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靜好,時光安然,歲月匆匆,悄然而逝。
午後時分,淳于信踏進興華宮,一眼便瞧見樹下躺椅中,那慵懶如貓咪的女子,不由薄脣微挑,露出一抹笑意。放輕腳步,行至女子身畔,俯首在她額上一吻,低聲喚道,“懶蟲!”
“嗯……”女子發出一陣呢噥之聲,側了側頭,才惺鬆張眸,向他一望,又再閉上,喃聲道,“青天白日的,皇上跑後宮來,當心御史臺又上書詬病!”
這七年來,淳于信身爲皇帝,不選妃也倒罷了,還成日大白天的往後宮跑。御史臺幾次上書,一說皇后阮雲歡勾誘皇帝,二說淳于信無心朝政。可是偏偏這七年來大鄴朝四海昇平,百廢俱興,淳于信只是淡淡問了一句,“可曾耽誤國事?”御史臺頓時羣儒閉口。
提到御史臺,淳于信一臉無奈,說道,“那羣老夫子,當真是難纏,若不是瞧他們都是大鄴忠良,朕便將他們盡數趕出朝去!”
阮雲歡“嗤”的一聲笑出,頓時沒了睡意,翻了個身,面對着他,含笑道,“是不是又被御史臺說了什麼?這一回是哪位大人?”
“還不是那位程御史!”淳于信無奈搖頭,忿忿道,“若不是瞧在他女婿份上,朕當真不客氣!”
阮雲歡抿脣,淺笑道,“程御史稟性剛直,你聽聽罷了!”
“嗯!”淳于信低應一聲兒,一臂將她半邊身子扶起,蹭到她身後坐下,將她倚在自己身上,輕聲道,“最近你怎麼如此懶怠,莫不是……”薄脣微抿,湊首在她耳畔,低聲道,“莫不是又有了罷!”
“哪裡的事!”阮雲歡面頰微紅,伸手將他一推,想了想,自個兒也有些擔心,說道,“晚一些喚青萍來查一下才是!”
淳于信低聲悶笑,說道,“沒有也不打緊,朕再勤勉些便是!”
“你……”阮雲歡語結,瞠目向他瞪視。這個……這個人,怎麼當了皇帝之後,臉皮也越來越厚?
淳于信見她一雙水眸大張,向他瞪來,知道即刻便要發作,忙道,“說起青萍,今日倒是接到柴江一道奏摺!”
“說什麼?”阮雲歡挑眉。
見成功轉移小狐狸的注意,淳于信心底暗笑,面上卻不敢露出聲色,只是道,“倒也沒有旁事,只是稟告從江一地的政務罷了!”
自從七年前,柴江刑部擊鼓鳴冤,爲柴家平反昭雪,恢復了世家公子的身份。而柴家已有名無實,柴江又感念阮雲歡大恩,便自願留下供其驅策。
其後淳于信登基,阮雲歡不願就此埋沒一個人才,命他出仕。柴江於第二年恩科高中甲科狀元,淳于信知道他心繫故土,便任他爲從江郡內,一縣的縣令。
當年那一場大戰,從江郡被毀去七八。柴江到任之後,興修水利,重整良田,從旁的州府徵調百姓安居,六年來,竟然令從江郡再現生機。
因他政績突出,淳于信幾次欲召回重用,他卻幾次上書,願重振從江之後,再行回朝。
直到兩年前,淳于信召他入京述職,臨去時,突然向阮雲歡求娶青萍。阮雲歡驚詫之下,聽他直言陳情,才知道當年自己買下柴江時,柴江一腿已廢,是青萍窮一年之功,將他的廢腿醫好,二人也日久生情。
阮雲歡心知二人會拖到這許多年之後,是因爲自己之故,感動之餘,當即給青萍脫了奴籍,賜嫁柴江。可是青萍卻因放心不下阮雲歡,並不曾隨柴江赴任,卻是住在阮雲歡所賜的古井衚衕那片大宅裡。
阮雲歡聞說只是政務,便輕輕點頭,說道,“如今他已一連兩任,眼看任滿,該是調回京城的時候了!”
淳于信點頭,說道,“這次他再不肯回,朕便下旨強召,再不能由他!”
話剛說至此,但聞宮門外一陣孩童尖亮的笑聲,跟着腳步聲“咚咚”響起,三個孩子先後奔了進來。當先一個,是一個大約七八歲,粉妝玉雕般的女娃,正跑的雙頰潮紅,頭上梳起的兩隻丫角一顫一顫,已有些鬆垂。
其後,是一個年約三四歲,生的眉清目秀的小男娃,一邊跑,還一邊喚,“皇姐等我!皇姐等我!”
阮雲歡頓時精神一振,忙從淳于信懷中掙出,喚道,“銘兒!智兒!”
“母后!”兩個孩子大叫,一左一右撲進她懷裡。
七歲的銘兒揚起小臉兒,望着阮雲歡,笑道,“母后,方纔我們將球打進樹洞,怎麼都取不出來,明哥哥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球就出來了,明哥哥好有才學!”
“有才學!有才學!”四歲的智兒連連點頭,抱着阮雲歡的腿喊道,“母后,智兒要聽!”
“是嗎?”阮雲歡摸摸兩個孩子的頭,擡頭望向隨後跟來,已長成小小少年的淳于浩明,笑道,“不知明哥哥講的是什麼故事啊?”自從離開冷宮,又請了西席伴讀,眼看着那個孤僻的小小孩子漸漸放開心胸,心中頓感寬慰。
智兒聞母親問起,生怕被姐姐搶先,忙道,“砸缸!砸缸!”
銘兒連連搖頭,說道,“不對!那是小孩子掉進水缸裡,是上回那一個!”
智兒撓了撓頭,小臉一皺,嚷道,“砸缸!砸缸!”
還是堅持砸缸!
阮雲歡好笑,擡頭向淳于浩明一望。
淳于浩明含笑上前一步,向阮雲歡跪倒行禮,說道,“明兒見過皇后姑姑!”
阮雲歡含笑點頭,說道,“快起來罷!”雖然如今身份分明,他卻仍然喜歡喚阮雲歡“姑姑”,只是在“姑姑”之前,加上“皇后”二字,阮雲歡也一向由他。
淳于浩明起身,這纔回道,“回姑姑,智兒所說,是之前講的司馬光砸缸的故事,方纔講的是文彥博灌水取球的故事!”
阮雲歡瞭然,笑道,“原來如此!”一個泄水,一個灌水,看來智兒是將兩個故事弄混了!
“咳!”這裡三個孩子圍着阮雲歡說的熱鬧,那裡被遺忘成背景的某人乾咳一聲,以示存在。
“父皇!”銘兒、智兒這才發現還有一個人,同聲大叫,放開阮雲歡又撲入淳于信早早張開的懷裡。
淳于浩明忙上前行禮,說道,“侄兒拜見皇叔!”
淳于信一手一個,抱着懷裡亂扎亂拱的小鬼,笑彎了眉眼,連聲道,“免禮!免禮!”
淳于浩明恭恭敬敬應了一聲,這才起身,望着在淳于信懷中嘰嘰喳喳說個不休的兩個孩子,眸光露出一片羨慕之色,跟着眼眸一黯,默默垂下頭去。
阮雲歡瞧在眼裡,不禁心底暗歎,起身道,“銘兒、智兒,你們在這裡玩,母后去考較明哥哥功課!”說着向淳于浩明招手,向一側花廳行去。
那兩個孩子見了淳于信,哪裡還管母后去做什麼,一味纏着淳于信,一個說,“父皇,銘兒要去騎馬!”
另一個忙跟着道,“騎馬!騎馬!”
一個又說,“父皇,銘兒能拉開那張小弓了呢!”
另一個又忙跟着道,“拉弓!拉弓!”
這裡淳于信先對女兒道,“銘兒要去騎馬,待過幾日父皇得空兒便去!”又忙着回頭向兒子道,“智兒也要去啊!”轉頭又向女兒道,“能拉弓不算,還要箭有準頭!”再轉頭向兒子道,“智兒也能拉弓嗎?”
阮雲歡一邊走,一邊聽着父子三人應答,不由抿脣淺笑。誰又知道,金殿上端穩威嚴的大鄴皇帝,在自己兒女面前,是這般模樣。
花廳的門慢慢掩上,隔斷了院子裡的嬉鬧,淳于浩明垂手肅立,喚道,“姑姑!”
阮雲歡牽着他手近身,輕聲問道,“你母妃身子可好?”
淳于浩明聞她問的不是功課,微微一怔,跟着答道,“母妃身子甚好,常記掛姑姑,只是不便在宮裡行走,只吩咐明兒好生聽姑姑吩咐,好生侍奉姑姑!”
“我哪裡要你侍奉?”阮雲歡輕輕搖頭,一手在他頭上輕撫,嘆道,“明兒,你還記得你爹爹?”
“是!”淳于浩明眸光一黯,垂下頭去,輕聲道,“是爹爹行事偏差,纔有殺身之禍,怪不得旁人!”可是,這幾年,也聽到風聲,當年,是如今的皇帝,當年的齊王殿下趕到,才逼的自己的父親墮塔。
阮雲歡深知,當年的太子之死,在淳于浩明心裡,始終是一個死結,不由輕輕一嘆,說道,“明兒,許多事,不是‘對’、‘錯’二字就能論定,你再大一些,就會明白!”
淳于浩明點頭,低聲道,“宋先生也這麼說!”
宋呆子倒有張講道理的好嘴!
阮雲歡微微一笑,掀過前話,順勢問道,“這幾日宋先生都講些什麼?”
自從淳于浩明搬離冷宮,淳于信怕他荒廢數年,功課難以趕上,便請了宋文傑做他的西席先生,又由程御史之子程謹伴讀。一來宋文傑本就是一個認死理兒的主兒,讓他教好淳于浩明,淳于浩明若學不好,他必會死盯不放。二來,程謹雖是庶出,但程御史素有剛直之名,有他時不時的借程謹提點,也不怕淳于浩明走上歧路。
淳于浩明見阮雲歡問起功課,心中頓時一寬,有問必答,竟然不假遲疑。
阮雲歡聽的連連點頭,直問了大半個時辰,才叮囑他代問白氏安好,放他出來。
那裡淳于信見二人出來,任三個孩子奔去玩鬧,上前攜着阮雲歡的手向殿內行來,說道,“過幾日的祭天大典,我一切都已安置妥當,只是如此一來,怕顧不上你,若不然,再多傳幾個人在宮裡?”
“不用!”阮雲歡微微搖頭,淺笑道,“在這宮裡尚不能應付,這七年皇后,豈不是白當了?”語氣清淺,似乎渾不在意,水眸中,卻泛起久不曾見的波瀾,波光瀲灩,難見情緒。
七年了!
這七年來,大鄴朝表面上風平浪靜,可是她卻知道,有一股暗流,始終不曾停歇。如今……恐怕是時候了!
那就是……祭!天!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