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幾日,朝堂之上御史臺六名御史聯名彈駭吏部尚書焦以林、吏部侍郎風濤聲結黨營私,循私舞弊。奏摺呈上,言道有濟寧府百姓進京申冤,不想被吏部中途攔截,還將告狀百姓無故看押。
皇帝將案子發往京邑司審查,哪知還不等京邑司調告狀百姓查問,那幾名百姓竟然無故失蹤。京邑司即刻派人多方查找,在帝京城一所廢宅中尋到被害百姓屍體。百姓家屬得知消息,聯合百姓萬人,聯名上書,皇城門外,哭聲震天。
萬人書通過御史臺直達天聽,皇帝震怒,命刑部會同京邑司嚴查,刑部侍郎樊士浩總領此案,一邊命京邑司安撫進京百姓,一邊急速派人前往濟寧。
不過死了區區幾個百姓,朝中多少大事,又有幾人將它放在心裡?隱在暗處的一隻纖纖玉手悄悄推動,刑部官員一入濟寧,雪片一樣的狀紙便紛紛投上,一條條,一狀狀,皆告當地官員欺壓良善,盤剝百姓。
就在濟寧風聲鶴唳之時,帝京城迎來上元佳節。任是多大的案子,也影響不了皇家的飲宴取樂,皇帝仍然傳令,在京的四品以上官員攜家眷入宮,御園賜宴賞燈。
阮雲樂聞言大喜,這日一早,早早盛裝打扮,便赴老夫人的紫竹園去辭行。而阮一鶴身爲江州知府,也是四品的官身,此時早已一身朝服,在老夫人房中等候。
阮雲樂喜滋滋的給老夫人見了禮,轉向阮一鶴隨意一禮,笑問道,“四叔,怎麼不見嬸嬸和雲箏?”
阮一鶴含笑道,“你妹妹年紀尚小,出入宮廷恐失禮儀,便不去了,你嬸嬸也留在府裡,陪你祖母過節!”
阮雲樂只要自個兒能進宮玩樂便罷,聞說阮雲箏不去,倒也不放在心上,“哦”的一聲,說道,“四叔總不在帝京,少有帶嬸嬸和妹妹進宮的機會,不去倒可惜了!”也不等阮一鶴再應,雙手提着裙襬轉了一週,側頭向老夫人笑問,“祖母,瞧雲樂這身衣裳可好?”
老夫人笑道,“好,我們雲樂人美,穿什麼都好!”
恰阮雲歡挑簾進門,見她上穿雲錦廣綾繡夾襖,下穿累珠疊紗粉霞茜裙,在她看來還是濃濃冬日,阮雲樂卻已換了春裝,華貴之中倒顯出一份不尋常的輕靈,撐不住笑道,“妹妹也不怕冷?”
阮雲樂見是她,向她身上一打量,見她外邊裹着的孔雀翊織錦抖篷解下,露出三品縣主的朝服,不由小嘴一噘,說道,“已是上元節了,還冷什麼?倒是姐姐,怎麼還裹的那般嚴實?”
阮雲歡先向老夫人和阮一鶴見了禮,才道,“想來我自幼在順城長大,較爲畏寒罷!”說着在老夫人身邊坐下,笑道,“祖母,方纔我過來,見二叔、三叔帶着小廝門在後園裡懸燈,那些燈謎兒,等我們回來再猜如何?”
老夫人笑道,“原也等你們,一家人齊了纔好玩樂!”
正說着,門外小丫鬟回道,“老爺來了!”
簾子一挑,阮一鳴進來,在門口跺腳,說道,“這又下了雪,一頃兒道路怕不好走!”
阮雲樂大急說道,“那我們即刻便去,莫要再堵在道兒上!”
阮雲歡笑道,“還早呢,何況母親還不曾到!”
阮雲樂急道,“我去催娘快些!”也不給阮一鳴見禮,擠過他身子一陣風的去了。
阮一鳴皺眉,微搖了搖頭,上前給老夫人見禮,歉然道,“旁人逢年過節,是一家團圓,兒子卻每到節下便留母親一人!”
老夫人擺手道,“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你有這個心,我便知足了!”
阮一鳴點頭,起來受了阮一鶴和阮雲歡的禮,才向門外小廝吩咐,“瞧着雪下的大了,去請二爺三爺屋裡坐坐罷!”
小廝應着去了,隔了片刻,阮一江、阮一士回來,均在門口除了大氅才進屋子,免得帶進雪意。先給老夫人見了禮,阮一江才笑道,“有幾年上元節不曾下這般大的雪,雪打花燈,倒是吉兆呢!”說着又給阮一鳴見禮。
老夫人上了年紀,喜歡聽吉祥話兒,一聽這話,便笑道,“吉兆是吉兆,也不知應在誰的身上,若是你大哥能得一個麟兒那是最好,偏偏……”想到樊香兒肚子裡好好一個男胎就這麼沒了,不由神情一黯。
阮一江忙道,“母親不必擔心,兩位姨娘年輕,大哥也正當盛年,來年給母親一抱成雙,豈不更好?”
老夫人終究是失了心情,只是勉強笑了笑,便轉話說些別的。
阮一鳴也是心情驟然低沉,擡頭向阮雲歡瞧了一眼,勉強一笑,向老夫人道,“事已至此,母親不必總掛在心上,或者……或者兒子命該如此罷!”說到後句,也是滿心寥落,默坐了片刻,尋了藉口出去。
阮一江說有吉兆本是要討老夫人歡喜,結果不但卻令老夫人不快,連阮一鳴也變的消沉,臉上便現出些懊惱,一時間卻也想不出有什麼話能令老夫人開顏。
阮雲歡一旁瞧着,突然笑道,“說不定這吉兆能落在二叔身上也不一定!”
阮一江一怔,苦笑道,“我能有什麼吉兆?”
兄弟四人,阮一鳴當朝宰相不必說了,阮一鶴是江州知府,一方父母官,正四品的頂戴。就是阮一士,此刻也總領着工部的差事,也唯有他,雖有一個五品的漕運都造官銜,卻因數月前漕運總督司衙門的一出奇案受了牽連,如今賦閒在家,做一個候補。
阮雲歡微微一笑,說道,“二叔素來辦事謹慎,先前不過是受了牽連,隔這許久也已知那事與二叔無干,如今聞說濟寧府一案已謫進去不少官員,這眼見便要春耕,難不成濟寧府是不用人的?”
阮一江眸子一亮,不覺向門口瞧去一眼。要知道帝京裡候補的官員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濟寧府向來富庶,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若是阮一鳴肯給他說句話,自然不在話下,只是阮一鳴素來對這跑官的事極爲反感,又豈能說得動他?
阮雲歡見阮一江心動,微微一笑,說道,“如今吏部動盪,二叔不必急在一時,若果然有意,雲歡倒可與幾位殿下透透口風,只是不知哪位殿下管着吏部。”
舉朝皆知睿敏縣主與幾位皇子交情菲淺,阮一江聞言大喜,忙道,“管着吏部的是端王!”
“端王啊?”阮雲歡重複,側頭凝思。
阮一江忙道,“不過是一個五品的缺,又不是封疆大吏!雖說是端王管着,別的殿下說句話,想來端王也不會不給個臉面!”
阮雲歡點頭,說道,“二叔說的是!”不說行,也不說不行,端了茶啜飲。
阮一江本來爲了前程頗爲煩悶,此時被她說的活動了心思,只覺得心癢難撓,坐立不安。只是阮雲歡雖是侄女兒,卻是御封的三品縣主,在那裡一坐,不言不怒,自有一股威嚴,他幾次開口想問的確切,張了幾回嘴,終究沒敢問出聲來。
黃昏明分,相府一行遵旨進宮。阮雲樂見阮雲歡隨着秦氏走了恩澤門,自個兒卻仍要走金華門繞個大圈子去承恩殿,心中便有幾分不樂。待到進宮,見諾大的承恩殿中,也只有有品級的夫人、小姐有單獨的坐席,自己卻和一衆無品級的小姐團坐在最末的大桌椅上,進宮飲宴的歡喜便頓時沖淡了幾分。
大殿上,依例仍是跪叩帝后嬪妃,其後飲宴,觀賞歌舞,直到酒酣耳熱,才隨着帝后入御園賞燈。
御花園太液池畔,千樹萬樹,花燈高懸,映着漫天灑落的雪花,越發煊染出節日的氣氛。阮雲歡怕冷,雙手攏着身上的大氅,遙遙立在廊子裡,但見衆公子、小姐說說笑笑的在燈下穿梭,一時倒覺出少有的寧靜。
淳于堅在人羣中鑽進鑽出,好不容易瞧見她,便向她奔來,一下子跳在她面前,大喊,“嗨!”
阮雲歡被他嚇了一跳,連退兩步,皺眉笑道,“六殿下,如今長了一歲,怎麼你還像個猴子?”
“大過節的,怎麼也沒句好話?”淳于堅不滿,轉頭向廊子盡頭的綵棚瞧了一眼,又來了興致,說道,“今兒夜裡的燈謎父皇備了重賞,我們早些去搶個好位置!”
阮雲歡笑了笑,點頭道,“好!”轉身隨着他沿廊子走去,一邊漫不經心的閒聊。
有意無意提及濟寧那起案子,淳于堅縮了縮脖子,吐舌道,“那樊侍郎平日見他不聲不響的,哪知道手段如此強硬,旁的不說,那吏部侍郎風濤聲是二哥的人,二哥出面說情,竟被他擋了回來,還說,若是二哥覺得他偏私,不防禦前說話,把二哥氣的,幾天都沒有好臉!”
阮雲歡微微一笑,說道,“端王要保的,怕不止是一個風侍郎吧?”李家、黃家,均是秦家的姻親,淳于順怕是受建安侯府所託。
淳于堅聳肩道,“可不是?濟寧是黃家的根本,如今又牽扯上李家,這樣查下去,建安侯府豈能脫了干係?二哥瞧着江夏王世子妃的面上,也得說句話兒!”
怕也是因爲他要借重建安侯府!
阮雲歡暗自冷笑,點頭嘆道,“只是李家已經沒落,怕是已扶不上牆去。至於黃家……”撇了撇脣,連連搖頭。
淳于堅“哈”的一聲笑了出來,指着她鼻子道,“我和二哥說去,說你罵李家是死狗!”
阮雲歡眨了眨眼,也忍不住笑出聲來,說道,“那便是糊不上牆去?”
淳于堅捂着肚子喊“噯喲”,笑嚷道,“怎麼這一會兒成了爛泥?雲歡,你這嘴巴幾時也讓讓人?”
阮雲歡抿脣,悠然道,“只怕你將旁人當人讓着,旁人卻未必要這個臉!”
“睿敏縣主這是說誰不要臉?”身後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阮雲歡回頭,但見眼前男子蟒袍玉帶,高冠束髮,雖然是在夜色中,仍見其華美高貴。