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聞一道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聲音響起,“擡起頭給本宮瞧瞧!”
“是!”阮雲歡輕應,緩緩擡頭。但見正位上坐着一位身穿降紫雲紋衣衫的貴人,一雙鳳眼帶着研判,正向她注視。阮雲歡眸光與她一觸,又輕輕垂了下去。心底卻是暗歎,不管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見到這位陳賢妃,便不能不讚嘆老天對她的厚愛。分明已是近四十的年紀,瞧起來竟然像二十許人。
陳賢妃見她雖然垂眉斂目,模樣極爲恭敬,神情卻沒有一絲緊張不安,不由點頭道,“不錯!小小年紀,倒是一個沉穩的性子,快起來罷!”
“謝娘娘!”阮雲歡又施一禮,見宮女來扶,便婷婷站了起來。
只聞另一個柔和的聲音道,“阿如的女兒,怎麼會差,娘娘只是不信臣婦!”竟然是李夫人的聲音。
阮雲歡微訝,便忍不住稍稍擡頭一瞥,但見果然是李夫人一身命婦裝扮,坐在陳賢妃下首,而在另一面,坐着四殿下淳于信、五殿下淳于昌。另有兩個年紀更幼些的少年,見她進門便站了起來,卻不知道是誰?
淳于信臉上聲色不動,一雙眸子卻已經不自覺的停在她的身上。但見她上身穿着件水波紋新芽嫩綠長衫,下配鵝黃織錦木蘭裙,腰間梅花攢心絡,懸着兩枚攢在一處的碧玉扣,舉手擡足間,發出清脆的叮噹聲,極是悅耳。
平時見她,總是一身素淡的打扮,首飾也只常用的幾樣,今天這身精心的裝扮,令他眼前一亮,怦然心動。見她目光掃來,淳于信勾了勾脣,露出一個淺淡笑意,眉目間霎時帶上一些溫存。
李夫人見她神情詫異,便笑道,“雲歡,方纔我和娘娘說起你,娘娘便喚了你來瞧瞧,沒嚇着你罷!”
阮雲歡這纔想起,這位賢妃娘娘和李夫人,都是護國大將軍陳洛書之女,李夫人進宮,自然會來見自己的姐姐,自己初回帝京便事情連連,李夫人會提到自己,也不奇怪。自己剛纔在路上的猜想,竟然全錯了!當下微微一笑道,“臣女果然受寵若驚!”跟着轉身,向淳于信、淳于昌二人見禮。
淳于信見她規規矩矩、端端正正的行禮,脣角挑出一抹興味,說道,“阮大小姐不必多禮!”
陳賢妃微詫,問道,“怎麼,你們已經見過?”
淳于昌笑道,“母妃,我們和阮大小姐可不是初會!她和四哥熟的很!”
“哦?”陳賢妃揚眉,笑道,“怎麼不曾聽說?”
淳于信微微一笑,說道,“阮大小姐回京,正趕上太子妃生辰,兒臣幾人同去祝賀,均已見過!”
陳賢妃聽到“太子妃生辰”,可能是想到了那場殺戮,不禁皺了皺眉,便不再說下去,向阮雲歡伸手道,“來,過來,到本宮這兒來!”
阮雲歡緩步走了過去,伸手搭着她的手,順着她的手勢在她身前的錦凳上坐下。
陳賢妃向她仔細瞧了片刻,嘆道,“果然,活脫脫當年的阿如!”捏了捏她的手,眼中現出一些迷離,說道,“當年我進宮的時候,府裡都是人,你娘還沒有你大,一直陪着阿嫺。我要上轎子時,阿嫺抱着我哭,她也眼圈兒紅紅的。後來……後來她大婚,我出不了宮,只命人送了份賀禮過去。最後一次見她,便是在那狩獵場上,誰知道……誰知道竟成永別!”
說着說着,自個兒眼圈兒紅了起來。李夫人眼圈兒也跟着泛紅,忙勸道,“娘娘,你身子不好,又傷什麼心?”
阮雲歡雖然不知道,但也猜到“阿嫺”是李夫人的閨名,看李夫人如今待她的樣子,自然知道兩人從前的情誼,心中頗爲感動。待聽到她說到“狩獵場”時,心頭突的一跳,擡頭想問,終於又忍住,柔聲道,“我娘泉下有知,知道娘娘對她惦念,也必然感激,只是累娘娘難過,怕又是不安!”
陳賢妃點了點頭,將眶中的淚忍了下去,拍了拍她的手,說道,“好孩子,是個懂事的!”用帕子點了點眼角,彷彿纔想起來,說道,“只顧着說話,倒是一時忘了!”指了指坐在末位的兩位少年,說道,“這是兵部尚書的兩位公子,李亦文、李亦飛!”
阮雲歡一聽,知道是李夫人的兒子,便上前行個半禮,說道,“原來是李大人的公子,雲歡失禮!”
阮一鳴官階要高出李季平許多,唬的兩人忙起身還禮,連聲道,“阮大小姐客氣!”
陳賢妃待他們都見過了禮,才向阮雲歡道,“那偏殿里人多,不用去和他們擠,你就在我宮裡用了午膳,待時辰差不多再出去罷!”
阮雲歡福身領命。知道這宮裡規矩大,夜宴要在黃昏時分才正式開始,午膳之後這段時間還要在宮裡侯着,確實熬人,陳賢妃此舉,自然是免她辛苦。
正說話間,便聞宮女在外頭回,“娘娘,午膳擺好了!”
陳賢妃笑道,“那就去罷,想來你們也餓了!”說着起身。阮雲歡忙上前一步,和李夫人一左一右扶着她,出了正殿向膳堂行來。
剛剛穿過半個院子,但聞大門口的小太監“唉”的一聲,喚道,“六殿下……”
還沒等他將話說完,淳于堅已興沖沖一頭撞了進來,滿院子人齊齊停步瞧着他。淳于堅一擡頭,瞧見阮雲歡便眼睛一亮,趕着給陳賢妃見了個禮,張嘴便道,“雲歡,你怎麼在這裡!”
陳賢妃笑道,“瞧來雲歡和老六更熟一些!”招手道,“既來了,也別旁處去了,在這裡一同用膳罷!”
淳于堅大喜,連聲答應,笑道,“母妃今日身子欠安,懶怠理我,我本就是來賢母妃這裡討飯吃的!”
陳賢妃笑斥,“你一個皇子,說什麼討飯吃,你父皇聽到,仔細罵你!”
淳于堅吐了吐舌頭,上前又給李夫人見了禮,才又問,“雲歡怎麼在這裡?”
阮雲歡眨了眨眼,抿脣一笑,卻不理他。
淳于堅見她不理,湊到她身邊,討好的問道,“可是聽了外邊那些人的混賬話生氣,躲了來這裡?”
“什麼混賬話?”陳賢妃問。
淳于堅一窒,向阮雲歡瞧了一眼,摸了摸後腦,嘿嘿一笑,說道,“不過是謠言,反正我是不信!”
淳于昌與淳于信並肩而行,見淳于堅與阮雲歡熟捻,心中不由泛出些不悅,淡道,“我聽說,阮大小姐在江州田莊裡,處置了一大批的奴僕,還暴屍五日!”
“什麼?”陳賢妃吃了一驚,便回頭向阮雲歡瞧去。
阮雲歡淡淡一笑,說道,“奴大欺主,若不整治,怕是要翻過天去!”言語間竟然並不否認。
淳于信見她竟不解釋,不由皺眉,說道,“計算路程,阮大小姐在江州一共也只停了三四日,怎麼會有暴屍五日之說?”若不是他私自離京不能說出來,早已替她證言。
這些日子,李夫人倒也聽了些傳言,並不覺意外,說道,“聞說那莊子裡都是秦氏的奴僕在管,想來天高皇帝遠,無法無天的,治治纔好!”雖然不知道詳細,卻口口聲聲向着阮雲歡。
淳于堅知道是自己說走了嘴,忙點頭道,“對!對!就該治治!”
一行人說着進了膳堂,阮雲歡扶着陳賢妃在上首坐了,又扶李夫人坐下,接過小宮女手中的碗箸一一擺上。
陳賢妃見她一舉一動間,皆是大家風範,連着宮裡的禮儀,也極不熟悉,不由暗暗點頭,轉頭見兄弟三人立在身邊,便皺眉揮手道,“去去,你們另坐一桌兒去,別礙着我們說話!老四,替我招呼你兩個弟弟!”指的自然是李家兄弟。
淳于信躬身答應,吩咐內待另擺一桌,自己坐了首位,淳于昌和李家兄弟便也告了座,隨了過去。淳于堅卻不依,賴着坐在她另一側,嚷道,“我已有些日子沒有陪賢母妃用膳,怎麼一來便攆我?你們說你們的,別管我,我只管吃!”
陳賢妃笑了起來,說道,“好吧,正好四人一桌,不用搶食兒吃!”言語間對他極爲縱容。
阮雲歡見這情形,也是抿脣微笑。
這位六殿下,因當初生母如妃產後體弱少眠,聽不得嬰兒吵鬧,便將他交在陳賢妃手裡養了幾年,淳于堅也就與陳賢妃極爲親近,雖然後來仍回到如妃身邊,卻仍然常到這裡來走竄,倒和淳于信、淳于昌一般。
宮裡啊!阮雲歡心中暗歎。
上一世她懵然不懂,可經歷了生死,此刻卻想的透澈。在這皇宮裡,佳麗三千,有機會生下孩子的,也只有這麼幾個,而能存活的,目前也只有七位皇子,這其中原故,不言自明。如妃身體不好,連找個暫時撫養孩子的人也是煞費苦心,陳賢妃位列諸妃之首,如果不是她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如妃怎麼會放心將自己的兒子交到她手裡?
這樣一打岔,也就沒有人再提阮雲歡莊子上的事,整一餐飯,但見淳于堅一人手講比劃,大講學上的趣事,陳賢妃時時被他逗笑,李夫人也時時湊趣說上幾句,倒也極爲熱鬧。
另一桌上李家兄弟守着規矩,自然不肯多說多言,淳于信含笑傾聽,目光望向這一桌時,時不時在阮雲歡身上掠過,卻見她垂首斂眉,細細的吃着碗裡的東西,卻一眼也沒向他望來,不由心裡不穩,又向她瞧了幾眼。
那一天,他向她表白,她曾答應要想一想。自回帝京後,這幾日一次沒有機會見到,此刻見到了,滿心想在她神色裡瞧出些端睨,哪怕一個笑容,哪怕一個眼神,讓他知道她在念着他就好。可是,爲什麼她對自己仍如以前一樣,甚至,那若有所思的神情,顯的有些心不在焉?
留意到他的目光,淳于昌也向那邊瞧去幾眼,但見那嬌弱少女粉頸略垂,殿外的光從她的背後攏上來,照的她的頸子半明半暗,細膩的肌膚,鍍上一層光暈,竟說不出的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