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範沒有選擇在這個時候去拜訪歐陽修,至於韓琦、富弼或是文彥博他更沒有興趣去,此時的他不過一介布衣,就算治經義有些名堂但依舊不會被他們放在眼中,難不成還需要自己像蘇氏父子那樣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去求別人欣賞麼?若是王景範是個普通士子必然會趁此東風有所作爲,可惜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也能夠正確的看清自己與那些朝廷宰持之間巨大的鴻溝——這不是一兩篇得意之作便可以彌補的,這些經過宦海打磨的人已經並非輕易爲人所動,他們看重的不是漂亮的文章,更多的是辦事的能力,王景範想要表現自己的這種能力,那也只能等到自己踏上仕途之後再說了。
當《中庸章句新解》一書正炙手可熱之時,很快通過白沙書院的學子們傳出王景範新著《大學章句新解》已經付梓刊印。這個消息對所有人而言不可謂不驚人,雖不知那《大學章句新解》內容如何,但這個年紀輕輕的學子能夠連續寫出兩本《章句新解》,這已經是令人極爲驚歎的事情了。相對於《中庸章句新解》而言,《大學章句新解》更令人期待,尤其是當今皇帝曾賜給天生八年庚午科狀元王拱辰《大學》,而《大學》也開始受到當今儒者的重視,愈發有脫離《禮記》單獨成書的趨向,就是不知這個王景範該如何爲《大學》做新解而已。
“如心兄,雖是倉促而就尚有些不足,但已然可觀,這算是在下完成了數月之前的承諾,下一步就要看如心兄了……”王景範笑呵呵的說道。
本來蔡恕來白沙書院是投稿分道臺,順便督促一下本族子弟學業的,不成想剛走到半道便碰上了王景範派來請他的於文傳。雖然蔡恕與蘇洵一般經過兩三次科考之後便以死心,但是他骨子裡面依舊是一個讀書人,只是他沒有蘇洵那般天分能夠厚積薄發。不過在王景範看來蘇洵能夠成就今後的聲名,這與歐陽修的推崇有很大關係,若是歐陽修以總考官的身份沒有推行古文強硬罷黜西昆體使其成爲文壇主流,那古文運動依舊是不溫不火的繼續和西昆體繼續對峙下去,而蘇洵就算高才也未必有後世這麼大的名聲。
蔡恕的學問是不錯的,科考不順估計是詩賦水平比較差,或是如川蜀和東南那樣學子爲爭一解額碰的頭破血流運氣不佳,更爲難得的是蔡恕雖然放棄了科舉考試,但一心向學學識是沒的說。自從白沙書院有了分道臺之後,蔡恕幾乎是每一期都不落下,經史文章寫得很是精彩,只是辯才不佳殊爲可惜。
蔡恕也曾多次拜訪王景範探討《中庸》,對這裡並不陌生,在走進書房後才驚愕的發現王景範身前的桌子上有兩杯豔紅的美酒,王景範的話音剛落他也想起數月之前第一次見到王景範之時所作的那個約定,看來他真的是將那唐人詩中的葡萄酒給釀製出來了。
蔡恕也是愛酒之人,要不然也不會一門心思的自己釀酒了,品嚐自己精心釀造的美酒也是他生活中除了讀書之外最大的樂趣,不待王景範多言他便走上前去從桌上拿起盛滿豔紅酒液的茶盅,放在鼻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頗有些陶醉的感覺:“觀其色,嗅其味已是絕佳,見覆真乃好本事!”
說完蔡恕便抿了一口,沉默良久之後嚥下酒液說道:“好酒!古人誠不欺我,這古法釀造的葡萄美酒就是與現下的葡萄酒不一樣!”
王景範聽後笑了笑說道:“這還是沒有怎麼費心思釀造的葡萄酒,一是沒有精選好葡萄,只是匆忙從市面上購買一些而已;二是沒有久存去其酒中燥氣,尚不到最佳飲用之時;這其三便是沒有更進一步的去釀造,只是匆匆拿出個樣子來讓如心兄品嚐一下,若是製成葡萄燒酒在冬天窖藏數十日取出飲用更佳!”
“這葡萄酒也可製成燒酒麼?”蔡恕問道。
釀酒之術傳承無數年,就是《尚書》中尚有《酒誥》一篇,不過《酒誥》是周公命令康叔在其封地衛國戒酒的誥詞。雖然父親曾經對王景範提起過《尚書》是真僞並存,只是如何個真僞法他父親也說不清,畢竟父親除了對四書中的《大學》、《中庸》、《論語》和五經中的《易經》《春秋左傳》比較熟悉之外其他四部經典有的只是讀過,有的甚至連讀都沒讀過,這種習慣不但從前世如此,就是身處這個時代亦是如此。《尚書》乃是上古典籍的集合,由此可見這酒出現的時間已經很長了,就算王景範懷疑《尚書》是僞書,但往上追溯一千年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釀酒術也隨着不同的時代和當時人們的口味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至少像蔡恕這樣對釀酒有着很深瞭解的人都知道,以漢代古法釀造的酒其淡如水,連現在開封市面上最淡的酒都比漢代的酒要烈上一點。至於燒酒就算是內行人中也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知道,只不過一來隨着釀酒的發展宋酒雖然比前代味道更烈了一些,但依舊還是很甜淡,二來這燒酒製作方法有的人道聽途說,而其製作的流程也只是極少數人才掌握不爲人知。是以知道燒酒的人少,能夠製作燒酒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而京師開封這樣彙集天下精粹的地方,市面上所能夠買到的酒根本沒有燒酒。
雖然王景範對杯中之物沒有什麼特別的嗜好,更不像蔡恕這般對酒道十分精通更是自己來釀造美酒,不過燒酒對於他而言並不是秘密——王景範的父親就曾對他談及過這方面的東西,父親爲他安排的幾個發財之法中就特別有香水和燒酒,兩者的關鍵就在於被父親稱爲“蒸餾器”。
在渭州那種小地方是見不到香水的,按照父親的描述王景範感覺所謂的“香水”更像是開封市面上頗受富貴之家內眷所追捧的“大食花露”。這種花露一般都裝在晶瑩剔透的玻璃瓶中,將花露灑在衣服上或是塗抹在身體上自然而然的就有一股花香的味道。大宋也有玻璃瓶不過只需倒入熱酒就會開裂碎掉,而大食來的玻璃卻遠比大宋產的腰好得多,據說製作方法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大食加入了一種南鵬沙的原料纔會有這麼大的差距。
王景範的父親雖然知道這些東西,不過卻從來沒有將實物做出來過,是以他也不清楚最後的東西是否與自己心中猜想的一般。本來許諾釀出葡萄酒,而他自己又忙着著書求名,是以就沒有下那心思去琢磨父親講過的“蒸餾器”。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在於他並不缺錢,渭州王家每年的田地收租雖然低也尚有千貫之多,渭州又不像開封那般居之不易是以王景範在來開封之前便小有身家,洗劫史志聰之後更是一夜暴富,而明面上的兩個莊園更是爲他提供了辦學的資金,他並不缺錢是以這些原本父親挺鄭重交代給他的東西他也沒必要冒着招惹無妄之災的風險去做出來。
王景範笑着答道:“自然可以,只是葡萄燒酒應該是要比現在的葡萄酒要更好些,也更接近古人所說的西域葡萄美酒。”
不要說葡萄燒酒,王景範如眼前的蔡恕一般,都是這次葡萄酒釀造完成之後才第一次喝到古法釀造的葡萄酒。雖然是第一次釀造葡萄酒,不過王景範知道父親絕對不會無的放矢,按照父親所說的步驟就一定能夠辦到。事實上與蔡恕釀的酒相比,他所釀造的葡萄酒除了只選用葡萄之外,其中關鍵便是不去皮,將葡萄洗淨之後直接搗碎髮酵,直到自己喝到所釀造的葡萄酒之後,他也不明白爲什麼自己釀酒的時候不加酒麴也可以釀出酒來——儘管這個葡萄酒的味道是淡了點。
“見覆知曉葡萄燒酒的釀製之法?”蔡恕有些興奮的問道。
王景範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答道:“只是略知一二而已,具體怎麼做在下只是從家父口中聽說過,但卻沒有自己做過……不過東漢人所載的葡萄酒未必是葡萄燒酒,如心兄也知道依漢法所釀酒味道可比現在咱們喝道的酒要淡得多,估計也就和現在咱們喝的葡萄酒差不多吧,若是製成燒酒或許還要細細把握,這燒酒若是制的烈了,外面的人可未必會買賬的……”
蔡恕聽後嘿嘿一笑:“他們哪裡知道這燒酒的味道,在下雖未見過如何製作燒酒,但還是有幸喝過一次的,不過一二兩便可如騰雲駕霧一般,前代書中多有記載某人飲酒數鬥乃至一石,就算酒量甚豪者飲此燒酒估計最多一壺就可放倒……”
按照蔡恕這些酒中行家的標準,能夠將酒點燃就算是燒酒,不過這樣酒實在是少見的很。前段時間蘇軾蘇轍考完開封府發解試時,有幾天王景範都是帶着他們四處去了七十二正店中的幾家,雖說自己沒見過更沒喝過燒酒,但這些正店中所出售的酒絕對不可能被點燃,要讓酒點燃這需要多烈的酒,王景範自己也是心中遐想一番。
王景範可以去遐想,只是對於蔡恕這個酒道高手而言就是一種折磨了。可惜蔡恕心中很清楚這其中的關節,即便不是出去販售,哪怕是酒道高手也會敝帚自珍,最多是來了同道好友拿出來過過癮,不是好友人家都不會拿出來的。
“若是如心兄對此感興趣,到是在下可以將燒酒製法雙手奉上,這製法乃是家父所傳,只不過在下不大好這杯中之物遂也用不上,當然這燒酒製法在下也只是聽家父說過,真正如何去做這就要看如心兄了……若是如心兄能夠從官府那裡得到酒戶資格,還可以出售燒酒,也不失爲一件美事……”
王景範說得到是不在乎,不過卻讓蔡恕非常感動,與這年輕人打交道時間雖短,但對方卻非常大氣,對於錢財這方面看得非常淡,也從不斤斤計較什麼。朝廷對釀酒有着非常嚴格的榷酒制度來管制,絕對不允許民間造麴,像蔡恕這樣能喝又能釀層次比較高的酒道高手一般都是從關係可靠的酒戶那裡弄點酒麴,況且蔡氏一族幾乎就等同於白沙村,有誰會和他過不去。
也許正因爲朝廷管的嚴厲,這釀酒賣酒可是一個利潤極厚的買賣,爲了取得朝廷的酒戶資格,有能耐插上一腳的都會使出全身能耐爭取,最明顯的便是那京師開封七十二正店在每隔三年的酒戶買撲上所花的錢是一個令人驚歎的數字。在王景範看來《尚書·酒誥》要禁酒與其說是怕人爛醉誤事,不如說是控制釀酒所用的糧食,漢代的酒就如此之淡,想想周公那會的酒還不知道會是怎樣,而今大宋卻不禁酒,所謂羊毛出在羊身上,好酒的價格就算是官員來喝也是肉疼的。
蔡恕想了想最終還是擺擺手說道:“算了,若是那日見覆想着要制燒酒莫要忘了在下分潤一些即可……”
“呵呵,如心兄果然誠如君子!”王景範笑着說道:“這燒酒製法也無甚稀奇之處,只是需要特定的機關比較費事一些,不過如心兄可以考慮一下,如這葡萄酒一般,蔡氏可以自己釀造售賣,或是乾脆賣給京師中的那七十二正店讓他們自己來釀造,所得之錢在京師買幾處房產租售,其中一部分可長期供應書院所需……這燒酒製法並非是釀酒,而是在已有的酒的基礎上蒸餾得來,是以這燒酒你們蔡氏可以自己經營。”
蔡恕說道:“白沙村因毗鄰蔡河也算是熱鬧的地方,在下族中就有釀酒賣酒的,不過見覆可能不知這其中厚利,得見覆葡萄酒釀法和燒酒製法,若是經營得當就算是如京師七十二正店一般也不作他想,見覆太過大方恕不敢居之……”
“呵呵,又不是白給其實肥水不流外人田,在下還是希望蔡氏能夠經營此業,京師七十二正店背後那個不是皇親國戚軍國重臣?這些人在下可是不放心的,若是依先前之策省心是省心,可惜太過便宜他們了,若是蔡氏能經營此業,只需所得三成按月交給白沙書院即可……”
蔡恕猶疑一會最終說道:“這事還需族中長輩決定,恕還需轉達……”
蔡恕已經不是當年眼界只有書案大小的讀書人了,他作爲蔡氏一族未來的掌舵人,他已經開始介入家族事務,放在十年前絕無可能和王景範在這裡討論賣酒厚利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其實他心中也是想最好能夠與王景範合作來釀酒的,他相信哪怕是最壞的情況燒酒賣不出去就光憑這古法釀製的葡萄酒,就足以讓整個家族成爲鉅富,那時族中所有的孩子都可以讀書,蔡氏一族中以後總會有進士出現的。
“等等不妨事,這事也不着急,回去後勞煩如心兄仔細說合一下,畢竟我們是鄰居……”王景範笑着說道。
東漢末年扶風孟佗以葡萄酒一斗遺張讓,即以爲涼州剌史,可見葡萄酒的昂貴珍稀。今日這種事情絕不可能再現,但想必這古法葡萄酒一出,售價是尋常酒類的十倍二十倍應當是正常的。王景範對此心中很清楚,不過在他看來這些對自己已經並不重要了——自己並非是一心想要做富家翁,自己要做的是所有人都難以想象的事情,既然走上這條路那自己根本沒有機會來親自經營。
這白沙書院是被王景範視爲今後自己的根基所在,而蔡恕此人又是個難得的君子,將蔡恕吸納到自己的身邊看守白沙書院,付出如此代價完全值得。當然如果蔡恕接受自己的好意,那相互因爲奧援之事就算成了一半,另外一半就需要王景範親自出手來幫助蔡恕開拓眼界,使之真正能夠適應白沙書院的新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