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沉,馮四的慘呼聲漸漸弱了下去,整個人受三萬六千刀,終於斃命。而空地前方,甘義、項力、周威、汪世四人輪流施刑,也已將十餘名奴僕全部杖斃,屍體橫成一排,在夜色裡瞧着,觸目驚心。
阮雲歡揚了揚下巴,向立在身側的秦鵬道,“還請秦副都統幫忙,差人將這幹人送去江州府如何?”
秦鵬被迫觀刑,聽着馮四和衆奴僕的慘呼,看着滿地的鮮血、屍體,饒是他出身將門,身體仍是忍不住顫抖。他萬萬沒有料到,這個相府大小姐,行事會如此狠辣。突然聞阮雲歡向他說話,心裡打了個突,哪裡敢說半個“不”字,只得點頭,向手下吩咐道,“聽阮大小姐吩咐!”
阮雲歡勾脣淺笑,說道,“多謝秦副都統相助!”
這“秦副都統”四字一出,衆佃戶都是心頭一震,綁在場中的人更是如冰水澆頭。秦副統領,那是秦家的人,是夫人的親人啊,他竟然相助阮雲歡?難道從一開始,夫人便已經決定捨棄他們?
眼瞧着驍騎營的兵馬押着餘下衆人離開,阮雲歡才點了李三、弓八等四戶參預截殺的佃戶的名字,說道,“將他們家人看管,旁人回去罷!”不理這幾家人的號啕大哭,轉身回入莊院。
秦鵬臉色煞白,眼看着自己的人馬來了又去,一顆心塞在嗓子眼裡,出不上氣,也說不出話。甘義上前一步,向他躬身道,“秦副都統,請吧!”
秦鵬身子晃了晃,腳步虛浮,慢慢轉身,晃晃悠悠跨進門來。眼見阮雲歡纖細的背影在前,便張嘴喚道,“阮大小姐!”
阮雲歡回頭,望着他挑了挑眉。
秦鵬咬了咬牙,沉聲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小小一個女子,張嘴便要了十幾條人命,竟然連眼睛都不眨。
阮雲歡見他到了這步境地居然還敢說出這樣的話來,倒也有些意外。臉上露出一個恬靜的笑容,淡淡道,“犯我者,雖遠必誅!秦副都統,你秦家不該惹我!”語氣輕緩,聲音柔潤,卻帶着剝皮刮骨的森冷寒意。
秦鵬腦袋轟的一響,望着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阮雲歡向他冷瞥一眼,淡淡轉身,說道,“你放心,明兒驍騎營的人回來,便放你回去!”再不向他多瞧,徑直入了正屋。
秦鵬怔怔瞧着她的背影,心底慢慢的溢出一些奇異的情緒,不似憤怒,不似恐懼,也不似厭惡,卻讓他的身子一陣陣發冷。
上房裡,淳于信正坐在椅子上飲茶,見她進來,一雙烏亮的眸子定定向她凝視。
阮雲歡的腳步略略一停,心底泛上一抹苦澀,卻不動聲色,在他旁邊坐下,說道,“四殿下也從未見過臣女這樣惡毒的女子吧?”或者從此之後,他對她會避如蛇蠍吧!
在她進門之前,淳于信確實未料到她手段如此狠辣,可從她進門那一瞬,不知爲何,他心裡竟然覺得她本該如此。聽她發問,側頭想了想,點頭道,“相府千金,閨閣弱女,能做出這樣的事來,確實驚世駭俗!”
阮雲歡眼神一黯,卻轉瞬想道,“他與我走的太近,難免走了上一世的老路,如果他從此遠離我,對他或許是好事!”
她念頭剛轉,卻聽他聲音略停之後,又接着道,“只是阮大小姐忘了,我淳于信是當朝皇子,是在這世上最無情,最血腥的地方長大的,比阮大小姐狠毒的女子,見的多了!”
阮雲歡心頭一震,擡頭向他注視。
上一世、這一世,雖然她都沒有進宮,但是,皇宮裡爭鬥的慘烈,由王府也可見一斑。那麼他……不!他的母妃是身居高位的陳賢妃,外公是護國大將軍陳洛書,有這樣的母族,那皇宮中就算有什麼艱險,又有誰敢動他?
可是,爲何他會說這種話呢?難道,這個表面光鮮的皇子,背後竟然也有不爲人知的艱辛?
阮雲歡擡頭,與那雙烏亮的眸子對視,上一世,最後那深情的凝視頓時襲上心頭,心頭頓時銳痛,最隱秘的地方,輕輕的,慢慢的,泛出一些疼惜。
瞬息萬變的水眸,在淳于信眼裡,變幻出奪目的神采。他慢慢伸手,握上她放在案上的小手,柔聲喚道,“雲歡,讓我助你,好不好?”一個嬌怯少女,就算再強,在那強敵環伺中,也會有一些脆弱吧?
手掌落在一隻寬厚的大掌中,帶着灼熱的溫度,阮雲歡身子一震回神,想將手抽回,卻被他死死的握着,張嘴想要喝阻,卻無論如何說不出話來。
感覺到她的抗拒,淳于信的眼底,掠過一絲受傷的神情,啞聲道,“爲什麼?爲什麼你總是避開我?爲什麼總是推開我?是我不夠好嗎?你說,我改!”
阮雲歡如雷轟頂,整個人僵住。她有嗎?避開他?推開他?有嗎?他爲什麼會這麼說?
“你有!”彷彿讀懂了她心底的掙扎,淳于信輕輕開口,輕聲道,“從豐城相識,你便不願以真面目示人,就連姓氏也是假的。回京之後,我想盡法子打聽你究竟是誰家的女兒,卻一無所獲。後來太子府相逢,你不會知道那一刻我心裡的歡喜。本來,我以爲我只是將你當成了一個萍水相逢的朋友,或者一個紅顏知己,可是……可是我也不知從何時起,會留意你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雲歡,我知道你在相府步步艱難,也知道秦家對你不懷好意,你讓我幫你,好不好?”
阮雲歡呆了,癡了,傻了!
上一世,直到她被指婚之前,才知道他的心意,而這一世,這……這是傳說中的告白嗎?爲什麼竟然會早來兩年?望着他烏眸裡澄澈的光芒,心底有什麼堅硬的東西轟然崩塌,似乎是最柔軟的地方,被羽毛拂中,酥酥的,麻麻的,卻說不出的舒服。
只是……
一瞬間,上一世那輔天蓋地而來的鐵箭彷彿就在眼前,彷彿她又感覺到他身上鮮血噴灑的熱度。一顆心頓時一縮,絞扭的生疼。阮雲歡惶然搖頭,手掌回縮,想就此逃開。
“好不好?”淳于信已不容她退縮,將她手掌緊握,又逼問一句。如果那些話沒有出口,他大可以還裝的若無其事,可是,話一出口,若是容她逃避和拒絕,他不知道,日後再見,又要如何自處?
感覺到他的堅持,阮雲歡的心跳越發加快,那雙烏亮眸子裡的希冀,竟令她如此不忍拒絕。可是,答應嗎?想到日後的腥風血雨,她又豈能再將他拖入危險?
“雲歡!”淳于信懇聲低喚,手收的更緊,一步步的緊逼,“答應我!”溫潤的翩翩公子,漸漸顯露出他隱藏的凜然霸氣。
“你……你放手……”手掌被他握的生疼,阮雲歡用力往回抽,卻見他的眸底漾出一抹傷心,不由脫口說道,“你容我想想!”
“真的?”烏眸一亮,露出一抹驚喜,薄脣挑起,展出一個傾世笑靨,頓時如皎月初現,令天地失色。
一瞬間,阮雲歡瞧的失神,只是無意識的點頭,吶吶說道,“真的!”
“你答應會考慮,是不是?”歡喜溢在胸間,猶如要炸開來一般,淳于信不敢置信的又追問一句。
“嗯,我會考慮!”阮雲歡的元神,歷經千山萬水,好不容易歸位,只得點頭。心裡卻不禁哀嘆,上一世和這一世,她活了將近四十年,怎麼還會被美色所迷,真是……真是……
禍水!
向淳于信瞪了一眼,用力將手抽回,說道,“很晚了,四殿下快些去歇着罷,臣女告辭!”說着匆匆起身一禮,轉過身落荒而逃。上一世這一世,她從沒有經歷過有人這樣深情的表白,一時間,竟讓她無從面對。
淳于信被她一瞪,先是愣了一下,轉瞬瞧見她潮紅的面頰,盈水的雙眸,和倉皇離去的背影,不由緩緩笑了起來,心底悄悄的盈滿了甜蜜。
隨着項力一同回來的,還有宋文傑和跟着他的辛清、馬鴻二人。宋文傑除了自己的浮票,帶來的自然還有江州知府阮一鶴的一封書信。
阮雲歡將信收起,才問送官的事。
項力將回票交到她手上,笑道,“知府大人一早升堂,除田莊裡那幾戶佃戶之外,那些人都是附近的一些潑皮無賴,有幾人在鄉里爲惡,被鄉鄰一併告發,判了絞刑,其餘的全部被判了流行。至於他們的家人,原都欠了田莊裡的錢糧,知府大人便判他們家人爲奴,以身抵債!”
阮雲歡勾脣淺笑,將回票交給他,點頭道,“你和汪世留下,相助大虎處置田莊裡的事務,隨後再回帝京!”
項力躬身領命。
阮雲歡又命甘義將秦鵬帶來,含笑道,“驍騎營兵馬已經回來,就駐在莊外,秦副統領可以走了!”
秦鵬沒料到她果然放自己走,不由一怔。正躊躇間,聞門外趙承回道,“大小姐,秦副統領的馬匹已經備好!”
聽着門外的馬嘶聲,秦鵬才終於有些真實感,向阮雲歡注視片刻,問道,“阮大小姐果然放我走?便不怕我報復?”
阮雲歡嗤笑一聲,淡道,“縱然沒有你秦副都統,秦家就會放過我?”
秦鵬一默,點了點頭,說道,“多謝!”身子一轉,大步向門外去。此一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何要說那句話。是多謝她直言,還是謝她不殺?
諸事處置完畢,除汪世、項力、魯大虎三人留下之外,阮雲歡一行帶同宋文傑,立刻啓程返京。當然,同行的還有四殿下淳于信。
趙承腿上有傷,騎不了馬,便替阮雲歡充當了車伕。而宋文傑不會騎馬,初時與何媽媽、陸媽媽一車,後來嫌氣悶,跑來和趙承側跨在阮雲歡的馬車前,隔着簾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渾然沒有瞧見四皇子殿下那張越來越陰沉的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