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狄青的長子狄諒代父親將莊園地契和五十萬錢交給王景範之時,他沒有過多的推辭,而是非常大方的收下。狄青富有不在乎這些產業,這只是代表了他對自己的謝意,當然王景範也明白狄青此舉也是希望自己能夠對狄惠和狄說加以照顧之意。王景範收的沒有任何負擔,這種饋贈在一個平頭百姓身上自然是非常驚人,但是以狄青這個層面上的交往,饋贈莊園只能算是平常之事,而狄青也不似歐陽修等一班文人的雅趣,贈那琉璃杯、名墨之類,也省的他守着珍玩變不了現錢。
不過狄青所贈的陳州西華的農莊可要比王景範從質庫樓那裡兌來的李成莊莊園要好的多,整個莊園方圓十五里,而且農莊全部都是上等水田九百多頃,農莊緊鄰潁河向東不過七八十里便是蔡河,全莊上下一百三十餘人,並且狄青連帶管事都留了下來負責正常運轉。
與狄青所贈的西華農莊相比,王景範的李成莊簡直就是一個茅草屋與人家青瓦房相比一般。這西華農莊一年若是風調雨順正常經營,一年的保守收入就可達四萬貫,這對於一個平頭百姓而言無疑足夠他一輩子吃穿無憂,不過對權貴之家這不過是小意思,他們的一件衣服甚至就可以達到萬貫之巨,這一個農莊一年的收入很可能連這些權貴一年的衣服都買不起。
“這狄樞使真是出手夠大方,五十萬錢也算不上什麼,這西華的農莊實在是……”俞樾笑呵呵的拿着狄諒送來的地契說道。
王景範將手中的一卷《小戴禮記》放在桌上說道:“談不上什麼大方,與何等人交往必然有固定的禮數,在別人看來是奢靡,但站在他們的角度而言平心而論卻是合理……狄樞使算是生活節儉了,‘昔日曾有一碗清湯詩一篇,竈君今日上青天;玉皇若問人間事,亂世文章不值錢’呂文穆公也在顯達之後有過雞舍湯之奢靡,與之相比狄樞使已算是清苦了……”
王景範的話尚未說完,蘇軾便推門而入笑着說道:“聽聞見覆剛纔發了筆大財,軾此來乃是打打秋風來的……”
“子瞻兄,在下不知該說你的耳朵靈呢,還是讚歎你的鼻子靈!”王景範笑着挖苦道。
“眼明手快纔有行啊!莫要說呂文穆公,就是曾做《憫農二首》的李文肅在爲官後不也是漸次豪奢,一餐耗費百貫千貫尚不爲奇,豈一個‘豪奢’了得?軾曾嘗讀一軼聞,李文肅也與呂文穆公一樣有雞舌湯之好,然呂文穆公知過即改深諳古人之意,這李文肅卻爲韓昌黎劉夢得所鄙薄……”蘇軾嘆了口氣。
李文肅便是曾有“鋤禾日當午”之語的李紳,而韓昌黎和劉夢得則是韓愈和劉禹錫。李紳和本朝相公呂文穆公呂蒙正都有過早年家貧後科舉顯達步入仕途一路升遷的經歷,他們早年都因爲家貧而留下過憐憫百姓生活困苦的詩句,可是他們步入仕途生活優裕之後卻都崇尚豪奢,而且還都喜歡雞舌湯這一名菜,這也不得不說是一讓人感覺怪誕諷刺的事情。
俞樾笑着說道:“呂文穆公知過即改是以三次拜相已得善終,李文肅卻因捲入黨爭歿後卻因德裕既貶,其亦追削三任官告,兩者相比高下立判……”
“牛李黨爭也算是‘頗負盛名’了,就算人死了官告被削也是常事,只是你們還不知道比牛李黨爭更狠的在等着你們……”王景範心中暗自想道,那些人物小傳中出現過很多“元祐黨人碑”,比那牛李黨爭的後果恐不多讓,他讀書熟知那段歷史,可是用不了十五年他恐怕就要面臨不下牛李黨爭的環境了,到時他又該如何面對這個處境呢?
王景範沉默片刻說道:“萌甫,勞煩去請一下狄鴻江,大家一起去明允公那裡,就以雞舌湯爲題,你、我、子瞻、子由各作一篇文章,交由明允公來做評判……”
蘇軾笑着說道:“見覆,這個主意不錯,當日作得《六國論》之後再未見見覆出手作文,這次可要見覆一展才學……”
“子瞻兄莫要笑,這雞舌湯之文尋常人作來無非是‘奢靡’二字入手破題,今日我們選此題作文自然不能如此平庸,需要發‘非常音’,不然文章漂亮也要事後罰酒三杯!”王景範笑着答道。
說完俞樾便去請狄惠,而王景範與蘇軾則結伴去蘇洵所居住的院落。在遇仙寺中蘇洵父子三人要和其他三人在一間斗室中打通鋪住下,六人不過一桌一椅,現在父子三人居住在一個獨立的院落,還有王景範專門買來的一個僕人專門照顧他們,生活環境轉變的不是一點半點,不要說王景範幾人同時在那裡作文,就是再多上幾人也不過是再添幾張桌椅的事情。
王景範將事情與蘇洵說過後,蘇洵沉默片刻笑着說道:“這確實是個好題目,大家就以此爲題各作文章一篇,老夫也作一篇,佳文共賞也可切磋一番……”
不一會俞樾帶着狄惠和狄說也來到了蘇洵的住處,俞樾在來找狄惠之時正遇到狄青在院中漫步,遂讓狄說也跟着來。狄惠兄弟二人經過一段時間相處後心中也清楚這白沙書院中或許沒有那些名滿天下的大儒坐鎮,但是眼下接觸到的幾人才學都不是自己能夠望其項背的,雖說俞樾告訴他將會以“雞舌湯”非“奢靡”破題作文,但是他也知道王景範估計是沒想着自己能夠做出什麼漂亮的文章,多半是相互交往增進學問而已。
王景範路上已經思量好了文章的主旨,而這篇文章原本便是鞭笞權貴奢靡的題材,不過既然不能以奢靡破題,那多半作文者會將呂蒙正與李紳的結局做對比,多少有些“天命”的意思。王景範能夠想到的,料想蘇洵父子必然也能夠想到,是以他是絕對不會這麼寫的,甚至他還會反其道而行之,爲奢靡尋找藉口——父親曾經對他談起過類似的事情,在後世甚至鼓勵百姓消費以促進財賦發展一說,父親雖然對此種緣由並不是很清楚,但也講了不少例子讓他明白了其中的一些未曾想過的道理。
文章以正合,以奇勝,蘇洵父子佔據了唐宋八大家的三席,蘇軾兄弟固然年輕還不及蘇洵文筆老辣,但也頗爲可觀,從那兄弟兩人所作的《六國論》王景範便以心中頗爲敬服。與這樣的人同時寫文而不落下風,那就需要以新奇制勝——“天命”之類的東西王景範是絕對不如蘇洵父子的,只要是他們能夠想到的破題之法自己都不能用,唯獨反其道而行之尚有一線希望。
狄惠兄弟與俞樾看着屋中另外四人同時作文也是頗有意思,蘇洵、蘇轍提筆凝神不落半字,蘇軾與王景範雖然都已落筆但王景範筆走龍蛇,顯然又是一氣呵成完成文章,而蘇軾雖然落筆但也是非常沉穩,似乎覺得寫得太快了反而會亂了自己的文思。
王景範寫的雖然快不過看樣子文章篇幅也比較大,蘇軾反倒是第一個完成,在看過一遍蘇軾又提筆修改了個別文字之後算是完稿,待到蘇洵完稿之後王景範這才放下筆,蘇轍則是最後一個。考場上素有“快手”一說,自大宋立國後三十年有二十餘位狀元,中間不乏快手奪第的事情,只是經過錢易、李庶等快手被刻意打壓之後,這股“快手風”在科舉考場上已是很少見到。
狄惠見過王景範作《六國論》的場景,顯然王景範不是李庶那樣七拼八湊的“快手”,更似錢易寫得快只是因爲文思泉涌而已。俞樾對王景範的信心最大,自始至終都站在王景範的桌前,只要寫出一張便幫着整理。除了這已是他們兩人之間的默契之外,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寫文章也許蘇氏父子很厲害,但絕對不會給人十分驚奇之意,而看王景範的文章十有八九會開拓自己的眼界,只是即便他跟從王景範這麼多年也少有見王景範落筆作文的時候。
“見覆,難道這雞舌湯還值得提倡了?”蘇軾只是拿起王景範的文稿一掃便皺了皺眉頭問道。
王景範說道:“在下只是贊成有限度、公平交易的雞舌湯而已。”
蘇軾與王景範一問一答立時吸引了屋中所有人的目光,俞樾在他寫的時候就已經看過了,開始的時候還很驚訝,到現在滿腦子只剩下疑惑,不過他並不是唯一一個被王景範文章所迷惑的,不一會屋中衆人在讀過之後都與俞樾一樣開始迷惑。王景範也翻看過三蘇的文章,與他先前所料的沒有什麼區別,三蘇的文章都是在呂蒙正和李紳一生際遇上做“因果”文。
“何爲有限度、公平交易的奢靡?”蘇轍問道。
王景範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道:“呂文穆公在看到園舍內由雞骨所堆積的小丘而深感浪費從而不吃雞舌湯的,拋開雞舌湯之奢靡,在下想問一句呂文穆公一頓雞舌湯要消耗幾十只雞,一隻雞七十文,就算一頓二十隻雞也要一千四百錢,一千四百錢足夠十四戶尋常農家日常衣食所需……如果說呂文穆公當年有什麼不對,就在於他不應該只要雞舌頭,就算自己不吃也可將雞肉贈給福田院或貧困者,不應該堆成山……當然以呂文穆公爲人,想必這雞是自己掏錢公平買賣的,是以在下認爲呂文穆公是公平交易卻有失限度的奢靡……”
“那見覆是贊成這種奢靡了?”蘇洵有些不悅的反問道。
王景範拱手說道:“如呂文穆公這般奢靡並非是一無是處,若是一知縣,只需有這麼十個八個富戶如此天天吃雞舌湯,那這個知縣恐怕是天下最好當的知縣,只需要讓養雞便可保證轄下治所百姓不會有餓死的事情發生……當然若是呂文穆公一個月一萬貫一身衣服未必有雞舌湯所起到的好處這麼大,畢竟一身衣服受惠百姓不多,若是一琉璃杯之類的珍玩那就更不能提倡了,此物多半爲海外所產,與百姓生計一點無關,這種奢靡是最糟糕的……”
蘇軾聽後不禁一笑:“見覆恐怕不會爲一知縣,有此才學通判一州足矣。”
“豪富者坐擁良田千頃,置下產業無數,僅僅租金每年便是數以萬貫,事實上只要公平交易不欺壓百姓,如雞舌湯、鴨舌湯之類可養活百姓無數,從勤儉治家的角度而言自然是敗家之舉不是長久之道,但從得惠的百姓看來這是件好事——婦孺即可養雞,要供應一個天天喝雞舌湯的豪富者可讓數十戶百姓生活寬裕起來;若是再往極深處而言,豪富者變成皇帝宰持,若花費數十萬貫去修建宮殿滿足皇帝私慾則是國家衰弱之兆,若是去修繕河堤則善舉一般,修建宮殿百姓得惠少,而修繕河堤不僅可以免除水患之外,參與百姓衆多也可落得一些錢財補貼家用……”
蘇洵聽後臉色稍緩,只是王景範這種說法讓他還是有些難以接受,不過若是辯駁卻又發覺對方的話又很有道理,只得說道:“終歸是勤儉些好……”
“明允公,其實這裡面仔細思量乃是頗有玩味之處,尤其是爲政者如何去爲國計財,又入又出如何讓百姓和社稷都獲利,晚生覺得這是一門深奧的學問,卻又不得門徑……”王景範有些惋惜的說道。
王景範心中確實是很惋惜的,父親說這些的時候自己並沒有什麼體會,只是當做笑談而已,不過隨着年歲的增長眼界開闊後,他才明白昔日這些“笑談”的背後意味着什麼。可惜父親已經過世三年多,再也沒有機會詢問其中所暗含的道理了,自己只能知道個大概卻無法知曉細節,剩下來的只有自己慢慢摸索纔會明白。
蘇洵卻有些不以爲然的說道:“見覆,此乃小道耳,切不可太過深入。你們都是要考進士的,治國當以一個‘仁’字爲先……”
關於雞舌湯大家都說了很多,不過文章卻沒有人再提,畢竟這個題目實在是不好寫,也寫不出彩來,“天道遠,人道邇”,諸如因果輪迴即便是蘇洵父子三人作此文也覺得有些乏味,開始時的躍躍欲試到現在早就飛的無影無蹤了。
蘇轍對王景範所談論的這些東西倒是很感興趣,事後也多詢問了兩句,也就僅此而已了。不過令王景範沒有想到的是,狄青在聽了狄惠談起這事的時候,倒是頗爲感嘆,見狄惠不解只是說道:“此番見解就是中書省的諸位相公也是沒有的,此人若是步入仕途定是魚躍龍門一飛沖天不可收拾……”
七月十六,皇帝下詔終於同意狄青告老還鄉,並且厚賜金銀田產,而與此同時又一道詔令爲狄青的離去做了註腳——罷範鎮知諫院該集賢院修撰。八月狄青踏上了回家之路,留下狄惠和狄說在白沙書院讀書,而蘇軾、蘇轍則走進了開封府設在興國寺的考場,在這裡他們將會爭奪開封府發解試的名額,從而繼續進軍明年的禮部進士科考試。
“……知池州包拯復職爲行不郎中、知江寧府,江南東路轉運使唐介出任戶部員外郎……”王景範在開封的酒樓上饒有興趣的聽着旁邊一個酒客在與旁邊的同伴大聲吹捧着他得到的朝廷最新官員任免消息,不過隨手扔了六個銅錢在桌上。
“坎下離上,是未濟卦啊!呵呵,事有未竟之意,事無不濟,吉可知矣,這也算是狄青最好的結局了……”王景範望着樓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微微一笑:“這是一個精彩的時代,卻又是一個最糟糕的時代……”父親的話在心中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