開始北伐契丹,北伐失敗後又與西夏開始戰爭,中間又間或大小叛亂造反,大宋每年稅賦雖多但也架不住常年的戰爭支出和每年必有的“歲幣”。龐大的軍隊和衆多的官員都需要養活,哪裡又顧得上官學呢?朝廷能顧得上的只有國子監、太學罷了,至於各地縣學只能自求多福,與各地的官吏和當地貧富情況而定。
“晚生在渭州老家還算薄有資產,後幸得狄侍中相助贈予莊園,算下來維持白沙書院已是足夠。只是晚生聲望不足,無法吸引到當世大儒來此講學,殊爲遺憾。當今學子入書院就讀非是以增進學問爲主,而是過那科舉考試,若無大儒坐鎮書院,可想而知書院必然會經營困難……是以家父生前與晚生探討書院的時候就曾說過‘書院爲天下學問聚集之所,不僅要教那經史子集去考科舉,更要讓那些來此就讀的讀書人能夠獲得一技之長,即便科舉不順也自當可以養家’……”王景範說道。
狄青辭去樞密使之後,當今皇上對狄青心中是有所愧疚的,很是厚加賞賜,並且還爲狄青加封侍中銜以顯示對其恩遇有加,自大宋立國以來朝廷極少賜侍中,而狄青則是第四個也算是榮耀盡顯了。包拯來此之前就曾聽聞衆多關於白沙書院的傳言,狄青幾個月前在這裡暫住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狄青來這裡暫住還贈予莊園以資書院開辦,這倒是出乎包拯預料之外。當然他也曾聽下屬說過,狄青來這白沙書院之後立刻上書朝廷請辭,多半是和白沙書院的山長有很大的關聯,而且狄青回老家之後還將自己的兩個兒子留在這裡,也是從旁對先前的傳言做了佐證。
“狄侍中……”包拯心中默想這個已經快要淡忘的名字,他與狄青並無交集,只是四年前狄青在皇帝的支持下官拜樞密使,這一不同尋常的升遷真是想讓人不注意都不行。不過當初他聽到這個消息之時對此持的看法更多的是反對,狄青任樞密使不符合大宋立國之初防範武臣的初衷,尤其是在文官空前強大的今天更不是保全狄青的任命。
現在狄青在剛剛有人要彈劾他之時突然隱退,算是得以善終保全自己,只是這個過程恐怕真的和眼前這個年輕人有關係,若非如此狄青憑什麼要贈送對方莊園?包拯雖然出身官宦之家,父親曾是太平興國年間的進士,不過他並非是在大富大貴中長大,一個莊園價值幾何他心中還是有數的,這個莊園多半是狄青感謝王景範所贈,不然狄青一個武人從前可從未聽說她爲哪家書院捐錢,怎麼會突然有這個念頭?
包拯雖然不清楚其中細節,但見到這個年輕人之後,心中對那個傳言多少已經有數:“科舉流弊所致,書院興廢已然積重難返,不過狄侍中有莊園相贈想必這白沙書院會好些,本府也會酌情爲書院疏通,看看能否幫書院延請些當世名儒前來講學……不過聽見覆所言,這白沙書院似乎並非是專講經史典籍,難不成與其他書院有所不同?”
王景範苦笑的搖搖頭說道:“現在僅僅是一個初步設想而已尚未實施,科舉一途縱然爲朝廷選拔人才爲貧寒士子開一條近途,而本朝取士一科兩三百人,相較唐代一科不過一二十人已然寬泛,只是相對於參加科考的考生數量而言無異於杯水車薪……讀書人不考科舉還有何法來養家餬口?寒窗十年兩手空空殊爲可憐、可嘆,晚生也只能盡力想幾個法子來嘗試解決這個問題……”
“見覆可有何良方?”包拯好奇的問道。事實上心中卻不大相信王景範會有什麼好辦法,讀書人科考不利,家境好些可以多考幾科,家境不好的只能回鄉,或是當個教書先生,或是乾脆務農,真正適合讀書人的路其實很窄。
“適才剛從壽道那裡聽聞大人拆除所有惠民河兩岸阻礙河道中官勢族所修的亭臺樓榭,晚生以爲大人此舉堪稱‘壯舉’,雖不能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能夠有如此作爲的官吏實乃少見……”王景範說得讓在座的幾人都有些迷糊,不過他這麼說雖有拍包拯馬屁之嫌,但也絕對不過分。
“全賴天子聖明!”包拯雙手抱拳朝皇宮的方向一拱手。
王景範低聲冷笑的說道:“別的晚生不清楚,但是想必天子也應該清楚若是不清除這些阻礙河道的亭臺樓閣,怕是來年雨水再大上一些,說不得天子也會駕臨這白沙書院吧?!”
王景範此言一出,在座的衆人面色不禁一變,不過這乃是實話實說,包拯心中也知道自己這次能夠犯天下之大不韙將中官勢族全部得罪清理惠民河河道得到皇帝支持,也正是因爲如此,否則此舉恐怕不會比當初皇帝任命狄青爲樞密使受到的反對少多少。
這場大雨倒灌京師社稷壇壝(wei)都遭到了破壞,甚至馬軍都指揮使範恪按詔令堵塞朱雀門本無過錯,但碰上了皇帝病重尚未痊癒,當時知開封府的王素還差點將“奈何障門以惑衆”的帽子扣在範恪的頭上。這若是被人利用可是要掉腦袋的大事,範恪只是執行命令而已還差點遭了無妄之災,若非皇帝身體逐漸轉好,那範恪恐怕會成爲野心之輩的犧牲品。
皇帝也意識到了堵塞惠民河河道致使排水不暢所帶來的危害,遠甚於中官勢族的反對聲浪,況且誰願意自己每年都要被泡在水裡一次?!包拯也正是看清了這一點,加之官場俗語“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鄰省城;惡貫滿盈,附郭京城”,這開封府俗稱“天府”,整個大宋朝如果說做上十年知縣一點不稀奇,十年宰相百中無一,而這開封府府尹能夠平安滿一年,官場上的人都會向你豎起大拇指,而這個位置還有一句俗語便是“居者不由以遷,則由以敗,而敗者十常四五”。
凡是走上仕途的,並且能夠一路走到包拯這一步的,十之八九都有一定的抱負並非全是爲了錢財。包拯要施展他的抱負,這開封府便是一塊試金石,他便以這惠民河之害立他包拯的威名——中官勢族是無人能夠得罪,但我包拯依舊有辦法虎口奪食,而且還能讓你們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